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
唐默很平静,却停下了回屋时扶在门上的手,未察很轻且温柔的声音:
“…难道我用么。”
可是漫起的恐惧却渐渐平复下去。不靠近这个人的时候,总是会在因放松下来、宁静的幸福中恍然如被刻写在脑海既定的句集一样把心尖揪起来,想起他曾经最深处的恐惧,可是如今被扼住了喉咙,再度面对这足以杀人的窒息,雪游却渐渐睁开了纤浓的眼睫,明亮的眼瞳中闪烁着唐献看不懂的东西,和被雨水润得滚亮明丽的泪珠,颗颗无声滴落。
为什么哭?
雪游在心上低低的问自己。却得不到一个答案。其实他想要的答案、想获得的解答已经得到了,面对唐献时他睁开眼睛时、看到唐献被剑锋钉在肩膀时原来也会流下殷红的血,甚至渗透了衣衫时,他曾经的恐惧渐渐弥散而去。原来死,和唐献从前带给他深窒的恐惧,不过就是眼前被扼住喉咙这样的痛苦。那么在他被柳暮帆掐住脖颈,被困绕在大火的绣楼,被吊起来束缚在地牢的刑架上,被李忱囚禁在军帐中,相似的体会,原来并不稀缺啊。如此的近,如此的远,如此难过,却习惯承受,遍体鳞伤。让他怃然最不解的是,为什么唐献没躲开呢?
雪游可谓一瞬狰狞紧绷的神色在拔剑撞到唐献身上、剑刃插在唐献肩膀上的那一刻便松动顿停,眸光中隐隐疯狂的血红色一抹即散,清明美丽的霜花之艳又在他绢白的脸颊上显现。雪游有些呆滞地看着被自己骑压在身下、肩膀上还插入着自己剑锋的唐门杀手。扎偏了,这不是最要紧的;但这是一张绝对不魂牵梦萦、形似故人神不似的脸,一张处于青年与少年交替年纪,俊美似玉但冷漠的脸,不知是失血的缘故,还是天生所致,唐献的唇总是浅淡的颜色,雪游在剑锋入肉的钝感与在雨间浓浅的血气中恍然地想起:啊,他一直生成这样啊…。
冰冷的春雨绵绵地降下,擅琴擅文的大家曾说: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执剑的少年耳力过人,极少为纷乱的声音动摇迷惑,可当剑的哀鸣流淌在自织琴谱的雨声里,执剑之人的手却微微颤抖。
这一次发怔的却是雪游,分明应该刺得更深、更快一点,扎偏了。可是自己原本应该刺不中的,唐献的身手远比他更快,可是,为什么呢?
那就是现在所能找到的地址了。如果还来得及,这一晚就该是唐门合剿鹰豢令的时刻。雪游敛息握紧了剑柄,卓然而专注的耳力让他察觉到有数个内力相当深厚的人在向他逼近——被发现了。
雪游未犹豫一息,便在无声荡出的剑光中点足而起,听冰在手中旋回斩出,劈散了潇潇的竹叶。他本是慧心善察的剑子,天然道胚,因出剑奇快而善听动向、剑锋如霜芒而获剑名“听冰”,此时他起剑、旋斩、复刺,剑蓬的辉光快似滴水成冰,锋刃的弧光如女孩儿冰清肃丽的秀眉,他虽出剑时全无犹豫,却在剑锋挑破蓝黑劲装的杀手喉咙时怔然,杀手发现的不是他,至少先前向他移动时,并不是以自己为目标。
那么,他们的目标是谁,在哪里?
“多余?那么你要怎么活着?什么样的感情才不多余?你把杀人当做任务,杀人的快感就能让你活着,可是你能时时刻刻都杀人么?你能杀掉所有任务目标么?你活着…连不杀人的每一刻都只有这一个念头么?!”
唐献收紧手指,目光危险而冷凝。他没说话,俯瞰着雪游明澈的双眼,异常地烦躁。一只手没有力气,堵不住薛雪游的嘴,他干脆也倏然地,低头以微凉的嘴唇堵住了雪游的唇瓣,探尝到了内里柔软的甘香,冰冷的血腥气。
“——唔…!”
“你凭什么逼露姐去死?你凭什么说唐默死得可笑?你凭什么觉得他们死得轻贱,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谁想被人这样毫无价值地忘掉!”
