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阿姨眼窝子浅,登时就差点落下泪来,她因病一辈子无儿无女当自己小孩养的人怎么出去半年就成这样了,这是遇上什么事了。
“棉棉”,俞骁搓了搓那暖了一路都没给他暖过来的手,拿着一杯姜茶送到他嘴边,“喝两口暖暖,待会儿吃点东西我们就休息。”
“对对对,锅上还温着炖了一天的竹荪鸡汤,知道你们今天回来,厨房备的吃食多。”佘阿姨抹了把眼赶紧接腔。
夏棉仍旧是一动不动,一双眼睛比夜色还要浓重,车门被打开,钻心的冷空气扑地涌入,也没将他激起半分动静。
俞骁下了车将人稳稳地打横抱起往屋里走,任泰安一行人也提上东西跟上。
“少爷,您回来了。”姚叔迎上去欠身,看见他怀里脸色苍白神色僵滞的夏棉心中一紧,俞骁点点头应了一声进了屋里。
俞骁握着那冰凉纤薄的手微微用力,靠在车窗上的那个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不挣扎不抗拒,不主动不接受,他睁着一双眼睛,空洞又木然,似是与外界已经切断了一切联系。
梗塞凝滞的感觉从胸膛沿着每一寸血管攀爬蔓延,俞骁颈后那颗早就认了主的腺体,时而像是被油煎火烹,时而像是被冰雪淬炼,连着心脏,叫他知道,为了他的爱,伤了他爱的人,要付出的代价叫做心疼,叫做感同身受。
夜色正浓,更深露重的时候,几辆车一路开进了那只容一车通过的窄路,车大灯惨淡地照着,两侧不再是高高的滚滚绿浪,皑皑白雪覆盖着田野。那片田野会记得,有个人在夏天时笑着离开,在冬夜里哭着回来。
知道,他还是那么做了,他为自己的卑劣与残忍感到心惊。
“哪儿疼,哪里疼”,俞骁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痉挛抽搐,摸到一层全是冷冰冰的汗,他紧张起来,“肚子疼吗?是刀口疼吗?”他一手钳住夏棉要自我伤害的两只手腕举过头顶按住,一手撩起他的睡衣去检查是不是刀口裂开了。
“心……脏……好疼……”这一声痛苦嘶哑的呻吟像是从他的灵魂逼出来的,凌空化作利刃,直取俞骁的心脏,痛连着他的灵魂。
这一晚,谁都没睡好,俞骁给医生打了电话,酣眠中的医生十万火急地赶来,检查过后说不是心脏病,俞骁觉得也是,因为他现在也是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心绞痛,夏棉疼得双手攥着胸口在床上翻滚,惨白的脸上全是咸涩的水痕,俞骁心疼他这个样子,只能让医生给打了镇定剂才让人睡过去。
“你做什么?!”俞骁把壁灯打开,屋内一瞬间进入了明亮。
夏棉紧阖着眼皮,他浅浅地睡过去一会儿,就被心脏一阵一阵剧烈的绞痛痛醒,只能靠拧手臂和大腿才能转移那么一丝半点的疼痛。
俞骁把他翻过来,甚至用了点力才叫他松手,解开睡衣之后,大片青紫淤痕已经覆盖了那细白的手臂。
俞骁给他换上睡衣盖好被子,起身去拿了医药箱,透明的针剂装在透明的玻璃管里,他取了三支,无色无味的常温液体,推进脆弱的腺体之后,居然是如此的冰凉。眼看着那饱胀滚烫的腺体止不住地抽搐痉挛,一针又一针下去,终于干瘪死寂下去,它的主人也已经痛得奄奄一息。
那张本来坚毅的脸此刻扭曲得厉害,青中发了黑,俞骁紧咬着牙关,因为忍痛发出令人肉酸的“咯吱”声,黏腻腥臭的腐烂味道充满了口腔鼻腔,只要他现在一开口,大口的黑色污血就会染黑衣襟和地毯,他甚至能听到全身肌腱撕裂的声音,刺啦刺啦嘶啦嘶啦,忽冷忽热得让他一身冷汗又一身热汗。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这种痛感才渐渐消失,一位多年在军营磨炼的顶级alpha甚至暂时无法凝聚几分力气从那独立沙发上站起来。
