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尼古丁味灌进鼻腔,俞骁沉甸甸的目光落在他颈侧淡淡的几片暧昧红色上,下滑到他被打得通红的手背,然后是他的无名指上。
他神色沉静,脑袋却疼得在铮铮作响,起了雾的胸膛像是被人用两指捏着一丁点嫩肉在拧掐,又酸又涩。
夏棉的指尖蜷了蜷,下意识藏起了自己手上幽幽散发着光芒的戒指。
陌生而熟悉的触感猝不及防地覆在了皮肤上,夏棉像是被毒蝎子猝然蛰了一口。
他猛地手臂向后甩开了俞骁的手,用力过猛,惯性导致他的手背狠狠地摔在身后的门框上,骨节与门框硬碰硬,发出清脆得听起来就痛得要命的声响,粉钻狠狠硌在无名指根处,疼得过电般一下钻进心脏。
夏棉的眼眶唰地就红了,眼眸霍然涌起湿意。
同一天,偶遇两次,简直不可思议得诡异。
“俞将军,来坐吧,这小孩走错包厢了。”身后一个人出声道。
夏棉猛地回过神来,他慌乱地收回了失焦的视线,垂下头,用小得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低哑地说:“抱歉,打扰了。”
他们到达的时候是傍晚五点,瑰丽燃烧的云朵之下伫立着英雄主义气概的建筑,残阳仿佛将军挥剑时斩下的横亘整个天空的烈烈血色。
人类天性中对巍峨巨物存在敬畏心理,如高山、高塔、高楼大厦……夏棉以前只在历史课本和政治课本上见过这座建筑的照片,真正亲眼看到时,那种直击心灵的强烈震撼让他也看得有些呆了。
林岑朗来过不少次,他不认为这种没有网线、吹不了空调、连监控都装不了只是徒有华丽炫耀外表的城堡有什么好,但他以夏棉各种新奇可爱层出不穷的小表情为乐。
所以,在战争结束之后,他留在星际的血脉得到了优待,而这位推动战争走向胜利的异国贵族,也被敬为民族英雄。为了纪念战争的胜利,在那场导致开国总统和他的夫人双双牺牲的战争结束后,第二任总统改造了一座炮堡,建成了以他之名命名的城堡——费尔·查特堡,耗时将近半个世纪,斥资折合约6700万。
所以,陈家不是真的姓陈,而是“查特”。
他们的城堡也不算完全意义上的家宅,而是一座宏伟的国家胜利纪念碑。
“都听你的”,林岑朗把他推到床铺上,轻轻吻他水汽未干的眼睫,“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听你的。”
国内一堆事,林岑朗暂时去不了萨国,又叫容嫂从定时来大平层这边打扫改为直接住家。
夏棉这两天情绪更不好了,林岑朗舍不得去哪儿都带着他叫他在一旁无聊地干坐着,来来回回的路途颠簸也很累人,便叫他在家里好好休息,请容嫂帮忙好生照看着。
“嗯,怎么了?”
“……她母亲受伤住院了,她很着急才先走掉的,不是故意翘掉晚宴……”
林岑朗握着他的手,“她让你跟我求情?”
