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中的哀嚎,重叠的身躯,被撕裂的残躯,四处乱飘的的氧气罩,满地狼藉的文件,飞机座椅的碎片…
细长的黑色手套,指尖颤抖,腥秽的空气里,深红的液体溅落流淌,灼热的机舱里,却带着死神般絮乱丝繁的寒意,阴寒入骨。
安迪第一次感受到恐惧,感受到面对死亡,人类的无能为力,他懊恼地憎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心中的挚爱,明明曾经许他终身平安,许他终身幸福,想要竭尽全力护他一生,付诸流水,现在小少爷就在自己的眼前出事,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心中的珍宝。
可是,安迪从未后悔过当年的离开,从未…
就在几小时前,他刚刚从卫星实时监控中获悉,帝国经济大臣的逃生机舱迫降在联邦国的领地,沉着俊美的面容,完全失去平日应有的上位者冷静,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脑中一片乱鸣,内心深处溢满无法抑制住的恐惧和害怕。
恐惧生命的流逝,害怕见到血淋淋的躯壳…
是的,亨利是他的致命诱惑,令他如痴如醉,亨利是他的全部,亨利是他暗淡人生里唯一的光亮,让冷情冷血的他第一次想要敞开心怀,紧紧拥抱这个纤细活泼的少年,和他共享这个柔和却荒谬的世界。
如果没有那次见面,如果不知道公爵府深藏的秘密,他曾经真的愿意放下一身的骄傲与尊严,将自己的生命与荣耀献给亨利,默默地用尽一生注视,守护自己的小少爷,至死方休。
可惜,生活中唯一可以预知的正是其不可预知性。
皓月千里,柔和的月光,透过拱形窗,萦绕在卧室间,为简约的房间,染上一层梦幻的色泽。
没有仇恨,没有庸俗的惊喜,没有期待,带着最后的顽强和希望,穿越冗长的黑暗,哪怕这是一场孽缘,他认准的只有怀中人,他想要的也只有怀中人。
黑色的军装衬衫上,沾满了爆炸后的灰尘,安迪依旧英俊庄严,让人肃然起敬。
他俯身,将亨利轻轻放入专车的后座,宛如呵护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让昏迷的小少爷处在最舒适的卧姿,将心中的执念,无法割舍的执着埋隐于暗色的车窗玻璃下,匿于藏身的黑暗中…
在音乐厅的百年钢琴上,他们依偎彼此地四手联弹,曲终,忘情地接吻,彼此沉沦。
他一字一句地教会小少爷法语,拉丁语,朦胧的月光下,他将亨利温柔地拥入怀中,在他的耳边,低沉磁性的声音地朗读着最古老优美的爱情诗句,两人紊乱的呼吸互相交织,分不清彼此。
他陪伴小少爷步入每一个社交场合,寸步不离地坚守着他心中的最爱,修身站立在他的身侧,为他抵挡所有帝国的阴暗污秽。
良久,黑色手套下,修长的手指紧紧握起,他垂下头,轻轻吻在怀中小少爷的额头上,带着无尽的温柔,无尽的思念…
时隔痛楚的七年,中间流淌的,除了年年岁岁的淡淡感伤遗憾,还有那些无法忘却,恬谧且揪心的回忆。
这一次,是阴谋,他认了,是诱饵,他也认了。
怀中的小少爷,他是…他…他是诱饵吗?
救还是不救,上报还是隐瞒…
小少爷耀眼纯洁的金发,被风扬起,皎洁纯净的五官深埋在他的怀里。
凝神片刻,神色微黯,身处高位,一步的差错,便是满盘皆输。
这个逃生机舱,被安装了远程定时炸弹,甚至,这个远程定时炸弹偏偏在他救出小少爷的下一刻爆炸。
显然,这并不是一场意外的空难,而安装定时炸弹的主谋就躲在这场闹剧的幕后,监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包裹着小少爷的深色联邦国军装外套,带着安迪温热的体温,军服上明赫的联邦国勋章,发出叮铃的敲击作响。
这一刻,曾经分路扬镳的两人,再一次紧紧相依,这一次,他执着地再也不想放手,再也不想松开。
安迪横抱着小少爷冲出逃生机舱的下一瞬间,隐隐约约的炸弹倒计时戛然停止,小型却声威浩大的爆炸,鬼烂神焦的火苗,贪婪地吞噬着原已幸存着陆的逃生机舱,炽热的火苗翩跹起舞,湮灭着奄奄的生命。
储物柜里的红酒在破碎的机舱里,肆意地流淌,红色的佳酿和温热的血液相互纠缠混合,分不清酒酿还是鲜血…
用力抬起储物柜,用随身携带的军刀,割开紧绑着亨利的安全带。
小少爷皎月般的脸上,有着些许浅浅的划痕,白色的帝国军服上充满着褶皱,幸好并没有大块的血迹。
安迪仍然清楚地记得,离开公爵府的那一晚,他依循温柔地将小少爷哄睡,随后面无表情地离开小少爷的卧室,面色清冷地检查夜间公爵府侍从的工作进度,漆黑幽暗的眸子泛着沉郁的光芒,穿过整个公爵府。
