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显虽然不说,姚安远知道她是多想见到俞骠,渴求症,她在渴求谁?
姚安远揪心得无法呼吸。
他不知道,这么残忍的两个人究竟是如何相爱的。
继续下去,便是死路,但岑显一意孤行,冷漠无情地迎接自己的死亡,一条路走到黑,在南墙上面无表情地撞得头破血流。狠厉,至此。
她的病渐渐发作的越来越频繁,有时候刚刚捱过暴走症,紧接着又是渴求症,时至今日,姚安远都不知道,那究竟是因为孕期激素波动的影响,还是岑显的生命进入最后的倒计时发出的警钟。
安胎药简直是成把地吃。
爱人说,你下地狱,你便孤独。
爱人们,大权在握,生杀予夺。
她是个狠戾强大的alpha,翻云覆雨,睥睨万物。
唯一能掌控她的,是她自己的心——它害怕,永远孤独。
她本来在天堂的门口徘徊,曾窥见将破的天光,不安又期待。
可天生多情浪荡的岑显呈上了她珍贵的真心,给她数十年如一日的一往情深,这算不算是幸福。
岑鹤总说自己没人爱,
可岑显曾用十年的漫长岁月绝望又执拗地爱着她,她不怕真主,无惧地狱,在日复一日、无休无止的烈火灼心中,遥不可及地爱着她。
所以,她奔赴永世业火去了。
姚安远守着她的骄傲,一晃近三十年,从未向任何人展示岑显眼中的真实。
他曾恍然以为,夏棉是岑显掉落的那支试剂,是岑显在冥冥之中赠予俞骁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礼物,兜兜转转二十多年,以一种最美好的爱情的模样来到俞骁身边。
现在,我好像——
已经爱上他了,但同时,我也已经不想让他知道了。
姚安远想,这便是对俞骠这样的人最残酷的惩罚吧。
“你不配知道了哈哈哈哈哈哈——不配——!!!”
两个都已年过半百的人时隔近三十年,在玫瑰庄园馥郁的夜里涕泗横流,但,再没有谁为他们笑嘻嘻地插科打诨,再递上两杯香气四溢的玫瑰花茶了。
姚安远临走之前,对着似乎已经一夕腐朽的人说:“岑显她这辈子只做过三件事,一件,是从岑鹤走向你,第二件是研制暴走症的特效药,第三件是四处救助灾难病痛中的人们,维护世界和平。你已经彻底毁掉前两件了”,他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最后一件,随你便吧。”
岑显安静了很久,叹息道:“你要我怎么回到他身边,摇尾乞怜呢……”
是的,他该知道,岑显是个多骄傲的人。
她已经愿意雌伏于另一个alpha身下,卑微至此,又怎愿被欺骗抛弃之后不留最后一丝体面。高傲,至此。
“俞骁,是她拼死送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你看看,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俞骠抱着头,猩红的双眼忽然流下两行滚烫的泪来。
“只要你去看她一眼,你就知道……”
姚安远痛哭流涕,“你就、就这么狠的心!”
“她怎么可能不爱你?”
“是吗?”
“是因为暴走症吗?”
“是吗?”
“只要你去见见她,哪怕一面……”
“她嘴上说不,说恨你怨你,其实心里多想见你啊……”
“你是alpha,岑显也是alpha,她是个多骄傲的人,为你放下身段放下自尊……”
“她喜欢了她十年,最终愿意为了与你的四年对她放手,她终于在内心和她告别了,准备和你开始的时候,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那!”
“她爱过的人和她爱着的人……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你们营队遭到突袭,你受了重伤,她不听我劝,冒死冲过火线去救你,她丢了、她丢了……”姚安远渐渐哽咽得说不下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肩膀深深地低垂下去抽搐着,“她丢了第一个试制成功的培养皿……”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在热带原始丛林里,毒蛇猛兽,多少次险些丧命……才寻到那么仅有的一株……三千多次实验,就这么……没了啊……”
俞骠紧握着姚安远衣领的双手终于彻底松了劲,姚安远一下跌坐在地上,近七十岁的老人老泪纵横,他抽噎起来,脸上的青筋暴着,哭得像是个嚎啕的孩子,趴伏在地上,身躯绵长地颤抖。
“可她何罪之有?天下这么多相爱的人,为什么,其中一对,就不能刚好是血缘姐妹呢?!”
“更何况,她不爱她。”
“更何况,她从来没做过哪怕半分越界的事,直到去世!”
“她为爱上自己的亲妹妹终日惶恐不安,她不敢面对父亲,不敢面对母亲,羞愧和内疚让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身上那些伤疤,怎么来的?那都是她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用烟头烫出来的!!”姚安远怒吼着,眼中血丝密布。
“你为什么终日盯着那点虚无缥缈的猜忌不放,却对她的这些痛苦挣扎从来不过问?”
“求而不得是多煎熬你知不知道?!她躲着她避着她,又想她想到患上严重的躁郁症,几次信息素暴走,差点就救不回来了!”
