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了空在修闭口禅,剩下三个互相质问,话语像是车轱辘一样在三个人之间滚来滚去,最终哥舒曜一拍案几:“停!”
他一锤定音:“都出去,我自己去问沈青折!”
北汝河穿襄城而过,向西奔流。沈青折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宵禁之后,坊间只有巡防的三两兵士。
了空终于捕捉到自己能插上话的气口:“贫僧有一语相劝,人死之后,转世轮回……”
三个人一起:“滚!”
了空气得胡子翘起。
“谁?情有独钟?”李眸儿震惊转头,又对向越昶,“还有你,你不是要杀我们节度吗?”
哥舒曜也对向越昶:“啊?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那时候糊涂了,”越昶说,“还有,沈青折对你没有意思。”
“没事,”沈青折语气平静,手上还在折着元宝,“他说的是实话。”
他也不过是个凡人,芸芸众生之一,是人就会有畏怯的心理。面对着强于自身的敌人,心里也充满了不确定。
哥舒曜猛地打了个寒噤。
“那根本就不是沈青折的八字。”
哥舒曜抬头,发现是他们保贞会的成员——越校尉。
陈介然却很坦然:“上了战场,生死乃是常事。”
沈青折看了一会儿他们怎么叠的元宝,学会了,也拿了一张纸叠了起来。
“节度,这仗能打赢吗?”陈冬还是忍不住。
陈冬有些拘束地站了起来,手在短褐边不自觉搓了搓。
“这是陈冬,某的侄子。”
“坐,”沈青折说,“没事。”
“叔!”
“陈冬,”陈介然说,“端了人家的饭盆,就要把仗打到底。”
陈冬有些畏怯道:“叔,咱们能打赢吗?”
就像今天看到这些炊烟一样,他心里头忽然就有了些触动。
那些把握不住的念头像是庙门口的烛火,很微弱也很执着地烧着。
将他挽救的,从来就不只是时旭东。
他站在河边,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料峭春寒,也是这样的漫长到要吞噬一切的黑色河流,伴着他,慢慢往尽头淌去。
那天他发现了越昶的下属和自己长得格外相似。
说不出来是恶心还是难过,或者兼而有之。那个夜晚他坐在府河边,睡不着,脑子里反复想着过去的很多事情,想着许多本应该和不应该。心里难受得厉害,身上也在疼,就那样浑浑噩噩又痛苦地过了大半夜。
大聪明三人组又被叫进了帐子里,哥舒曜打头一句便是:“你们没拿错八字吗?”
“没有,”李眸儿说,“在西川有许多家里都供着节度的长生禄位,大家都知道他的八字。”
哥舒翰眉头皱得更紧,盯着手里的八字,翻来覆去,怎么看都是一个——
他看见有些民居里重新升起了炊烟,朝上袅袅飘着,似乎融入到天上那云烟般的星河里。
沈青折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儿。
因着周晃的叛降,襄城的民众得以保全。加之他们全军驻在城外,秋毫无犯。战火已息,生活的气息就如同野草般在早春的土壤里逐渐冒了头。
场面混乱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局外人周晃默默地退出了帐子,看着外面的天空,负手长叹。
都统那边有那边的问题,沈节度这边有这边的问题。
还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哥舒曜很肯定地说:“你嫉妒我。”
越昶气结。
李眸儿还在追问,鸳鸯钺明晃晃亮出来:“什么情有独钟?谁早就死了?咒我们节度呢?”
膝盖上都是泥,估计刚刚给谁跪了。
越昶说:“这个八字是沈七郎的,他早就死了,现在的沈青折,是我的沈青折。”
“你的?”哥舒曜说,“可他早就移情别恋他那个都头了,哦对,后来又看上了陆贽,现在对我情有独钟……你还排不上号吧?”
沈青折看向他稚嫩的脸庞:“你叔父说得对,打不赢就不打了吗?”
“打不赢,”陈冬喃喃,“或许都要死。像阿宝、阿宝那样,连个全尸都没有。”
陈介然斥道:“说什么呢!”
陈介然安抚性地拍拍陈冬的肩膀,三个人绕着面前的火坐下来。那火里烧着叠好的元宝,旁边还垒着一些黄表纸。
“烧给阿宝的,让他在下面有得用。”
沈青折看着跳跃的火苗,声音轻轻的:“节哀顺变。”
昨日接战虽说是胜了,可也是惨胜,对方声势之壮,兵马之强,叫人心有戚戚。
陈介然吐出口气:“不能打赢,就不打了吗……沈节度?”
沈青折站在不远处,火光把他的脸照得煌煌如神仙中人,在微风里伴着光一并摇曳着人的心神。
陈介然叠着粗糙的黄表纸,叠成饱满的元宝,放在了火里。
“叔……”旁边的年轻将士抹了抹眼泪,“俺想回家。”
陈介然低头不语,抿着嘴,叠起了下一个元宝。
回神一些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了彻骨的河水里。
他猛然清醒,四周轻微的风声,夹着一些鼾声,把他拽回到了现实。
一些环卫工人在路边的长椅上打盹,到凌晨三点再开始起来工作。仅仅是一墙之隔,那厢酒吧挥金如土,衣香鬓影,这边只有环卫工人的鼾声如雷。
死人的八字。
这是沈青折的八字,确凿无疑。
那一直跟他说话的,到底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