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腕还是破了,血液肆意流下,顺着发黑的手铐往下流,地上染上一片血,他脚后跟的白布彻底红了。我这次没感到恶心,只是心底隐隐作痛,我觉得梁尘前不久给我种下的小麦种子,彻底熟了。
管教把他带走,他的手腕脚踝被厚实的纱布包裹着,又用层层白布包严实,手铐脚铐依旧没摘。管教让我和新来的29号专门照顾他。
我现在是22铺了,4铺成了号头,做了1铺。我不知道走掉的人判了几年,是放出去了,还是进监狱了,萍水相逢,萍水相逢。
管教过来了,拉住两个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骂,让我们剩下的人进去坐好。那两人被关了紧闭。
我那张纸背得极好,管教来抽我的时候滚瓜烂熟。梁尘从回来后兴致一直不高,手紧紧掐着铁杆,想要掐出一个洞。直到听到我有惊无险地度过抽查后,他绷起的肩膀才渐渐松缓,露出了满意的笑,朝我比了个大拇指。他的怒火像被刺扎的气球,全泄了。
我终于读完了,梁尘赞许地看着我。我很想感叹些什么,却什么也感叹不出来,心里空落落的。
我不知道c9是什么,我只知道cs是什么,但我还是怯怯地说我知道。周边的高墙密不见风,闷热,让人口干舌燥。
“你骂什么?狗年没到呢,吠什么?”
“哈哈哈,干嘛?猪年没到,你他妈拱什么?哦,难怪,今年是兔年,拱来拱去当兔爷啊。”
但他忘不了王笑,王笑给他将临有限的生命,重新找到了意义。
死刑执行前的一个夜晚,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要了一碗馄饨吃。
他的手和脚在抖,全身沁冷,但他在笑,他的脑中燃起了火焰,可惜别人只看见了烟。
他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一审死刑立即执行,他上诉。
二审还是死刑立即执行,他不再做无用的抵抗。
强奸,囚禁,要挟三要素,裹挟得他无法呼吸。明明可以直接出国,却偏偏要来国内高中走过场,利用家里背景,目中无人。
梁尘像条狗被猥亵揉捏,放弃他的自尊,生怕那人把照片散布出去,生怕那人利用手段威胁他爷爷,他没有办法。说的对,他是怯懦,他想那人玩腻后把他扔了就行了,他可以阿q精神,再捡起破碎的自尊,若无其事,重新拼装一个梦里的自己。
谁知道那人竟爱上了他,还以为自己爱他。
自梁尘记忆以来,他家只有爷爷和他。
他知道自己只有读书,只有读书才能往前走。
书为他打开了一片新天地,荒芜的土地与丰富幻想乐园,书给他开辟了一座天桥,带他向前走。学习给他带来一身坚硬的傲骨。
听说邹29在狱里咬舌死了,不知道真的假的。我出来后没有再见过看守所的任何一人,萍水相逢,就真是萍水相逢。
被梁尘说中了,我有案底,还不满三十周岁,跟着我,王笑尘连户口也上不了。我只好花钱让同村的徐家给王笑尘上户口,从此,王笑尘就叫徐笑尘了。
很奇怪,我和梁尘没有接过一次吻,没有上过一次床,可是我居然会一辈子记住他,一辈子守着他。
我就住在这个房子了,努力转户口,如果转不了,那我就租一辈子。我窥探着他的生活经历,可他没留下什么,看来他没写日记的习惯。
我去找邹29的小孩,福利院说他转去别的院了,我一直在找,我要给邹29一个交代。
我收养了一个小孩,野孩子,在路边差点饿死。我给他取名叫王笑尘,王笑和梁尘。
头顶的阳光聚拢,照在铁柱前,正好是梁尘以前最喜欢坐的地方。
我出去了。
梁尘的骨灰盒孤零零放在认领处,还有他的几件衣服。我好说歹说,让工作人员放宽条件,我想带梁尘走。管教出面帮了我。
我看不见他了。永远。
梁尘在骗我!他在骗我!