“你告诉我,凭什么你这辈子要什么,别人就非得给你什么?!他们欠你什么了?岑显欠你什么了?!!”
“你说爱她,可你从来只自私顾着自己的感受,你说要好好照顾她,却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客死他乡……”
“我再告诉你——!”姚安远咬牙切齿,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他语气急促神情激动,声音却渐渐带上哽咽:“你们那天大吵一架,岑显负气出走之后又回来了,天下着大雨,她在外边站了一夜,脸都冻得青黑了……你们俩在里边干了什么腌臜事儿,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只是从来不说……”
字迹刚好停在这一页的末尾,未尽的话语,全都转进了新的一页。
俞骠的心砰砰激烈地跳动着,声音震耳欲聋,他急不可耐地翻到了最后一页,却发现,那一页,只剩下一点被人为撕去的残骸。
“最后一页呢?”俞骠猛地抬头问他,有种恐怖的直觉在心中渐渐成型。
然而,在岑显留下的日记本里,她写着:俞骁。
岑显吃得很少,手脚都浮肿起来,时常站着站着就晕过去,再也没办法长期站在手术台前。姚安远在她颈后的腺体上摸到了硬块。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极其不详的预感让他毛骨悚然。于是不顾岑显的百般抗拒,生拉硬拽地把她拽到了医生面前,各项检查都做了,但是医生也支支吾吾不敢断言。
俞骠没见到她最后一面,他赶到的时候像条失心的疯狗一样,姚安远冷眼看着他假惺惺地发疯,俞骠便用枪对着他扣下了扳机,姚安远的肋骨被打断了。
孩子也被抢走了。
岑显在日记的最后写道:
然而,这个被他奉为神明的人,这次没有替他实现。
姚安远浑身颤抖着,他趴伏在一片血污中,呜呜咽咽的哭声像是再也找不到主的信徒。
一枚硬质指环终于从岑显僵硬的手心里掉落下来,沾满了她渐渐冷却的血液。
“岑显——!”
“岑显……”
“岑显,我求你,我求你……”
医生出来和他说了些什么,又离开了,一个接着一个。他想站起来,手脚软得没有一点力气,狗一样跌跌撞撞地爬进了手术室。
血,全是血,他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血,它们在洁白的被单上洇开大片,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大片,触目惊心。
岑显躺在血泊里,浑身上下被血染得,像是穿了一身火红的嫁衣。
“全麻,全麻!”姚安远着急怒吼咆哮。
“听我的,局部麻醉,我需要和你们沟通。”岑显痛苦喘息道。
医生将他轰了出去。
但她不敢问。
无论是哪种答案,俞骠都是一个太过残忍至极的人。
岑显的心从未如此疼过,她不想要俞骠了。
但是,这段有始无终的爱情,将要夺走岑显年轻的性命。
九月份,金桂飘香的一天,岑显被送进了医院。
alpha生育的先例实在太少,难度极高,岑显躺在病床上,冷汗涔涔,唇色苍白,她冷静地指挥医生:“剖腹产,生殖腔上段纵切,局部麻醉。”
俞骠一次也没来看过。
他们躲得是偏,但只要有心,找到他们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俞骠一次也没出现。
他该知道,岑显是个多刚烈决绝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愿意如同一捧火一般呼地燎原过去,醒悟时,被烧过的地方,便是寸草不生的荒原。决绝,至此。
他该知道,岑显骨子里是个多冷情血腥的alpha。
然后,两双手猝不及防地将她推下去了,她发现,这世上,真的没有上帝。
一个人灵魂最终归宿的审判者,叫做,爱人。
爱人说,你上天堂,你便幸福。
而岑鹤,将这世上唯一对她用情至深的人,杀死了。
岑显真的离去了,堕入了永久的孤独。
岑显是个唯物论者,她秉信科学,不信宗教,不信造物主,此生都没办法做个虔诚的信徒。
但俞骠总是如此残酷,他又一次让岑显的心血化为灰飞了。
……
岑鹤总说自己不幸福,
他也永远不配知道了。
就像,他永远也不配知道,岑显是如何在一众毒贩中辨认出他这个唯一的战士的。
这是故事的真实版本,是岑显眼中的冰冷残忍的世界。
岑显在日记的最后这样写道:
我好像总是做这样的事,
察觉爱上她那一刻,我就已经准备放下了。
“她是病症发作,难产死掉的吗?”姚安远望着面前那个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男人,残忍地下达最后通牒:“她是自杀……被你们逼得,自杀了……你们……都是凶手……”
“你不配知道了!”
“这是岑显的遗愿,你会带着这个遗憾一直走进坟墓中去,而你死后,岑显也不会告诉你了!”
“她为了能生下俞骁,把除了安胎以外的药物全停了,还戒了烟……她生产时,信息素暴走和渴求症并发,疼得、疼得麻药……都不管用了!”