“你知道,我从哪里来吗。”那声音从虚空而来,像那眼神一样,似是在飘向俞骁,却又像不知要飘向何方。
“我好像,在他身边太久,误以为那就是我的来路。”
“我弄丢了,我的来路。”
夏棉紧蹙着眉头半阖着眼,痛苦不堪,抽泣着坐在浴缸里,温热的水波荡漾着,水汽裹着花果香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俞骁忍得青筋直爆,太阳穴突突地疼,满头大汗恨不得把獠牙给拔掉,但他又不敢离开,只能坐在浴缸边上,给夏棉揉按太阳穴。
不知是不是疲惫到了极点,还是泡澡舒缓了神经,按了没多久,夏棉阖上了眼帘,睡过去了。
睡梦中眉头也紧拧着,痛苦又不安稳的样子,苍白的脸上被水汽蒸出了两抹嫣红,看着有种格外脆弱的病态美。
“不会……它们在里面”,夏棉哭得几乎要断了气,沙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恶心都已经没了可以用来痉挛的肠胃,如果有一把刀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生生削成骷髅,“里面好、好多……肚子里都是……”
“你信我”,俞骁把人松开,捧着他的脸用拇指擦拭他脸上的水痕,“不骗你,洗完就没有了。”
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定定地望着夏棉,盛满了心疼和歉意,洗去了杀伐气,温柔到要将人烫伤。
最脏的那个人就在这里,你却还担心会把别人弄脏。
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到比你更纯粹更晶莹剔透的人了,那是干净到流光溢彩般的不染纤尘。
俞骁用力箍着他,想要将他融进身体里去,好荡涤自己那颗沾满了尘埃的心。
俞骁皱眉蹲在他身边给他顺气,这苦果是他一手造成的,刚尝了一口,他就已经难受得吃不下去了。
等那阵过于强劲的痉挛的劲儿过去了,他仿佛也受过一场大刑,冷汗涔涔地软在地上,嗓音被胃液灼得沙哑粗粝,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克制的痛苦来,苍白的脸上泪痕纵横,“你走开行不行,我好臭好脏……”
俞骁伸手去握他苍白瘦削的手腕,夏棉竟然细弱地挣扎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瞳孔因为惊惶瞬间缩得极小,“松开我,虫子、虫子都沾到你手上了!”
“为什么。”俞骁蹲在他身前,褪去了往日所有冷硬和强悍,甚至显出那么点可怜甚至狼狈来。
那双褪尽血色的嘴唇颤动半晌,才逼出几个干涩的音节,“我不该插足你们,我做了第三者,我很脏很恶心,我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没有半分委屈受伤的神色,全是木讷的痛苦和认真,他是真的这么认为自己这么看待自己的。
那串凌乱狼狈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那抹透明的魂还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俞骁缓缓踱去,在他面前站定。喉结上下滑动几下,呼吸、血液、情愫和那句轻唤都卡在要害处吐不出来。
淡金色的阳光洒进来,却仿佛是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变得灰白。
听见这声音,夏棉僵滞的眼珠才微微动了动,姜茶送上来的袅袅热气熏得他脸前白雾迷蒙,他抬手轻轻推开了俞骁的手,嘴唇动的速度很慢,“我不能在这里。”