管教进来收拾他的衣服,我缩成一团,头脑昏黑,我仿佛丧失了五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的未来崩塌了。
梁尘说:
“请把我的骨灰埋在老房子的梧桐后。”
除了来往的人,不常打开的监室正门,开了。
夜来了,我躺在被窝,抬头看天花板,手里是那张纸,我已经能背个大半了。邹29回来了,他双唇发白,整个人打哆嗦,两个小眼睛飘忽不定。我问他话,问了好几遍,他不吭声。最后他猛得一哆嗦,我摸他的手,冰凉的,像死人一样。他哭了,哭得很伤心,鼻涕流到下巴,他边哭边叫,“以后可怎么办啊,完了啊,我的儿啊,我的老婆啊。”
监室很安静,号头没有来制止,大家注目着。他哭了很久,眼泪不见停,最后啜泣声渐渐低沉,抽噎了几下,回归平静。外面站岗的管教也没来骂人,只是轻轻提醒他小声点。我在后半夜知道,邹29马上就进监狱了,还有,他的儿子是个畸形儿,有两套器官。我在邹29面前下了毒誓,出去后去找他的儿子,哪家福利院我都记得滚瓜烂熟。
第二天一早,邹29不见了,他的衣服洗漱用品全不见了。我成了29铺。
我问梁尘今天晚上读什么书,书刚好全读完了。
梁尘说,你一定要读。
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凑近,语气诚恳,“王笑,谢谢你。”
我仅仅能记得这段话:
家里充满爱情的气息。奥雷里亚诺寄情于无头无尾的诗行。他把诗句写在梅尔基亚德斯送他的粗糙羊皮纸上,写在浴室的墙壁上,写在自己的手臂上,而所有诗句中都有蕾梅黛丝幻化的身影:蕾梅黛丝在下午两点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蕾梅黛丝在玫瑰无声的呼吸中,蕾梅黛丝在蠹虫如沙漏般的暗地蛀蚀中,蕾梅黛丝在清晨面包的热气中,蕾梅黛丝无所不在,蕾梅黛丝无时或缺。
我是奥雷里亚诺,梁尘就是蕾梅黛丝。虽然这种烧心烧肺的情感应该不叫爱情。
“你还有23天吧,放心,我也快了。”
我内心一阵狂乱,抓住他的手,他闷哼一声,我不好意思地放开。“我们出去以后,一起打工吧。额,或者,你去读书,我去打工,我们一起生活吧。”
梁尘眼里划过星星点点,他摇摇头,喉头滚动,眼眶有点泛红,但是又说:“好,我答应你。”
梁尘已经知道了我十八年来的所有经过,他不会像外头的大哥对我表示怜惜然后明确说罩住我了,那个大哥被判了无期,梁尘只是淡淡地问我将来想干什么。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反正我不会做理发,我也不想去干撬锁这种勾当,我不知道。我只想和他靠在一起,我只想给他读书,我想陪他靠在墙角望风,让阳光照下来,我想搂过他的手,摸摸他的脚,让他不要那么疼。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知道梁尘比我大两岁,是本地人,但是郊区的,离主城区很远。他从来不说方言,他只说普通话,特别标准。
“你还有多久能出去啊?”我忍不住了,我已经是11铺了,还有23天。梁尘越来越瘦了,他结实的肉体在慢慢消退,他的骨架还是很大,他手上脚上的白布越来越厚了,他出血越来越快了。
我想吻他。
这个想法使我吓了一跳,我立刻移开梁尘。梁尘不解地望着我,我觉得他的唇一定很软很甜。
我做了个梦,梦见在老家的麦地里,我在割麦子,梁尘戴着电视上作报告的人的黑框眼镜,他在一旁土坡上读书,他为我念书。一阵风吹来,被熟透的麦穗压弯腰杆的麦子东倒西歪,树林的大雾笼来,卷得梁尘手里的书一片片飞向天空,我们在麦地里疯狂拥抱、翻滚,火辣的阳光毒辣地打在我们脸上,梁尘没有手铐脚铐的四肢紧紧搂住我,汗津津的,甜丝丝的。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他上午的夸奖令我很是受用,但梁尘读书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要找我?我想不明白,还是答应了。
放风结束,我抻着腰,梁尘从地上爬起来,脚步虚软,差点瘫倒在地,脚尖在地上画了几个无形的混乱的弧。我赶紧弯腰拉他,手铐再度浮动,我看见他的腕,比别的地方白一个度,擦痕肿胀,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我说不上来什么,既然都这样了,为什么中午还要亲自动手教我呢?我决心一定要为他读书。
晚饭一样很淡,尝不出味道,没有任何油水,没有咸味,菜只是在开水中简单涮了一遍。看完新闻联播,得到号头的首肯,我摸到放书的柜子。
新号头还是为上次口不择言的“兔爷”感到惭愧,想法设法地婉转找补,梁尘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我还是不知道“兔爷”是什么意思,我没问过。