“腺体都碎了,四分五裂,她硬是把俞骁生下来,才咽了这口气!”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血……她漏出去的信息素,像潮水一样……她的筋脉都、都碎了……”
俞骠忽然想将耳朵紧紧捂起来——
“她是因为你,患上了信息素渴求症啊!”
俞骠的身形剧烈地晃了一下,忽然踉跄着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岑家那么多alpha,侥幸的能活到六七十,就算岁数短一点,也总有四十岁以上,你道岑显为什么只有、只有二十七岁?”
俞骠的瞳孔放大了,某种极其恐怖的预感向他袭来。
“是因为生下俞骁吗?”
“岑鹤总是嫉妒她,憎恨她,可知道,她为什么急于扬名立万,距离那么远,她总是怕岑鹤忘了她!”
“岑鹤和她争,和她抢,和她攀比,哪里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丢失,其实岑鹤这辈子都永远不可能赶得上她的呀!”
“你可知道、可知道,她其实是有机会活下来的……”
岑显平静地说:“不用查了,是信息素渴求症。”
那是什么病,姚安远闻所未闻,他上网查过之后,如同掉进了数九寒天,遍体生寒。
“我求你了,岑显”,姚安远抱着她,涕泗横流,“你别这么狠心绝情,咱们治病……”
“……嗬嗬嗬嗬……”
“那是能……救她命的东西啊……嗬嗬……嗬嗬嗬……”
“她怎么可能不爱你?怎么可能?!”
“从15岁到25岁,她爱了她整整十年。漫长而无望的爱着一个人,爱着一个,憎恨她,伤害她,甚至杀了她的人。”
“她多少次尝试过自杀。割腕、吞药、跳楼……你们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她都尝试过……她已经累到不想再如此绝望地爱着一个人了。”
“但你出现了,她原本、原本是想为你渐渐放下前尘往事,重头来过的啊!”
“她为了她二十岁那年的生日礼物,亲自去了南极,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零下七十多度,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救援,她差一点点就永远死在那里,甚至没人找得到她的尸体了……32个小时,那是怎样的绝望你想过没有?她又是抱着怎样的信念挣扎着爬上来你想过没有?”
“她为什么在得洲一呆就是五年?饥饿、贫困、缺水、战乱、病毒和瘟疫……她在那拮据得跟畜生一起睡在窝棚里!可知道她也是锦衣玉食中长大的人,是个金枝玉叶的贵人!”
“因为她觉得自己有罪!她觉得自己死后会下地狱,她觉得自己会不得超生!所以她要赎罪!”
“你是不是这么多年还觉得自己委屈?你是不是这么多年还觉得岑显绝情?”
“你是不是这么多年还像当年一样,终日沉浸在自己无休止的误解和愤怒里,不听一句解释?你究竟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
“她是喜欢岑鹤,但那是喜欢过!”
姚安远冷眼看着他,一如多年前像看一条假惺惺的疯狗,“我撕掉了。”
俞骠猛地薅住他的衣领,将人硬生生从座位上拽起来,椅子擦过地板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给——我——!”
姚安远直勾勾地与俞骠盛满怒火的眸子对视,他语调渐渐从冷淡平静变得高亢:“凭什么,俞骠,凭什么?!”
我好像总是做这样的事,
察觉爱上她那一刻,我就已经准备放下了。
现在,我好像——
她走了,抛却了爱人、玫瑰、庄园、孩子、婚戒、过往……满身血污地离开了。
岑家人陆续赶到,岑鹤是第一个。姚安远叫她滚。
他把岑显葬在了这个远离伤心之地的小城,岑家人也没有反对。
“岑显……”姚安远跪在她床前一下一下重重磕头,猩红的液体不知究竟是谁的,“岑显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他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如此虔诚地许过愿,
岑显不求神,她只要别人虔诚郑重地发愿、毫无保留地信任,她必竭尽全力。
然而她长睫紧闭,苍白死寂,不言不语。
姚安远趔趔趄趄地爬过去,手掌和膝盖粘满了黏腻冰凉的血迹,他哭着去够岑显的手:“岑显、岑显……”
“岑显你别不要我……”
姚安远在手术室外等了三个小时,孩子仍旧没生产下来,他坐立难安,甚至跪在手术室门口求岑显能够活下来。
直到,一股浓郁得前所未有的柑橘香气强势过境,犹如山火爆发,铺天盖地。
姚安远跪在地上,嘴巴大张,犹如被雷劈中了,登时泪如雨下。
她带着姚安远离开了,去了很边远的小城,岑显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还在继续救治着病人们。
她的精神很差,腹腔的压迫感让她本就极糟糕的睡眠更糟糕,时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个人坐在院子外边花架下的藤椅上写着些东西,或者翻着一本经书。
姚安远有一次在垃圾桶里翻出了一张废纸团,上面写满了给孩子取的名字,“岑离”“岑望”“岑安”“岑泊”“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