是沈节度跟他说了什么?她担得起这样的厚望吗?
“沈节度也说了,若是姑娘指挥不当,贻误战机,便由某将你绑了押回去,由他亲自处置。”
她这才放心,看了看眼前的情势——转眼间,陈仙奇部已然进逼眼前,容不得半分犹豫。
他又上脚一踹:“滚犊子,到下面去,快去!”
陈冬被自己的跛子叔一踹,就势倒地打了个滚,卸了力,叫陈介然哭笑不得。
他看见自己侄子扑了扑身上的灰,活蹦乱跳地站起来,背着一溜烟跑了,沿途呼哨着召来自己的兄弟。
是时候给自己想个响亮的绰号了……
陈冬忽然来了句:“沈皇后和沈节度也都姓沈。”
李眸儿:“……”
他冲那跛子扬了扬下巴:“这便是你与我找的小娘?”
李眸儿不气不恼,径直道:“你在等什么?”
“等……”
他话锋一转:“叛军又从何谈起?这天下是姓李的天下,是也不是?”
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
若说是,对方则可以说李希烈也姓李,若说不是……他区区一个行军司马,敢说这天下不是李唐的天下吗?那莫不是也要跟着反了?
弈者,敌手棋,执白先行。
陈字旗飘摇在山谷之中,人与马、或许还有大量骡子,在高速运动大量的呵出的白汽几乎成了一层朦胧水汽,与滚滚的烟尘一道模糊了这个初春清晨。
李眸儿看了看身侧的邠宁老将:“对方也姓陈。”
然而落在对方眼里——陈仙奇嗤笑:“孬种。”
“你不是孬种,那你撞上来试试?”
激将法一点用都没有,陈仙奇依旧保持着和李希烈差不多的蔑视态度,骑在马上,居高临下。
“邠宁,陈介然。”
陈仙奇长长地“噢”了一声,若有所思,槊松松握在手中,绕着长矛阵催马踱步。
这人孤身陷入敌阵,却仍像是在自家后院一般闲庭信步,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强自镇定、装模作样。
踩踏就是这么发生的。
至于不受控制地往前冲出交叉火力区的那部分,等待他们的则是熟悉的老朋友——长矛阵。
陈仙奇勉勉强强在扎入长矛阵前一秒勒住了缰绳,后退几步,胯下马匹仍在不安地踱着步、喷着响鼻。
不等第三声响起,仿佛是四面八方而来的箭矢已经叫行军队伍中绝大多数人明白了此刻处境,一开始的混乱逐渐演变为更大的混乱,战马的嘶鸣混杂着怒吼,在山谷之间回旋、震荡。
一部分人勉强停在火力线以外,另一部分已然冲出了李眸儿设计的交叉火力区,直冲向前方。
这两部分中间,只有死亡。
“喏!”
命令层层下达,宛如一架结构精密的巨大机械,最初的齿轮开始转动,带动着整个机器运转起来,以摧枯拉朽之势向着敌军碾过去。
尖锐的啸叫划过天空,鸣镝之声唤起了静静蛰伏在山谷两侧的唐兵。几乎是顷刻之间,两侧的身影立了起来。陈仙奇来不及勒住缰绳,箭矢就擦着胯下马匹的腿边而过!
战争是一种残酷的艺术。
李眸儿不懂沈青折说的艺术到底是什么,却过早地领悟到了战争的残酷。她站在棱线上,手里攥着千里目,打磨得稍显粗糙的铜制镜身把她的掌心硌得有些疼。
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千里目看得不够远,但是山谷里轰隆隆的声响就说明了一切。
震彻山谷的喧噪中,李眸儿即刻道:
“前沿部队接敌后,以鸣镝为号,即刻发箭,按照预定为右一二与左三四即刻发箭。炮三架听号,每各间隙一刻发火药。”
这是她跟沈青折学了许久的“火力控制”,然而到现在都还没明白为什么叫“火力”。
陈介然转而对李眸儿说:“眸儿姑娘,来之前节度有言,此仗听你号令。”
他拱手一礼:“下令吧。”
李眸儿看着他,一点点睁大眼睛——来之前节度跟自己说过要让她锻炼一二,她以为只是看与学,但是陈介然居然直接把指挥权交到了她手上?
陈介然:“……”
陈冬抱着头嗷嗷直叫:“叔你干嘛打我脑袋!”
陈介然恨不得再给他几个脑瓜崩:“人家那是真有关系!宗亲!你凑什么热闹?”
“陈仙奇,这个人不好对付,”陈介然说,“就像你和李希烈都姓李,但他那个李字打出来总要更响亮一些。”
李眸儿眼里映着远处雾中的身影,缓缓道:“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她的“李”要压过李希烈,只要打出旗号来就会叫人闻风丧胆。
陈仙奇忽然眉头蹙起:“等什么?这不是你这女子该来的地方,滚回家里去,谁家的没看住,让她在这里胡言乱语!”
陈介然只得缄口不言。
“某也姓李。”
遥遥一个清亮女声传来,陈仙奇循声看去,策马而来的人高瘦,束着发髻,披挂俱全。及至近前了,陈仙奇才确信刚刚那声是她发出——一个小娘?
“某又不是傻了。”
“不傻,为何要为叛军卖命?”
“战前劝降?恐怕晚了吧?”陈仙奇嗤道,早些给某送上金银,或者送几个小娘让某快活快活,说不得这一仗便不来了。不过——”
陈介然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抬了抬手臂,示意身后躁动的军阵安静。
长矛随着那孤军入阵的敌将移动,却没有人敢真的上前。
陈介然治军一贯纪律严明,此刻也只是为了保持密集队形,最大限度发挥密集方阵队骑兵的威胁。
他看着前不久在战场上打过照面的跛子:“又见面了。”
陈介然一哂:“你也姓陈?”
“淮西,陈仙奇,”他阴着脸,“也?”
浑身插满了箭矢的将士从马匹上翻了下去,叫来不及刹住的马蹄狠狠踏过,踩断了几根肋骨。
这已经算是最好的情况,好歹面容还算完整,他的旁侧便有半个头颅都被倒地木材砸碎,红红白白,脑浆与鲜血洇湿了泥土、初春尚未完全消融的冰雪。
及时停住的那一部分畏惧不前,后面的人却还因为惯性往前涌,将他们往前挤,本就拖着木头的马匹相撞,纷纷侧翻。
马匹受惊,宰着主将往前奔驰而去——
“敌袭——”
“敌袭!”
“来了。”陈介然说。
这一刻,在李眸儿眼中仿佛有无数线条渐次落下,纵横交错,钩织成了一方囊括山河的棋盘。
一双天外来的手,落下了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