这一声声泣血的嘶吼真的令雪游险些吐出一口血。他后心方才被杀手击中,渐渐掐住唐献喉咙的手也没了力气,却固执扼住,极倔地瞪着一双眼眸,鹿一样地湿润明亮。
唐献眼眸微眯,扯着雪游的身躯跌进未阖门扇的竹屋,却微松了掐住雪游脖颈的手。男人居高临下地启唇,他声音其实清冷明晰地好听:
雨声点滴地淅沥,唐献俯眸掐着雪游纤细白皙的脖颈。回忆往事似闪回的一瞬,他却不觉得荒谬。唐默是一个学什么都很快的人,他并不怀疑“心”也是唐默可以学习的范畴之内。但是唐谧和唐默的死,都只是为了一颗无所定形,也触摸不到的心,尤其让他嗤笑地讽蔑。
他不需要。
也不需要莫名其妙的疑惑。
唐献未哂,却偏了偏眸,认真如讨论一个任务的语气:
“那你会死。”
他不知道什么是情爱,认为误事碍事,曾经出过的很多任务中,往往就有棘手而最终因情而让他得手的目标。在鹰豢令中原来有一个名分上是师姐的女孩儿,叫唐谧,有时负责的便是勾引任务目标的工作。她是个很出挑的杀手,某一天却爱上了一个出身明教的女人,最终为了去救并不爱她的爱人死掉了。唐献无法想象唐默这样的人会爱上什么人,因此他淡然地问:
一千里疾奔在近三天的行程中宛如一条连绵不歇、却曲折离奇的韧线,大唐以每三十里为一驿限,可供更换快马的陆驿,薛雪游一日便能迈过十处。所谓八百里加急,骑马涉过江山一千四百里,从皑皑积雪的太白山来到巴蜀风声幽远的密林,在快马奔驰下急捷得仿佛只需搭弓放镝的一次箭射。一衣雪白的纯阳道士不再只是为了入世而磨砺了听冰鞘中的剑锋,在把完整的心能够放回枯涩的肺腑以前,他前所未有地渴望得到一个答案,哪怕此行可能要以他的生命为代价,才能获得一个解答。
假如这太阳升起来以前,我能得到我所想要的答案,这黑夜如焚的心火沸烧中,我都发誓要在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为绊住自己的迷惘间找到一份解答。
假如这月亮落下去以后,我能将答案在心间拴好,再度启程,那么就让我沐浴在一线微白的曙光下,白昼攀起的此后,不论我在哪里活,在何处死,因何物而危亡,近何人而喜泣,即便是虚假的自由,我都将不因堂皇而未知的迷瘴而恐惧——雪游在按照独孤琋给予的地址走过最后一个驿站、拔剑秘密地穿过唐门地界的第无数片青茂深翠的竹林以后,在苍苍明月的冷眼俯照下松弛、又绷紧了鼙动的心弦,月光映亮了少年如镜如洗的双眼,莹白凝润的颊靥。仿佛神也要拂去他仰面视月的冷意,熄灭他无声誓约沸烧的心火,雨、一点点湿润如春君最后赠予人间温柔甘露的雨,在清肃的竹林间垂落,沾洗了松软的土壤,雪游在因疾驰而起、伏荡急速但压抑得无声的呼吸间垂下了亮如银濯的眼瞳。执剑时的镇定像霜一样细密地将他包裹起来,流动的月华也织附在他的身上,垂眼低睫的少年匿身在丛丛竹林里,雪游确定:他再晚来一点,也许都不会有这样的时机。在太白山上,他对独孤琋暧昧不明的态度无可奈何,却并非没有警惕。他在一日复一日的沉惘中,却离自己曾经最大心魔的恐惧越来越远,在想起当时来到相州的是独孤琋而非唐献作为印子点燃以后,心又再度紧绷。他无数次询问独孤琋,唐献在哪里,并非是他渴望那一日能带走自己的是唐献,而是愤怒于自己始终没能战胜这份执拧生根的恐惧。作为一次又一次难堪放纵情事的回报,独孤琋简单而有所隐瞒粉饰地告知雪游:从自己给雪游种蛊,唐献作为他意料之外的局外人便在旁观此事,唐献的插手使他曾经的计划险些付之一炬,而后两人曾达成合作;唐献所属的某一支隐秘的小队,在唐门曾经的编属中也属于最危险狠辣的一支,负责为门主解决江湖上复杂且颇铤而走险的任务,杀人,清理门户,而这样的一支小队在唐门投以朝廷的怀抱以后,便不再需要了。他们会像曾经对江湖人行使的血刃刀光一样被斩草除根,只是一直不好直接发作。唐献有意脱离唐门的控制,寻求凌雪阁的合作,代价是交代给凌雪阁自己曾经获得的唐门情报。至于达成了什么合作,独孤琋一概未提。
