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奕君有万一,奕涵压根不敢深想未来日子当如何灰败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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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奕君真地走了,杳无音信。长日漫漫,奕涵心头萦绕说不清的繁复思绪,日复一日的,心归于平和,怨恨被岁月冲淡许多。她心中最强烈的意愿,是期盼与思念。
每每出神思及那人,温情亲昵远多于梦魇时候。
难道不该恨她吗?属实应该,奕涵从前对她多疼惜爱重,而今对她就多失望怨怼。
然,奕涵偏又止不住地担忧惦念她,特别是睡前辗转反侧时,不自禁神游,猜想她伤势可痊愈、身板可见好,与父亲关系可有修复……
大小姐吴奕涵就在老家翻新扩建的祖宅中静养,她听定期前来探视的管家说起父亲带兵出山参与北伐,并不意外。只是吴奕涵再往下听,听管家愁眉紧锁说起了奕君被父亲编入先锋军队,当即俏脸一白跌坐在沙发上。
丝绒沙发载着她一颗心颤了几颤。
听闻奕君重伤初愈又将被父亲丢去前线自生自灭,奕涵心底涌生起无边的惊慌。
吻中有血脉交融的牵绊,有相守一生的决心,有缱绻入骨的情深。
吴奕君埋首在她颈窝里,被她强撑坚强的一句逼出热泪。“好,自然是好。”
人生得意需尽欢,人活一世,尽欢无憾且正好。
奕涵抬头强忍泪意,再之后,当身后的怀抱完完整整向她敞开,她十足贪恋后仰了身子偎了过去,弯下孤傲的笔直的肩背,沉浸在思念之人的怀抱里。
是她以柔弱之身维系起上上下下的完整的一个家。
奕涵给婴孩喂奶时,吴奕君就在她身后紧密注视,当心爱女子合拢衣襟时,奕君单手抱孩子,徐徐探出另只手自身后环住纤弱的人儿。
奕君身上有当季绽放的满天星的淡香,还有些陈旧的浅薄的硝烟或血腥气。这种触感是从来无数梦里没有过的逼真,被拥住的人娇躯轻颤。
吴奕君一惊,既然心尖绵软,心海之中泛起涟漪。她轻柔将那只软绵绵的小手握起,回眸对咧嘴的小家伙无声地笑。
小人儿笑闹闹醒奕涵,她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思量着许又是自己沉陷在奕君归来的美梦里,平和接受美梦撩拨,淡笑着撑身坐起。
吴奕君许久不曾见她展露笑颜,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外间墙角的纯白三角钢琴、藕粉色丝绒沙发乃至轻纱窗帘,无不是她自来向往亲昵的,无不是她无助或思念深重时刻魂牵梦绕的。
声源出于卧室。推开最后一扇屏障,绕过汉白玉砌的玉兰花屏风,红木花雕大床近在眼前。
床上,俏佳人侧卧似睡着,奕君定睛瞧,在奕涵身旁,有个活泼的小团子吮着小指头眯眼在笑。
小家伙睡醒了,听到窗外响鞭打炮,从母亲怀里翻出去,锦被底下滚一圈,扑腾腿脚,咯咯笑着拍手,丝毫不惧怕巨响。
吴奕君随父亲回军部稍作安置,归家进门就被祖母耳提面命了好一番。
上楼时,她踩在波斯地毯上,好比轻飘飘地畅游云端。
小尽欢白日贪睡,夜里清醒时只管浑头浑脑闹她娘。老夫人为小曾孙配齐了保姆乳母丫鬟保镖,奈何小家伙只认亲娘,小人儿对老夫人的亲昵勉强给几分面子,旁人近身则哭闹不已,挥舞小手又抓又挠的。
吴奕涵没法子,只得自己寸步不离哄着宝贝疙瘩,退一步讲,旁人哄娃,大小姐总也不放心完全。
她自食其力照顾孩子,喂奶哄睡换尿片乃至缝制小衣……
新年来到,是日停战,爆竹焰火凌空沸腾,暂且驱散了硝烟弥漫的阴霾。金钩悬空,奕涵对月许下新年愿望,祈祷国家一统、烽烟散去、阖家团聚。
初一奕涵抱孩儿陪祖母开祠堂祭祖,她在先祖、母亲灵前跪立许愿,告罪自己错爱胞妹,又笃定此心不悔,恳求各位先祖宽宥,再就是祈愿先祖保佑来日孩儿长大光耀门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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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躬身从旁应和,“老夫人您瞧,小小姐安睡这小模样,乖巧可人,更像大小姐些。”