还剩一个月半就能出去了,我意外发现,这世上跟我最亲近的,居然是梁尘。我读完了很多书,其中他对感触最深,孙少平的剧情,被他用红笔黑笔圈画了一道又一道,旁边用红笔标注着几个大字:学习决定一切!我想起了酒桌上别人说的“读书无用论”,但看见梁尘神往陶醉的神情,僵直的躯体,我还是没说一个字。
我读到了很多吻,各种各样的吻,亲人间的,朋友间的,恋人间的。我看到了西方里甜蜜热辣缠绵的吻,交叠的双唇黏在一起,我看见了中国里浅尝辄止的含蓄的内敛的吻。我红着脸读下去,梁尘靠在我肩上,没有任何羞涩,我能闻见他的味道,我隔着衣服感知他的体温,我看见他丰厚的微嘟的唇,我心痒痒的。
“你出去以后,还会读书吗?”他问我。
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会。”
梁尘额头突突跳了下,眼睛里划过不明显的失望,但仅是一刹那。他很快就笑了,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翻,笑得眼泪快掉下来。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还是附和地笑两声,梁尘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比中秋的月亮还好看。他颤抖着用力戳我,声音发抖,“对啊,人要是会变,那就不是人了。”
火气方刚的男人挤在一起,总会有摩擦,这就是其中之一。
可听到“兔爷”,梁尘似乎被掐中软肋,猛得抬头,难以置信望向那头,就像伤口没长好就被人揭伤疤。他在发抖。三铺四铺尚未察觉,怒发冲冠,气得脸红脖子粗。号头首先发现,他忙不得劝架,先过来安抚梁尘,“他们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生气。”我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
兔爷是什么意思?这是我想问的。但看这个架势,或许不该问。和梁尘在一起,我总是会遇见很多不知道的东西。也许这就是读书人吧。
“你有什么遗言吗?”
梁尘顿了一下,最后还是说:“没有。”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等待最高人民法院签发死刑执行命令还有三个月,他待在看守所里,等待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就像寒冬下顽强生长的草一样,就算挺过冬天又如何,春天来了,还逃不过被一脚踩死的宿命。
他谢谢监室里照顾他的人,这是给将死之人最后的体面。
梁尘的爷爷是意外死亡,找梁尘太过着急,急于用钱,夜里在外面捡破烂,被渣土车碾死。梁尘错过了高考,因为那人说的是让他明年再考,帮他办了休学,实际上是要把他直接带去国外,好几个c9大学找他签约,那人自作主张全部拒了。
梁尘第一次知道,原来人骨头那么硬,菜刀根本砍不断。血泊延伸,满地是血,就像杀鸡,一摊摊看不出形状的肉散布在各处,骨头还剩很多。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打开了煤气罩,然后把油全泼上去。他走了,他自由了。
那人的父母歇斯底里,哭骂诅咒着他。梁尘只是微笑,然后朝他们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梁尘小学和初中成绩优异,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但是高中不是九年义务教育,虽然有学费减免,还是不够。爷爷只好务农的同时去工地打工,虽然辛苦,但好在梁尘争气。梁尘就住校了,一个月回来一次,减轻路费。
他的青春终止在17岁半。
梁尘从来没想过,不公的离奇的命运会在自己发生。
我麻木地刷牙洗脸帮梁尘,他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依旧是那个淡淡的样子,他没提邹29,没有回忆昨天给他的一个馒头,明明昨天人还在的,看来邹29凄惨的哭声没有触动他分毫,我觉得他的心有点狠。不过心不狠,他也戴不上这手铐脚铐了,我也抱不了他的大腿。这才是第二天。我还有两个月二十八天。
“你读书那么好,为什么还进来了呢?”我在望风的时候,迟疑着问出口。梁尘柔和的背脊顿时挺直,对我好不容易温柔的棱角再一次锋利,手铐脚铐哗啦啦响应,他的眼睛是被磨过千百遍的刀,万箭齐发,齐刷刷地扎过来,带着仇恨。我吓得一怔,被寡淡伙食嚯嚯瘦成皮包骨的身体微颤,连忙道歉。
“没事”,似乎感觉到对我作出这副表情不适宜,他赶紧侧过脸,声音闷闷的。“我本来可以上c9的,你知道c9是什么吗?”