“你们去用餐吧,今晚现在这里休息,姚叔安排一下。”俞骁把那杯茶放下,看了一眼几个跟着自己风尘仆仆的下属,姚叔应了声,三个人忧心忡忡看了夏棉一眼,引着人吃饭去了。
“我不能在这里”,俞骁把他抱到楼上卧室给他脱衣服的时候,夏棉按住了俞骁的手,突然再次道。昏黄的壁灯下,那双眸子显得更阴沉,郁郁的不透半点光。
小悦和佘阿姨看见夏棉的样子心里也是咯噔一声,两个人悄悄凑到褚时立和任泰安身边,压低音量问这是出了什么事,得到的皆是两声沉重复杂的叹息。
屋里灯火通明,热气蒸腾,食物香气袅袅飘散,处处收拾得干净整洁,俞骁把人放到了沙发上,小悦立马就端上了几杯热姜茶。
三个人这才看清楚夏棉,瘦得脱形脱得厉害,那点好不容易精心养起来的肉掉得精光,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都显不出虚张声势的圆润,不笑也不说话,一潭死水似的死气沉沉。
冷空一路气簇拥着几辆车压过覆着白雪的路驶进那栋曾被一个人精心装扮的别墅,这里似乎有了些变化,高高的院墙上密密的猩红的摄像头在深夜里冷厉地检视,似是竖起一道监控严密的防护墙。
“来了来了!回来了!”小悦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冻得牙齿打颤还是难掩兴奋,姚叔被她拍得要散了架,三个人恭敬又热切地站在宅子门口,视线齐齐落在那越来越近的大灯上。
“棉棉”,俞骁的手轻轻落在他的头上,“我们到家了。”
他像是饮完孟婆汤在奈何桥上徘徊踟蹰的孤魂,一无所有,没了过往,不知往何处。
“棉棉”,俞骁红着眼拥他入怀,贴在那个为他心痛为他受伤为他跳动的地方,我来做你的归途。
灯红酒绿浮光掠影地从车窗上擦肩而过,变幻的光影在人脸上描摹着时明时灭光怪陆离的景色。
夏棉是他的命,江雪墨是夏棉的命,俞骁是知道的。
那么多年的同甘共苦,那两个人早就不能算是独立的个体,丝丝缕缕都纠缠在一起,这种痛,堪比骨肉分离,每拨开一丝,就是白骨嶙峋的伤口,每斩断一缕,就是鲜血直流的剧痛。羁绊有多深,疼痛就有多重。
倘若有一天,夏棉会用江雪墨那样的表情,冷冷地看着他,吐出一句“你很恶心,我讨厌你”,俞骁怕是真的控制不住当场自杀的冲动,但凡一想象那个画面,冰冷的寒气就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让牙关都磕磕碰碰地打颤,所以,夏棉有多自我厌弃有多痛不欲生,他是知道的。
夏棉被他按着手腕还在试图掐其他地方,额头上和脖颈子上的青筋都因忍痛而暴起,像一条濒死的鱼在细微但绝望地挣扎着。
那一片一片的青紫痕迹像是直接拧在了俞骁的心脏上,揪得他心头软肉一块一块撕裂掉落,“别这样行不行棉棉,你不如直接掐我。”
“疼……我疼……”夏棉两条腿踢挠着床单,眉宇间的痛苦浓烈到无法掩饰克制,他甚至能听到心跳时不时骤停的声音,肌肉猛烈收紧又猛地放松,胸闷起来,气管里像塞了一团塑料布,卡的一口气出不来进不去,让人恨不得攥紧心脏在地上毫无形象地滚几圈。
冬夜漫长,沉寂的墨色迟迟不肯褪去,本来这样的夜最大的贡献在于在曙光来临之前多给予人一些时间逃避,可那只是能入梦的人才能享有的温柔和权利。
俞骁自背后拥着夏棉,那个以往晚上会不自觉钻进他怀里的人,此刻却蜷成了小小的一团,双臂交叉挡在胸前,像个小婴儿似的,是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他的呼吸静静的很细微,俞骁却不知怎么察觉到了些不同,他撑身坐起,稍稍掀开被子,没开灯却凭着alpha极好的夜视能力,看见了夏棉的手正死死地拧掐着他自己的手臂。
