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心有所感,我的眼神向那个男人看去,是不是人在无聊的时候,好奇总是占上风。男人靠在铁杆上,依旧面无表情,他神情空洞,眼睛没有聚焦,手指轻轻敲碰大腿,似乎顺着某首歌的节奏。很奇怪,他明明侧着身,却迅速察觉到我的目光,我来不及扭头,就被逮个正着。
他皱起眉,眼神凌厉清明,就像动物世界里的捕猎的狼。他没有眨眼,就轻蔑地直直地盯着我,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很像凌晨起浓雾的树林,神秘,但可怕,橙色的马甲在这眼神前极度不瞩目。似乎有看不见的刀捅向我,我浑身发怵,汗毛倒立,卧倒闭眼睡觉。
七点到了,音响广播起床。旁边的人迅速叠好被子,一溜烟地奔走。“快得儿,我提醒你。”29铺告诉我,我不记得他的名字,模模糊糊地推测可能姓邹,就叫他邹29吧。我不懂,尽力收拾床铺,被子软塌塌的,根本叠不成豆腐块。叠完才发现,其他人只是敷衍了事,我暗想不妙。
脚步声蹬蹬,回响在空旷的走廊,也许是警察,也许是武警,也许是叫其他的,反正我不在乎,就叫里面所有管人的叫管教吧。
铁门被拉开,嘎啦刺耳,骂人的脏话浮现,潮湿的褥子和我带的东西不知所措地躺在手里。我慢慢挪到三十铺标记处,见旁边两人横七竖八的睡姿,硬着头皮扑出歪歪扭扭的被窝。东西我是不敢放到柜子里了,骂人的飞机头正恶狠狠盯着我,我貌似吵了他的美梦。
“想什么呢?睡你的觉。”似乎不常说话,对面的男人声音有些哑,缓缓的,有些不耐烦,脚镣移动摩擦地板的吱呀声格外刺耳。飞机头又抬头,恶狠狠地寻找声音来源,摩拳擦掌。男人勉强挺起上半身,毫不慌张,冷冷瞥回去。飞机头见是他,气焰一下消了大半,灰溜溜嘟囔着躺回去。
“我叫王笑。寻衅滋事,打架进来的,判了三个月。”
他们睡的“大通铺”,没有床,一个大床板平铺在地,一个被窝一个被窝跟钓鱼打窝挨着放,大约有二十八九个人,拥挤不看。
“才判了三个月呀,运气好的一比嘛。”有个平头男嘻嘻笑笑,调侃道。其他几个跟着闹,交流心得,其他人不屑好奇探究的眼神一一混杂扫射而来。
“看守所能看书吗?”
“当然,晚上自由活动的时候可以。我带了很多书,你能读给我听吗?”他扭头,不羁的眉舒平,半分笑意。
我站在他身侧,像忠实的宪兵,可我的耳朵早伸长到周遭吹牛的人群去了。“我跟你说,那些小杆子哦,木里十骨,拽得一米,不认得我们出来早混的,激几句就拿东西出来摆架势,那我不能急咯,马上找几个盆友......”我不是本地人,但能听懂大部分,我的意识全跟在唾沫横飞神情激扬那人后头,想象他们怎么打群架。警察过来时,我正好揍累了,在旁边假模假样地做做样子,一帮子人正砸得起劲,衬托下,我就格外内敛了。加上没有监控,我确实不起眼,我们这边顾及我年纪小,刚加入不久,最后口供出来,我反而成了判得最轻那个,连监狱都不用进。
“你当时不读书出来,家人不管吗?”梁尘突然开口,声音轻悠悠的,在我耳中却很大声。我半个身子留在那旁三五成群的故事会,另外半个身子开始思考。
“没有,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妈忍不了我爸这么窝囊,走了。她当初嫁给我爸,家里就不同意,她算和娘家断绝关系了。然后我爸就一蹶不振,不管事,天天酗酒,卷烟抽,窝里横,对外还是窝囊,回来就朝我们发火。所以我就跑了,带走家里三分之一的钱。不过这几年钱我还是会往他帐头打。”我悠悠回忆过去,往事一帧帧闪过,我却没什么太大的印象和情绪。
他的预感很正确,坐板没坐完一半,邹29就被带去提审了。我为他祈祷着。
四点半到了,我们排队去望风。所谓的望风,就是从监室的望风门走出去,外面有一块地,四面仍是高耸得骇人的墙,头顶露天,但被厚重的铁丝拦成无数个网,仅有惨淡的阳光微弱地照下来,给我们补补钙,但总比监室里好。我谨记号头的教诲,搀扶着梁尘,他这次左侧在我的右肩,有了上午的经验,我走得稳多了。
“你的脚不疼吗?”我忽视不了他的脚跟,那里似乎又深了几分。
邹29幽幽靠过来,“你是不是以后不用洗碗了?”我吓了一大跳,指着墙上24小时不间断连着管教的摄像头,“你小心点。”
他纷纷扭头,哼了一下,然后沉重地叹口气,“说真的,我想我儿子了。”我愣了两秒,“你都有小孩了!”
