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远水。」
那是他在大学用的假名。
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同学站在他身旁。他们在这个学期一同修了几门课,一起做过分组报告。这位同学也是个有实力的,所以合作得不错,虽然不是朋友,但也能说上几句话,算是同届中比较相熟的一位同学。
期末考开始的前一天,他独自坐在帝大中央图书馆的主室里看书。
圆形的室位於整个图书馆的中央,贯通整个建筑,有四层之高。高处十六面巨大半圆形格子玻璃窗,环壁而开。中央穹顶也开了一个小圆窗。和煦阳光自窗中透入,照亮了整个室,也照亮了穹顶上那一圈又一圈的浮雕与装饰——天使翱翔,花枝交错,结构华丽复杂。半圆玻璃窗下,白色大理石壁宏壮亮丽,与窗角下的暗红圆柱相间,纹理多彩有致。每个柱顶都立着一个石膏像,雕工精美,栩栩如生。地上,每面白墙都开了个圆拱洞,有一层高,里面是三个嵌墙书架,书册满列。室中央有一个圆形服务枱,四周环绕着几重弧形黄花梨木桌。桌子很宽,座位很疏,很适合一个人独自温习。
玲珑就坐在其中一张木桌上的边上,椅子只坐了三分之一,腰板挺得笔直。那是习惯使然,就算主人不在,他也是这般坐。
他也不是一开始便独来独往的,也没有因为规矩便拒人於千里之外。家规虽严,却没有禁止他与人说话,只是不许深交而已。
初入学时,他虽然不主动与人说话,还是会有同学主动找他聊天,甚至一起吃饭。他比一般同级的人小两岁,又有一双稀有的紫眸,同学们对他特别有兴趣,很多女生更是对他清俊的相貎倾慕不已。若是谈政治经济学术,他还是有些心得的,可以聊上几句,但这种话题是不能长久的,大家学业压力已经很大,很多时候,只想风花雪月,谈些生活琐事。这时他只能在一旁附和应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说甚麽。
从小到大,他不是读书写字,就是在学规矩,学怎麽服侍主人,了解主人的喜好。
那是大二学期末的事了。
期末考将至,很多学生平常翘课打工谈恋爱搞社团活动,死到临头才急抱佛脚,天天到图书馆埋头苦读,咖啡喝完一罐又一罐,觉得少睡几天,将精力榨光榨尽,就能把丢失的时间补回来。有些翘课翘得厉害的,更是乱石急投医,四处找同学借笔记。那些平常专心上课的学生,也不用成绩特别优异,但凡是笔记抄得工整详细一点的,自然而然成了一尊尊大佛,引来一堆短期信徒抱脚求施舍。
能力上,玲珑也是一尊大佛中的大佛,只是一向没甚麽信徒,也就成不了佛。
史学扬长得俊俏,又风趣健谈,很受女同学欢迎,自己不借给他,他大可以向其他人借,也不是非他不可。
「求你了,向远水,只有你能救我。考完试,我请你吃饭吧。」史学扬抓着他的手,恳切地看着他,压低了的声音有一点点激动。
玲珑不禁愣了一愣。那句「只有你能救我」,让他有点心动。从来没有人如此看重过他,就算只是场面话,他也是高兴的。他心里轻叹一声,若无其事地抽回自己的手,从背包拿出笔记本,递给史学扬,淡淡低语:「不用请我吃饭。你现在拿去复印吧,我待会要用。」
他撒了谎。讯息他看了,是问他借笔记的。
他不知借笔记算不算建立私交,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深感为难,便装没看到讯息。
与普通吃饭聊天不同,这笔记借出去了,就是卖了人情,人情卖了,对方自然是要还的,不还,就得欠着,当然也有不了了之,或是抵頼不还的,但无论如何,都会形成借贷关系。做分组报告时那种互相帮忙,也是这种你借我还的交易,但那是课堂规定,是公事。
「主人不生气了,还说我不错,我还能继续伺候主人。」他高兴地想。
玲珑本就长得俊美,五官精致,笑起来更是讨人欢喜,蓝凌天自也就对他宽容一些。
这也要归功於「摇蓝」的调教手段,保留了他一点点少年心性,让他能笑得天真自然。
「史学扬,怎麽了。」
「你有收到我的讯息吗?」史学扬小声问。
「对不起,我忘了看讯息。」他紫眸微微一偏,有意无意避开史学扬的目光。
那沉静看书的侧脸,很有点清冷气色。
室里的每个人都在埋头苦干,他除了揭页声和打字声,就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一声轻唤,划破了宁静。
他母亲原本是老家主的侍婢,三十四岁时,老家主嫌他年老色衰了,便将他许给府里一个中级侍奴,也就是他父亲,亦算门当户对。他五岁时,父亲患肝癌死了,除了火化仪式,他不记得有任何祭礼,也不记得母亲有哭过,他甚至连父亲的样子也不记得了,因为家里连一幅照片也没有。後来,母亲外放到蓝氏集团的工司上班,除了每个月要到训奴所报到,生活与普通平民无异,踏实安稳。但母亲心心念念都想他当上高级侍奴,对他要求甚高,每天下了班便亲自督促他温习功课,练习规矩,除此以外,甚麽都不让他做,家里连电视机也没有,上网要受监控。
他没有打过电玩,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参加过社团活动,没有说过别人是非,没有喜欢的餐厅,没有喜欢的明星,没有锺爱的跑车型号。於是,渐渐的也就没有人找他吃饭聊天了,全都成了点头之交。
对此他也没甚在意,反正他从来没有过朋友,也不允许有朋友,就算没有朋友,他也能享受大学生活。他喜欢听教授讲课,喜欢去图书馆查资料,喜欢坐在系馆旁的樱花树下看书,喜欢这自由的新鲜空气。虽然只是有限的自由,他也十分珍惜。
他成绩名列前茅,朋友却一个也没有。
蓝家的明文规定,家奴严禁私交,但有没有没这项规定,他也是注定交不了朋友的,因为他的世界除了主人,就只有学习,其余的,甚麽也没有,与同辈相处的经验,也少得可怜,只有与训奴所的同学相处过。那时大家都守着规矩,甚少谈论私事。
经济系每年收生一百。一年级时,同学们还是初相识,交浅言浅,互相摸索。二年级时,已形成几大派系,十数个小圈子。有些人同时在几个圈子间游走,还有一部分人,不加入任何一个圈子,独来独往,做分组报告时,才凑在一起。玲珑就属於这一部分人。
「多谢相救!」史学扬抱着笔记本,夸张地躹了一躬,欢天喜地走出了室。没多久,又欢天喜地回来,将笔记本还给他,不轻不重地拍他肩头,低声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先去复习了,以後请你吃饭。」
这顿饭,他终究没有吃成。
借笔记,应该算是私事吧,他想。
「你可以把贸易理论的笔记借我吗?我上个两个星期病了,没去上课。」史学扬小声道。
玲珑看向桌上的褐色皮背包,有点迟疑。
玲珑向往自由,但比起失去自由,他更怕失去主人。
只要能服侍主人,就算失去自由,日子还能好好的过,过不好,还能将就着过;失去主人,恐怕连日子也不能过。
更何况,就算外放了出去,也不见得能真正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