老夫人连连点头,“像奕涵好,温良仁善。”
她姐妹俩的事,府中上下心里明镜。老夫人下死命令,凡是敢出去乱说的,枪毙杖毙二选一。所幸府中俱是常年服侍的,可靠得紧。
34 改自七夕番外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自从姐妹俩厮混之事败露,吴老爹囚禁次女在密室,正月刚过,又秘密将长女送回老家礼县落霞镇,隔绝开她姊妹俩。
九月初十,重阳次日,吴家祖宅灯亮整夜。
产婆及丫鬟在吴家大小姐闺房忙进忙出。未免搅扰乡邻,吴奕涵临产咬着手帕,她曲起双腿仰躺在床上,伴随着产婆与医生交错的鼓劲声而拼尽全力,未几,娇柔少女汗湿全身,她沾湿的青丝服帖在如雪的细颈上,缕口中溢出倔强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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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洒洒的三页,甚至没再提及她名字。心里沉闷得紧,吴奕涵匆匆打眼到最后一段,泪潮汹涌不休。
这末一段如下:离家数月,见闻广博,诸多进益。民主军集天时人和,此役胜利在握,我吴家身在其营,为国之一统出力,深表欣慰。只愧对家中亲人,万望祖母体态康健,望我吴氏一门喜乐和睦后继有人,望你万千珍重,
落款是此心不变的混帐。奕涵极快速转过身,背对寒暄的管家与医生,眼窝里接连不断淌出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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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涵怀着身子,捱过酷暑夏日,大地披覆金装,胎也坐稳了,渐渐显怀,准母亲奕涵心情愈加平和。一日日眺望老宅园子里的海棠、玉兰、金菊开过一遍。冬日将近。
是日,奕涵正与吕医生喝下午茶,管家迎风雨匆忙而来。他带来了喜讯,是前线传回的珍贵的家书。
当日与父亲摊牌时,她谎称自己有孕,迎着父亲滔天之怒抗拒父亲的堕胎要求,强硬道是她母子三人同生死。那时父亲盛怒将将亲手打死奕君,是她跪地栏在父亲面前。
乖顺十八年的女儿抬头与父亲讨价还价:“这是我们的、亦是吴家的长孙,父亲若有心对孩子母亲不利,女儿不保证您的女儿与孙女如何……大不了一尸两命,您另娶一房就是了。”
那时她说这话近乎逼急了父亲。吴耀先的大手高举过头,舍不得落在女儿那与亡妻神似的娇颜。
奕涵思量再三,终究婉言谢绝了老人家心意,派人送福叔回去。
奕涵留在老宅,一来,父亲的心情犹未可知,她兀自回去,来日恐怕激怒父亲破坏父亲心软念头或许使父亲迁怒奕君。
再来,只因她而今并非孤身。昔日奕涵一语成谶,年前几度荒唐,而今身怀有孕,不久显怀。
“若非您另娶,女儿腹中这孩儿便是吴家唯一的后人了。”
“你威胁老子?”
“孩儿不孝。不得已而为之。”
对父亲的、对奕君的。
祖母三天两头派人来老家,要接奕涵回省城。老人家甚至派来老管家福叔。
福叔转述的祖母心意道是兵荒马乱的岁月,外头不安宁,那父女俩上阵杀敌,她祖孙守在家里相依为命最妥帖不过。
奕涵终究按捺冲动弃笔起身,凭窗眺望老宅屋檐,娇丽的脸庞浮现忧色。
因为血脉亲情,她实在怨恨那人小人行径,同样为血脉亲情,她没法不惦念那混帐。
亲情混合了旁的,情感变质纷杂无解。奕涵只是清楚记得,闻讯之时骤然升起的念头——她不要奕君有事。
奕涵心中挣扎,乃至于想修书给父亲自揽罪责为其求情。只是当坐来桌前,研墨之际又生迟疑。
奕涵捻袖边,把持着墨块的纤手顿住,脑海里翻搅着千头万绪。
为何还要惦念那混账东西,奕涵攥着笔杆扪心自问,想到头痛却是无解。
吴奕君放任小团子去身后玩,贴身拥起心爱的女子,吻她的侧颜,贴耳轻道一句夫人辛苦。
那之后,随即,奕涵落泪,是为她这句肯定。
围墙下院中盛放的满天星多如簇,淡淡的香缭绕在鼻息。相爱至深的人循着花香贴近彼此,交换了湿吻。
“回来了?”奕涵哽咽轻问,不敢回头。
“是,我与父亲回来了。”奕君靠上她单薄的肩头,轻柔地答。
奕涵深吸气,按捺心中的惊喜与悸动,放柔声音偏头看她:“回来就好。我有一事与你商量……我们的孩儿取名尽欢,你看可好?”
“涵儿,你、你不怪我了?”