执事安迪知道他的离开代表什么,他用最美的方式让小少爷难以自拔地眷恋他,倾慕他,再以最单一残忍的方式切断一切他们之间的连接,就好像为什么具有毁灭性的飓风都以人名命名。
在公爵府的每一个角落,帝国每一个迷人的地方,都有他和小少爷无法复刻的记忆。
越是深爱,就越是懊恼,越是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逃生机舱的舷窗上布满裂纹,依稀有着断碎的声音,隐隐约约的炸弹倒计时愈发加快。
不幸中的万幸,安迪在逃生机舱的尾部,发现双腿被压在储物柜下的小少爷。
一向严谨冷静的安迪,从来都是英俊优雅的联邦国国防部长,第一次抛下全部的理智沉稳,野兽般地飙车,开入逃生机舱迫降现场,面容狰狞,毫无防备地进入冒着白烟的逃生机舱,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快点寻找亨利,找到他,救出他的小少爷。
“亨利,亨利,亨利?”事故现场,他声音颤栗地呐喊寻找着,在凌乱的废墟中寻索令他念念不忘的身影,那个被他捧在心尖,魂牵梦绕的小小身影。
死寂的机舱里,隐约听到定时炸弹倒计时的滴滴前兆,触动心弦,令人心惊。
在帝国,出身有时候真的会决定一切,有的人注定光芒万丈,有的人注定深处阴沟。
深处阴沟的他,再怎么渴望仰望星空,也注定会被打回原处...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会从一开始就远远离开这个双眼澈亮的小少爷,而不是像七年前,突如其来的告别,只会让小少爷在经过每一个曾经忘情亲吻的地方时,都会心如刀割,口中含血。
他清楚地知道小少爷的心意,包容着小少爷所有渴望爱的拙劣小伎俩。
他很早就知道他的小少爷是一个缺乏安全感,极度敏感,缺乏家人陪伴的孤独孩子,他将自己仅有的温柔,仅存的情感,全部倾注在这个令他痴狂,令他渴望的少年身上。
在他的心里,依恋从来都是相互的,小少爷依恋他,他也深深地迷恋小少爷亨利。
急促的警铃,全副武装的车队,浩浩漫漫地抵达迫降的逃生机舱残骸处。
安迪站在阴森森,被烧毁的机舱残骸前,对着前来的军官,微微侧脸,双手轻轻握紧,再松开,随后,面无表情地冷声命令道,
“通报上去,公元2105年,十一月十一日,下午13时14分,卡洛蒂亚帝国军用公务机于我国边境紧急迫降,机身坠毁发生火灾,全机…全机…无人生还,全部遇难。”
或许这段珍藏内心深处的情感,注定带着罪孽的烙印,年少时单纯的心愿,注定不可能实现。
帝国和联邦国,封建和民主,权势和平等,相对的立场,他们注定站在彼岸的两端,绝望地对视着彼此,却依旧相互迷恋,相互渴望。
薄唇轻挑,就当作他效忠联邦国后,唯一的一次渎职吧,他宛如工作机器般,淡漠冷情地活了这么久,先是效忠帝国公爵,再是效命联邦国,岁月无尽,沧海桑田,这一次,他只想自私任性一次,不受任何制约,哪怕是短暂的美好,哪怕是瞬间即逝的光辉,尽管明知注定的绝望,他也想紧紧握住,牢牢抓住。
时隔七年,亨利依旧是如此的纯洁俊美,是他心中,想要呵护却无法触及的耀眼光辉。
重重思绪,连绵不绝,安迪褐色的眼睛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凝静肃穆。
无边无际的浮云,肆无忌惮的火焰。
是谁安装的炸弹,帝国的内斗,还是联邦国里,有人先于他到达事故现场安装了炸弹?
怀里的小少爷,恰恰这个时候遭遇空难,迫降在联邦国的境内,整架飞机的帝国官员,只有亨利活了下来。
看起来更像是帝国的阴谋,一个专为他设立的陷阱。
循环反复的刺耳警鸣声愈发靠近,赤红的火焰,将空荡的草地衬得一片猩红。
安迪轻柔地搂抱着昏迷的小少爷,剑眉微皱,定了定神,平复下溢于言表的庆幸欣喜后,蓦然清醒,理智告诉他,他仿佛再次被推入一场变幻莫测,诡秘无穷的博弈棋局,阴谋带来的不适感渐渐涌上心头。
安迪半垂着眉目,深棕的短发,笔直的身躯,风仪严峻,不矜而庄。
呼吸平稳,双目紧闭,额头星星点的汗珠,嘴边还在轻轻呢喃他的名字。
安迪深吸一口气,双目充血地脱下军装外套,细致快速地将小少爷裹紧,俯下身,勾住小少爷的背和腿,猛地将他横抱入自己怀中,随后,冲出这个溢满死亡气息的逃生机舱。
紧密的怀抱,心脏紧贴着心脏,跨越七年的思念,跨越七年的渴望。
从十五岁起,安迪就成为小少爷的执事,他带小少爷逛遍帝国的博物馆,公园,各种遗址。
他二十四小时地陪伴小少爷,从早上穿衣到用膳,从白日上学到晚间嬉戏,从洗浴到夜晚哄睡。
他教会小少爷大提琴,钢琴,他俯身,轻轻地握着小少爷的双手,在大提琴的四根琴弦上,和小少爷共同发出悠扬华丽,优雅却哀伤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