龙生龙,凤生风,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虽然徐笑尘不是我和梁尘的亲儿子,但我由衷希望,他不要再踏错我们的路。
梧桐树越长越高了。
番外:
我又买了梁尘送给我的所有书,可是,我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了。但,王笑尘很喜欢看,这算意外之喜吗?王笑尘学习很快,他很快读完了我给梁尘读过的书,我还教过他怎么撬锁来逗他玩,他就拎个小铁丝到处捣。我没打过王笑尘,除了他有一次用梁尘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叠纸飞机。
我苟且度日,供养着这个孩子,修补这间老屋。
过了三年,我终于找到了邹29的小孩,福利院说,他现在改名了,有个姓魏的有钱人把他领走了,让我别担心。
那座老房子破旧不堪,风吹日晒下,满目沧桑。我在树下刨了个土坑,把梁尘的骨灰盒埋进去。
我用所剩不多的钱,买了个石碑,刻了“梁尘之墓”四个字。我得谢谢梁尘,好歹有个地方给我埋,我实在是掏不起公墓的钱。
我只留了一本书,其它和冥币金元宝一起,全烧给梁尘了。老房子里有他的各种奖状证书,这个我没烧。
管教走到我面前,轻叹口气,“梁尘说,他的书全给你了。”
我终于失声大哭。
我那一天没有睡着,出去前的第六天,我在上午九点半,模糊听见了远方的枪声。
“梁尘,提审!”
梁尘走得很快,血再次漫出来,他扭头,笑得特别好看,就像他第一次对我笑那样,两个武警把他押走了。
前几铺肃立,目送他的离开,仿佛了却一桩要事。
我说不用谢。
他说:“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问是什么。
头号还是最原来的4铺,他最近总是垂着眼帘,哀伤地盯着梁尘。梁尘苦笑一声,然后目光日渐坚强,背脊日渐挺直。梁尘最近吃得越来越好了,他吃得也越来越少了,这导致我又胖回去了。
那是我出去前的第七天,我不停地问梁尘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他喃喃道:“快了快了。”
那是七月初,天气炎热,阳光跟盛开的石楠花味一样让人睁不开眼。梁尘很反常,他的动作是焦躁不安的,手铐脚铐晃动不停,发出令人生厌的吵声,而他的表情却庄严肃穆,目光坚定炽灼。
我在内心倒数,倒数每一天的日子,我由衷地快乐,我快和梁尘一起出去了!我像只活蹦乱跳的麻雀,梁尘像只放纵我的鹰,任由我撒欢。
同监室的都在嫉妒我快出去了,但我不在乎,嫉妒就嫉妒吧。
我没看懂梁尘带的,只觉得里面的人名使我舌头打结,重复错乱的几代人,我看不懂。
梁尘摸了摸我的脸,那是被小船推开的波心,一圈圈的涟漪,漾进我的四肢百骸,我头发麻。他温柔地笑笑,靠在我肩上,他没有说话。我屏住呼吸,感知他的存在,我期待着他的消息。
“王笑,你真好。”
我愣了下,背脊震颤,梁尘神色如常,我觉得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到梁尘一个人。我可以和梁尘做同患难共死生的兄弟,范无咎和谢必安那样的弟兄。
我起了个大早,洗裤子。
也许出去后,我应该和梁尘拜个把子。
我没有发现自己变得有多依恋梁尘,我缠着梁尘,不厌其烦地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我没有勇气去深探他的背景。我还有一个月。
梁尘带了很多书进来,可以说,我们整个监室的纸质书全是他带的。他想听余华的。
我的耳畔还是他们三三两两的光荣历史回顾,有三分之一放风的时候已经听过了。我的目光凝聚在那本黑色封面两个血红大字的书,颤着手指一行行读下去,我的心思逐渐沉淀,我开始疑惑为什么一头牛有那么多名字,我开始奇怪为什么两个有两个“我”,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我也开始不好意思,我不会读“黝”字。似乎看出我的疑惑窘迫,梁尘拍了拍他旁边的空地,挪了挪腿,让我坐过去,我去了。他举着手铐,耐心地用指甲划字底下,告诉我,一欧有,三声;告诉我,第一个“我”是以旁观者的视角来叙述,第二个“我”,就是老头福贵的自叙。我哪里敢让他抬手伤到自己,把书往地下一摆,用手按他说的话找位置。我们靠得很近,胳膊靠胳膊,肉贴肉,肉体的燥热传递给彼此,我的心烫烫的,满满的,装满了对未知的文学的期待。
八点半很快到了,我们连书的三分之一还没读到,我有些恋恋不舍。梁尘用肩膀撞了我一下,“去吧,明天继续,今天谢谢你。”我攥着他的书,连连称是。柜子里他的书摆了一摞又一摞,琳琅满目五光十色,我从没想过看书这么有趣,当然,我的嗓子也很酸很涩,特别想喝水。被我轻轻堆在那一众书的最顶端,我记住了,才读到62页第五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