这是一句似是而非的答案。唐献眉尖一蹙,想说别耽误了任务,唐默却很淡地说,他要走了,我们住得近,你少耽误我。唐献其实明白他话里是什么意思,并不深究,嗯一声却转挑话稍:
“是什么人。”
唐默其实很冷淡,在薛雪游并不认识他的岁月里,他是最好、刀最稳的杀手。他却想了想:女人。眼睛很亮、也很漂亮的女人。
居高临下、俯眼相看的清俊杀手眉眼也被雨水打湿了。肩膀处的刺伤不浅,在雨水中渐渐发麻,左臂阵痛,眼下不太能挪动了。但他右臂晚好,唐献就用这只有力的手掐住了雪游的脖颈,危险地一点点收紧,他面色冷凝,却在雪游睁开眼睛、平静甚至些微惘然地流泪时,生出第二抹绝不该有的疑惑:为什么——自己晚了一瞬,没能躲开?
他冷薄似刃的思维一向单刀直入地直接,在脑海中寻找似乎可能的答案。却想起唐默还没离开唐门时的某一年,却是他离开的前夕,这间竹屋是两个人住,他和唐默。那一天唐默却破天荒地令屋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东西,样式不是弩,似乎是一根女孩儿才用的玉簪,样子看起来还有另外的一支,应该是一对。唐献长到十四岁,便已经在鹰豢令中充任杀手。队伍中不乏有偶尔会到妓馆中发泄的杀手,但唐默和唐献全无兴趣。唐献微微转眸,懒得辨认也无所谓唐默是不是对女人动心,却隐隐知道很麻烦。只是唐默却在他静静倚门看簪的当口回来了,与唐献稚嫩清俊五官八分相似的青年顿了顿,俯身拾起这枚簪子,便走进屋内。
唐献淡淡启唇,
就在雨水润过他的额发与唇泽,把浅红的唇樱润洗得柔腻明亮时,被一剑不深地刺在肩膀、压在白衣沾湿的少年身下的唐献挺身直起,那双深似渊尘的眼眸如隼冰冷,随着他起身,钉入肩膀的锋刃进得越深,雪游手腕一抖,窒息一般的恐惧和困顿像潮水一样涌深,便被唐献反客为主地猛然压在身下,收扼捏紧了喉咙。
“——呃!”
被雨润湿乌发与面颊的美人鬓发散乱,痛苦地蹙起黛色的眉睫。
雪游在剑刺入第二个鹰豢令的身体时心弦陡然一绷,他猛然回头,明明如濯的一双清眸即映入了一袭微蓝的身影,那道鬼一般直刺而来的影子已约一载不见,依旧让他心钟霜冷,在他因心中漫生的恐惧而下意识旋身躲避开的刹那,就有两个躲避未及的鹰豢令被唐献搭好在臂上的弩箭入颈,淬毒的细弩一箭封喉,雪游瞳尖锐缩——他们的目标果然是他。唐献无声地射出弩箭时,显然并没有考虑到自己,而是把他也算在了要杀的目标内。雪游执剑的掌心沁出细细的冷汗,依旧神色冷定地转剑挥刺。这显然不是唐门一般制式的用弩奇快,雪游在躲避唐献射出的雨幕时还要闪过数个鹰豢令齐刺的剑刃,他在剑斩一个杀手的腰肉时也被身后一人一掌击在后心,闷抑的一声低哼以后,雪游立时感到心腑沉痛,几乎要咳出一口血来,但他咬紧了齿关,在渐渐疾润的夜雨中拔剑、出剑,到一地狼藉的猩红血肉中,他终于和唐献四目相对,唐献才视若无物地掀起一双冷眸看向他,清俊无甲的脸上全无异色。
并没有怎么长高,依旧能俯视他;眼睛里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看向自己时的眼睛…却是很亮、很亮的。唐献在未曾有过的疑惑中放缓了拔刀的手,为什么会觉得薛雪游看向他的眼睛很亮、很亮?大约是雨碍事,他垂睫将拔刀,却在转瞬间被疾起拔剑、清丽明亮的双眼都戾深地眯起来、双眉紧压的少年撞在怀里,这并不是一个温情的拥抱,却在转瞬间让唐献伸出手,似乎想要环住他。唐献在片瞬的怔然中闻到怀抱中少年清馨的体香、冰冷的雨、血的腥气——