“不会了……”,林岑朗吻他的发顶,他哽着嗓子说:“棉棉,我不会再欺负你了……”最后一次,做完这最后一次,过了这次,就真的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夏棉被林岑朗哄着带回了家,没去本宅,而是中央公园的大平层。
这一天格外漫长,夏棉的情绪起伏太大,头昏脑涨地躺下的时候才想起来何从心的事情。
他知道他治愈不了这个人,只有把这朵蔫头耷脑的花送回到俞骁身边悉心照料将养,或许阴霾才会在时间漫长的抚慰下慢慢消散。
办不到。
他这么不舍得让他哭,却更做不到成人之美。
他沙哑的哽咽瓮声瓮气地传来,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像一壶陈醋猛地灌进鼻腔,林岑朗眼睛一酸,差点就被刺得哭了。
夏棉没用什么强烈的言辞去谴责,他的委屈和怨气甚至都小心翼翼地收敛着手脚,隐忍而压抑。可就是这样轻飘飘的甚至可以当做是撒娇的嗔怨,却宛如强酸,直截了当地渗透他的衣料,淋漓地腐蚀了他的血肉和内脏。
他早就后悔了,后悔了很多次很多次,就连来这的路上都在后悔。
林岑朗直起身囫囵将夏棉抱进怀里,手掌顺着他的脊背上下安抚,偏过头难得略带歉意地说:“抱歉,沈总长,下次我一定好好请您。”
沈员点了点头,离开了。
他衬衫襟前的一小片被沁湿了,湿冷的香气徐徐飘散,混合着浓浓的烟草味,像一壶后劲极大的陈年烈酒。
他的视线茫然转了一圈,发现这房间的布局和窗外的夜景的确是和刚才有微妙的不同的,他竟然迷迷糊糊闯入了陌生人的房间!
夏棉猛地站了起来,后退时椅子撞在小腿上。他尴尬得脸红了,窘迫地半鞠了个躬:“抱歉,我走错房间了。”他今天一下子吸了太多烟,一开口,声线粗粝得简直可怕。
几个字,说得磕磕绊绊,差点咬到舌头。
夏棉的眼珠微微动了动,他呆呆地看着林岑朗,两串冰凉的泪莫名无来由地从眼角滚落。
他自己没察觉,直到林岑朗给他系扣子的动作一顿,抬手温柔又无措地去抹他的眼角,他才知道自己哭了。
“怎么了?嗯?”林岑朗捧着他的脸柔声问他,他微微屈膝弯着腰去看夏棉垂下的脸,眼眸盛着明明白白的心疼和担心,“怎么哭了?棉棉?”
听上去,有种莫名的阴阳怪气。
夏棉的脸色很差,苍白中发着死气沉沉的灰,身上老大一股烟味,隔得老远都能闻得到。
林岑朗给他把外套穿上,也顾不上还有外人在,边穿边数落他:“怎么背着我吸烟呢?不是说好了一起戒?出去外面了是不是?……”
“林家的公子带他去的,当时都收到他和总统女儿的婚礼请柬了,不知道怎么又突然冒出来这么个人来”,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唏嘘道:“看来也只是个玩物,被玩得都坏了,跟那个时候比瘦得脱形了,我一下子都没认出来。”
俞骁按在酒杯上的手指暗暗收紧了。
“嗳,不说这些了,说回小选区,目前我们这些小党派在您的支持下基本控制了半数以上的摇摆区,但是要想和司令抗衡差得还很远,毕竟林岑两家的产业在整个星际根基深厚,许多地方官员受到过他们的提拔,还有地方的大资本家,与他们也都有密切的来往……”
“你去过仞城么……岑显的庄子……你有时间回去照看照看……”
“上次接到电话去仞城给您做完应急治疗我就急匆匆地回来了,您患上渴求症,我总以为对方是不喜欢您的,没想到竟是我先入为主了,对了,那孩子还好么?上次在医院见他的时候看起来不大精神……您二位已经结婚了?恭喜恭喜!”
“理论上来说,不是的,这种病始于对某一个特定的人的感情,是腺体在生理上对这种感情的反应,有点类似于‘标记’……在陷入一段亲密关系的时候患这种病的概率比其他人更高。”
夏棉、夏棉……
他猛地停下来,站在空旷安静的大厅,四周像电影镜头般围绕着他旋转起来。
夏棉已经死了。
出来的时间不算短了,等最后一根烟烧到头,他拖着疲乏的步子恍恍惚惚地往回走。
腹部的绞痛让夏棉额前冒了一层冷冷的虚汗,或许是真的太久不曾好好吃过东西,否则怎么会饿得眼前都发黑。
他缓缓推开了包间的门,里面的谈话声飘进起了雾的耳道,听起来朦朦胧胧,夏棉踩着虚浮的步子轻手轻脚地在自己的位子上重新坐下。
“抱歉,我只是……”他为自己的反应过激找借口,“不习惯陌生人突然碰我。”
他终于挤出压得人喘不上气的缝隙匆匆逃了,而这次,俞骁没再拉他。
他不是夏棉,这个吸烟酗酒满身臭味的人不是那个俞骁喜欢的干净快乐的夏棉。
桌前两个人看着这猝不及防的变故,面面相觑。这两位,认识?