小团子蹭回来,咿呀叫着找妈妈,耸着鼻子往妈妈怀里拱,知晓孩儿当是腹空,奕涵抱起小人儿来,侧身过去背对着谁,自上而下解开睡衣几枚衣扣,哄孩子吃奶。
日光柔波散落在温馨的室内,为女子背影渡起光晕。女子的背影柔弱单薄,但她心内充盈为人母亲的坚韧的信念。
春末,北伐之战爆发,封建帝国残余与新政府水火不容势必一战。作为手握中原的一方霸主,冀军统帅,吴耀先收到新政府首脑洋洋洒洒好几页的亲笔信,盛情邀请冀军参战。
按照信中所说——为肃清封建残余、促一统大业、建不世功勋。顶顶高帽扣过来,吴大帅同意出山。
他一声令下,千军枕戈待旦,太行山地动山摇。
这就是她们的孩子么?吴奕君心尖受触动,悄声转过床脚轻步到小团子面前,立于床前,居高临下打量小人儿,仔仔细细临摹小小的她——那纯真的大眼睛,嘟起来的小嘴巴,还有白嫩的小手,到处透落着属于婴孩的可爱。
吴奕君手扶床沿轻坐,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递出去,想要亲近小家伙。
大手迟疑在半空。吴奕君忧心忡忡凝视起闭目安睡的佳人,怕自己唐突惊吓孩子继而惊扰奕涵好梦……她且迟疑不定,小人咿咿呀呀叫着,伸出圆乎乎的小胖手触摸她的掌心。
她与奕涵有孩子了?奕君不敢信,即便是奕涵有孕,依照她的性子,如何肯屈就留下憎恨之人的孩子?
她快步往三楼去,直奔姐姐闺房。轻叩门,无人应,贴耳听,房里隐隐有孩童笑闹声。
奕君深呼吸,壮胆子开门擅闯进去。
小家伙越长越白胖喜人,独身女子则日益清减。
当日实在特殊,北伐军大胜而归,冀军衣锦还乡。冀州城外十里起,百姓夹道欢迎。无数亲人重逢的场面催人泪下。
满城被那震耳欲聋的欢闹声浸没,吴公馆虽说坐落在城北别墅区也不能置身世外。只是震天的欢闹喜庆都没能将困乏极了的大小姐吵醒。
七月初七本是乞巧节,吴奕涵对日数本是无多在意的,她只是记挂着,上一封回信间隔多久,距小尽欢百日间隔多久……
小家伙是个好动的,不会跑跳已然露出调皮捣蛋的本性。
肖像了某个人。万幸是个小君子。奕涵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无奈,只是她这做母亲的,对孩子实实在在捧在心上疼爱。
奕涵感念祖母照顾周到,在茶几前端端正正跪下,向祖母叩头请罪。
她母女就此住回了吴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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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涵生子之后拗不过祖母三令五申,冬日里裹被子抱孩子回了省城。奕涵忐忑着心擎等着祖母问责,她进门取下大衣抱着孩子屈膝要跪的,老人家心疼得不得了,亲手将她扶起来。
老人家什么责怪都没,轻叹了气,从奕涵手中接过孩子,转眼之间眉开眼笑,听吕医生汇报孩子近况,欢欢喜喜回去沙发那厢坐着,逗弄小重孙。
“这孩子活泼好动,像极君儿小时候……”小家伙皮实得很,如何逗弄都不哭,咧小嘴笑着可爱极了招人欢喜。
奕涵捧着信,指腹来来回回摩挲凝于纸上的笔墨,心头百味。
那混帐还算有自知之明,且潜心祈愿都中了,父亲领她出征父女关系总也改善,家庭和睦,祖母康健,吴家后继之人安养在自己腹中,已然有八九个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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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书流畅,笔法有力,是吴奕君的亲笔。吴奕涵看到信封上规整的奕涵亲启,登时红了眼眶。
那混帐还算有心,还知道她惦念她的么?
奕涵缠手拆过信,飞扬的眉羽徐徐沉落。奕君在信中与她侃时政话家常,讲起最近一次她们旅队夜袭敌营争取来的大捷。又问候祖母与她及府中上下是否安好。
奕涵以死相逼,为人父毫无办法只得咬牙妥协,他将被抽打到半死的逆女奕君缩在柴房关禁闭,又命家仆秘密送奕涵回老家。
转眼夏日将近,姹紫嫣红开遍,夏至之后,署气加剧炙考大地。奕涵度过了最要紧的前三个月,整个人厌食又孕吐的,巴掌大的脸庞清瘦一圈。好在心情不错,在夏日里捱着聒噪蝉鸣与闷热的署气,每每听到吕医生报喜,她这位准母亲盈盈一笑,温温柔柔的弯动唇角。
绽放笑容之时,仿若委屈不平都淡去。徒留将为人母的喜悦与期待。
腹中这孩子,吴奕涵这做母亲的,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说她命好,可她生于动乱之时,又并非正当爱侣结契所出,生来名不正言不顺;可说她命不好,吴家家境殷实又势力庞大,举家宠小人儿一个,生长又不愁吃穿。
吴奕涵借口身体不适,派家仆去省城吴公馆请来家庭医生常驻身边。这孩子是她与胞妹忤逆人伦弄出来的,当孕吐症状凸显后,漫漫春日里,奕涵长夜难眠,唯恐她二人的孽债牵连孩子健康。
万幸,吕医生郑重担保胎儿体征健康。闻讯那一刻,吴奕涵掩口,喜极而泣,久违地轻松起来。
吴耀先挣开她,退一步,手指门外,“滚!滚出去!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女儿!”
“女儿不孝。女儿情愿常伴青灯,再不与她相见了。”奕涵向父亲叩头,狠狠心头也不回,起身离开柴房。
“奕涵……”奕君抬眼眺望奕涵决然背影,两眼一翻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