俞骁把人抱出来擦干净放到床上,顺着那嶙峋得甚至有点像排骨的胸膛一路摸到不盈一握的腰腹,上面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有条生命曾经光顾又流失的痕迹,那是他没保护好夏棉留下的证据。
满是枪茧的指尖在那伤口上面来回轻柔地摩挲,尖锐又酸楚的痛意触电似的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灯火柔亮,夏棉通体光裸地躺在那里,无论是梦中深蹙的眉头,还是蛰的绯红的眼眶,瘦骨伶仃的身体,亦或是被横向划开的腹部……俞骁对他的伤害无所遁形,它们无声地昭彰着控诉着——爱他的人却让他最疼。
隔着重重水雾,夏棉压根看不清这张千篇一律的脸,那种笃定和诚挚传递过来也变得似有若无,但他真的要崩溃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似的哭着点了点头。
俞骁揉了揉他的头,往浴缸放水的时候,又来帮他脱衣服,夏棉只是哭,没有半分力气,全身上下被虫子钻得疼痛又恼火,脑子里和肚子里已经被一团团白花花的蛆虫充盈占据,他只想呕吐却怕吐出一大口白花花的蛆虫将这里淹没。
俞骁的动作很快,没两下就露出了大片的莹白,他表情正经严肃,指尖却火热颤抖,叫人看不出他颈后勃得几欲贲张十分滚烫疯狂叫嚣的腺体。不论主人多么混乱恍惚,那腺体却不会分时候看场合。他屏息凝神,加快速度两下把人剥得赤条条,抱小孩似的稳稳当当放进了浴缸。
夏棉渐渐没了挣扎的力气,他能感觉到蛆虫在他每一寸血肉里扭来扭曲钻来钻去,在他的眼珠子里游走,在他的嘴巴里乱扭,在他的血管里蜿蜒,在他的脑浆子里畅游……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甚至还钻进了俞骁的身体里,溃烂的脓疮沾满了两个人的身体,腐肉一块一块挒开松动!他崩溃地哭着哀求,眼泪迅速濡湿了俞骁的肩膀,“求你放开我,都是虫子,求你了……全都是、虫子……”
“洗个澡,洗个澡就没有虫子了”,俞骁像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哄他,“洗个澡就把虫子都淹死了。”
“没有虫子,棉棉”,俞骁强硬地把他拖进怀里安抚性地抚摸他的后脑勺和脊背,眼眶通红,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在眼里盘虬结踞,“别这样好不好,棉棉乖。”
沙哑的尖叫陡然在俞骁耳边炸响,夏棉用尽全力挣扎推打,“啊——!松开松开!虫子都粘到你身上了!松开!啊——!”
这一声声粗糙惊恐的惨叫和这微弱但竭尽全力的挣扎,像是卷着空气来来回回狠狠地扇在了俞骁脸上,揉搓在了他的心上,火辣辣地,疼得厉害。
“你不是”,俞骁痛心地反驳,他抬手去捧夏棉的脸,“别用我的错惩罚你自己好不好?没人比你更干净了棉棉,你忘掉他说的话也忘掉他好不好?”
那长长的浓睫缓缓扇动,夏棉还是木讷讷的面无表情,冰凉的水渍却瞬间打湿了俞骁的手掌,“我真的很脏很恶心,我很恶心。”他说着就突然间挥开了俞骁的手站了起来,捂着嘴干呕着冲向洗手间。
夏棉的肠胃疯狂痉挛,他跪在马桶前止不住地干呕,却因为什么都没吃吐上来的都是烧灼的胆汁,这具躯壳好像溃烂流脓了,蛆虫蚊蝇从每一个细胞钻出来,散发着刺鼻冲天的恶臭腥臭,好恶心,脏死了,好恶心。
进而那灰白苍郁的颜色淌进俞骁的心脏,那里也变得冰凉。
房间里久久无声,那位高大英挺的alpha喘息不能,怕下一秒这抹幽魂就此消散。
良久,他微微低垂的头抬起,俞骁骤然一阵钻心的痛,那双望过来的眼睛,黯淡了所有曾让他魂牵梦萦痴缠渴望的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