俞骁偏头看着他,眉心蹙起一个驼峰,目光复杂得像是紊乱的磁场。他看着那双血红黯淡的眼眸,在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显得大得甚至有些许的突兀,单薄的身体在他和墙壁之间形成的夹缝中不明显地颤抖,像是隐忍。
他们彼此对望着,似乎莫名都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涌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俞骁伟岸的身躯伫立在门口,几乎将路挡了个严严实实,他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一动不动。夏棉侧过身子,贴着缝隙一点点挤出去,闻到自己满身嚣张浓烈的尼古丁味,像是洗不干净的厚重污秽。
他再次咬紧了腮帮子,难堪得涨红了脸。
温暖粗粝的手掌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喜欢华丽的?”林岑朗凑上去咬他的耳尖,“我家的别墅寒酸了?”
夏棉别过头,“没有。”
林岑朗握着他的手,把玩那颗艳彩粉钻,用价值1.7个亿的“佳人”换来的这颗“名垂青史”都够建两座菲尔·查特堡了,“你喜欢的话,买几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座建于二十世纪初的豪宅,位于星城以西与卫城交界的毗梓县连绵起伏的乡野中,单是房屋占地面积就有三千多平方米,整个地产面积五万多亩,为了保证城堡的日常运转,光团队就有将近千人,很多人甚至在那工作一辈子彼此却从不相见也不认识,每年光是这笔支出就庞大得令人咂舌。
自从20世纪五十年代完全建成,城堡才刚刚经历了三代主人,也就是近些年才有了一些修缮和改造工作。这里接待过无数国家元首和商政巨擘,甚至还拥有活动着狮虎野兽的超大型野生森林动物公园。所以,在这座国家级的宫殿面前,不管是岑家还是林家的豪宅,都只能称为大型别墅。
车子在蜿蜒的路上前进,高大的百年老树一会儿遮挡住人的视野,一会儿又闪到身后,沿途能看到一些豪车缓缓驶入城堡前的千米左右笔直宽阔的路,长长的视野尽头是巨大恢弘的城堡,宏伟的气势第一眼就能直截了当地将人震慑住。
在十一月的第二天,陈家双胞胎生日的时候,才把长蘑菇的夏棉一起带出去散心。
陈家和他们这种上流是有些许的不同的,算是星际唯一真正意义上的“贵族”。
他们身上有瓯区和京维岛的血统,在郁家的祖先郁长澍建立星际之前,陈家的祖先被塔国当时的厉瓦索斯王朝的最后一位酋长派到星际来,作为末代的殖民总督统治着这片大陆,反殖民战争开始时,殖民总督暗中倒戈,后来不幸被塔国发现,而后英勇就义。
他转身就往外走,指尖刚碰到门把手,门忽然从外被推开了,他与来人猝不及防正正地打了个照面。
夏棉昏沉作痛的脑袋犹如被一道霹雳当头劈落,嗡——地一声轰鸣,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来人也一眨不眨地垂着幽暗的目光看着他,惊讶和愣怔中带着某些复杂的东西,金属制的领夹在襟前泛着一点冷光。
“她是单亲家庭,母亲很不容易的……”夏棉低声地说。
林岑朗看着他湿润通红的眼睛,怎么也说不出来何从心是个父母双全家庭美满的富二代千金,只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这么善良心软的夏棉,他愿意是非不辨毫无原则地娇纵着,只要不涉及俞骁和江雪墨,他心甘情愿满心欢喜地纵着。
林岑朗从浴室出来,见他在床上呆呆地坐着,哭过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怎么又坐起来了?”床铺下陷,林岑朗在他身旁坐下。
“今晚的那个小姑娘……”夏棉抬眼看着他,欲言又止。
林岑朗爱夏棉,非常自私地非常非常爱着。