——那是他自己的。
雪游痛苦地被这个吻封缄了呼吸,呼吸不畅的难过和莫大的悲伤让他窒痛的胸膛被冰冷的顽石压紧,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神思渐渐弥散,找不到自己的所在。也许这不能够被称之为一个吻,唐献纯粹而蛮横地第一次用嘴唇触碰他的唇,几乎是在报复他持剑撞到自己身上一样,齿关和嘴唇都撞到一起,仿佛撕咬一般恶狠狠地堵住雪游的双唇,攫夺口腔内已如游丝的呼吸。这一撞使唐献冷玉一样的额角也撞到了他的额上,雪游能感受到杀手冰冷冷的呼吸霜喷般迫近双眼,他奋力地挣扎起来,嘶的一声痛吟以后,唇泽间有血的味道渗进来——他将唐献淡色的唇瓣咬伤了,一丝嫣红的血给杀手的嘴唇增添艳色,唐献似乎真的生气了,极快地一掌劈来,雪游在微弱的哀鸣间再度被卸了腕关,整个身躯都被压在竹屋冰冷的卧板上,承受着男人压在唇上野蛮索获的一个、又一个吻。
唐献把冰冷的唇息压在身下美人绵春一样温柔的嘴唇上,把密仄疯狂的吻变得如雨泛滥。吻声连绵间夹杂着雪游窒息痛苦的呼喘,好像竹林夜雨中潜行的鬼索求的不是令人心安的温度,不过是一场发泄式的折磨。但只有唐献自己知道,他只是烦躁地想要薛雪游睁开眼睛,不看向他,只是想看一看那双眼睛。
“是她自己想死。”
“薛雪游,根本不明白的人是你。情、爱,无用之物,他颠倒在了情人上,忘了自己是个杀手,不需要多余的感情。”
雪游睑下肌肉微跳,怒不可遏、不甘示弱地掐唐献的脖颈:
唐献淡淡收紧拢覆在雪游脖颈上的手指。
雪游眼睛很明亮,他知道。但是无所谓,这个人很快就要死了——就在唐献这样断结的时候,雪游却忽然伸手去推唐献的肩膀,偏执的疯狂让他明皙的脸颊上蕴起涨红深霞的艳色,美人精致的眉宇都倔强地皱起来,他恶狠狠地去掐唐献温凉的脖子,仿佛这样就能削减自己的痛苦。唐献一只手臂不能动,闷哼一声与雪游两相对峙,雪游在倔强的痛苦、嘶哑的狰狞中声如冰锉,他平生第一次对唐献这个毕生大敌近乎嘶吼地说:
“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杀了这些人,杀了我,那你就来吧!但你能得到什么?赏金?到凌雪阁的地位?”
“唐谧死之前,说爱人是要用心的。你是一个杀手,朱脊鹰豢令,也需要有心么?”
唐默却平静地回眸:
“假如我会去学呢?”
彼时独孤琋缓缓而陈,将霜裸玉陈的美人躯体环抱在怀中,肉刃挺送间说声也低沉若无杀意,雪游沉沉地听,在心腑间牢牢记下了这些事,在独孤琋后来对他说蛊虫已拔时,他便说出了已坚定、坚决的念头:他要去唐家堡找人,即便知道此时前行会直撞刀口,但假如独孤琋是不论出于什么目的地不想让自己死,那么便至少让他完成想要追逐的心愿。独孤琋沉默许久,不提艰险,不提警醒,甚至也无恼怒,只是说了一句令雪游浑不解意的话:
“难道即便这样,唐献留给你的记忆也远比其他人重要?”
他记得独孤琋说时神情很平静,一双端丽的凤眼却淡淡地垂着,雪游沉默片刻,便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仿佛做错了。只是他又似乎听到一声极轻、极轻似自嘲的笑,抬起头以后,又被淡然平静的独孤琋牵过掌心,无声地写了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