别人怎么样他不知道,可夏棉就是林岑朗眼中的人间绝色,是他胸膛之下好不容易滋生的血肉之心。
他不会放这么一点怦怦跳跃的温暖穿膛而过,哪怕,这温暖是别人的。
他其实已不太敢深究自己对夏棉的事究竟有多残忍,夏棉怕疼,林岑朗常常招呼不来就是拳打脚踢,还贪得无厌地要了自己都不记得多少支腺体液;夏棉怕水,但林岑朗曾经把他的头按进冰冷的水池子里,钝刀割肉似的把人折腾到昏迷再弄醒;夏棉怕江雪墨受到伤害,林岑朗便以此为要挟要他跪在地上给别人口;夏棉怕俞骁会醒不来,林岑朗便动用手术让他失忆了,还残忍地带着夏棉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夏棉已经连死都不怕了,林岑朗却让他发现,他的腹部曾被手术刀冰冷地划开过,他永远可以失去更多……
这个曾经那么快乐勇敢的人,染上了戒不掉的烟瘾,面对他时,渐渐变得越来越胆小而怯懦。
林岑朗嫉恨俞骁,可偏偏夏棉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才会笑起来明媚得都晃眼。
“棉棉,棉棉……”林岑朗不分场合地点的抱着他,夏棉单薄如纸的身体在他怀里这样打着颤,压抑地呜咽时,胸腔贴着他的沉沉震颤,林岑朗就心疼得要碎了,“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你……”夏棉没忍住抽噎了一下,“就、就是你欺、欺负……我……”
你把那个俞骁喜欢的我给杀死了,现在我们就只是陌生人了。
更多的水渍从他的眼眸源源不断地滚落,大颗的金豆子砸下来,在林岑朗心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
夏棉干燥起皮的唇紧抿起来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强压着哽咽,憋得脸红脖子粗,口腔中铁锈味的血气格外浓厚。
“林少,那我就先走了,改天有机会我们再聊。”沈员轻咳道。
两个人一起消失这么久,一直到晚宴结束都没出现,林岑朗和沈员谈事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夏棉,原本今晚的安排也这么被打乱了。生气倒是谈不上,只是夏棉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多一会儿,林岑朗就总害怕他出什么意外。
夏棉看着他的唇瓣开开合合,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膜。
“去外面了是不是?好歹回来穿上外套,冷呵呵的,也不怕冻感冒,看这手和脸冰的……”
“不仅如此,他们的几大票仓区人口基数大,产生的选举人票也相当可观,除非我们将所有的摇摆区全都控制住,否则……”
“怎么在这?何从心呢?”
夏棉恍恍惚惚地回头,看见林岑朗皱着眉头站在自己身边,沈员笑眯眯地站在林岑朗一旁,“咱们的何大明星又耍大牌走了?”
一旁吴明宪紧蹙的眉头忽然松开,他一拍大腿,“我说怎么看这小孩这么眼熟呢?!”
俞骁抬起眼眸来。
“去年六月末的时候,在博纳会所参加国务卿特意为地方政要举办的圆桌会议的时候,我见过他。”
“俞将军,你们认识?”
等俞骁终于收回深沉复杂的目光,庞尊问道。
他拉开椅子,在自己的座位重新坐下,举起桌上的香槟喝了一口,不置可否,他的眼帘半垂,眼底黢黑,显得莫测。
他面前原本未吃完的海参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杯香槟,盘子里还放着他似乎没印象吃过的黑松露。
方才欢声笑语的包间此时也安静得可怕。
夏棉隐约察觉到了不对,他恍惚抬起头来,发黑的视野看人都带着点重影,定了定神,才发现对面和身旁齐齐惊讶地看着他的人,似乎不是林岑朗和刚才那个胖胖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