号头重重咳了一声,我自知失言,中午睡觉不应该说话,只得乖乖闭嘴,等两点起床问他。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我第二次那么认真地学习,是有人见我身子灵活,手脚伶俐,人看着无辜,所以教我学撬锁,再教我怎么把风。我学得很快,很厉害。所以我很庆幸自己只是因为寻衅滋事,而不是因为盗窃,那还得多关几年,去监狱。我这门手艺的师傅,判了7年。
“真的吗?那我等你出去以后,给我剪次头发吧。”梁尘笑了。
我从来没有见有人能笑得那样肆意明媚,梁尘不需要虚假的谦虚,他生来就该是张扬的。
“确实,所以我初二就辍学了。”的确是事实,我觉得梁尘猜得很准,邹29说他读书成绩好果然名不虚传。
这下反倒是梁尘不好意思了,他张着嘴,指甲划出长长一道切痕。“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没有,我就是不喜欢读书,就跟有的人不喜欢吃西红柿一样。你教得很好,上次有人这么教我还是两年前。”我连忙解释。
“真的,你很厉害。”他再次肯定地点点头,眸子雀跃,闪烁着不知名的欢快。“你其实多出声读几遍就行了,这里这里,都是重复好几次的句式和词语,记住变化的地方。”他强迫饱受折磨的手腕亦步亦趋地跟着不长的指甲闪动跳跃,在历经多少事物的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痕。他始终侧着身,腿曲在一旁,我知道这比坐板好不了多少,很累,但他很高兴,很认真地在教我。
我说不清楚什么滋味,我是坐着的,很清晰地看见他曲臂的肌肉收缩动作,看见他勾起嘴角的细腻皮肤纹理,也看见他眉宇间一丝散不去的哀伤,我不敢问。我屏住呼吸,悄悄观察他的每一个动作,记住他的每一句话。
我的思绪忍不住扩大,我想起小麦抽穗扬花长得特别快,田里全是青色的穗,像马尾巴随风扬荡,收成没多久就快来了。梁尘是不是也在我心里撒了一粒小麦种子?
我心里一阵酸涩。可是一瞬间我又觉得自己有病,自己都顾不了,还管别人,更何况梁尘说不定有什么背景呢,皇上不急太监急。
“你不是要学那个吗?”梁尘等我洗好碗,迫不及待,双腿合拢朝一边崴,上半身倾斜直勾勾看着我。我突然觉得他很好玩。
我掏出那张泛黄泛湿的纸,上面用黑笔写的字已经晕开一部分了,明显是一代代流传下来,很有历史感。
“不知道,可能做人比较毒辣?凶残的人不要惹,惹了搞不好把我们都弄死,反正已经进来了。你看他还戴手铐脚铐,前面几个老比老吊走掉的老油子,你么得见过,横的嘛,人五人六,但梁尘面前,屁都不敢吱声,所以他肯定不简单。”邹29絮絮叨叨的。我一下了然,邹29也不知道,他只是在装懂在猜。
九点到,管教进来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坐板是什么,板就是水泥地上粘铺了一层类似于刨花板的东西,上面刷着一层紫色的油漆,坚硬无比,最关键就是硬。坐姿要求脚与屁股在一个平面上,双脚与膝盖并拢,双手平行重叠放在膝盖上面,腰椎必须挺直。短时间坐还好,时间稍微长一点,腿部的血液循环不畅,最突出的感觉就是腿麻,还不能动,动了不仅腿酸发颤肿痛,带得心里发颤,管教还要过来教训一番。坐板一坐就是两个小时,人上半身的重量全加在臀部里头的那两个骨头尖儿上,屁股生疼,虽然没体验过,但我觉得这可比古代杖刑残酷得多。上午坐,下午也得坐,一周下来,屁股上无一例外的起了茧子,就像是屁股上长了两只眼睛。
痛不欲生,真的是痛不欲生,我深刻体会到肉体上撕心裂肺的痛楚。我咬牙坚持,汗如全涌,顺额头蜿蜒流下,运动服被打湿,其他人也如此。而梁尘呢,依旧懒散地敷衍地稍稍屈腿,他没有过来坐板,还靠在铁柱上,继续发呆,眼神柔和,像新生的羊羔,好奇腼腆探索这个美丽世界。但监室可不是美丽世界,不到二十四小时,我已经认清了其本质,狭小,逼仄,潮湿,暗淡,避光,种特殊形状植物水果会拿模具禁锢它们生长,同样的,这就是从生理心理双重打击消磨我们这些社会败类的犯罪欲望。我有些愤懑不平,当两个临近的人面临相似的处境时,过得差点的总会记恨嫉妒过得好的。我恶意揣测着梁尘,凭什么我累得像只老驴,绷直背痛不欲生时,他能安然惬意地靠在那儿潇洒快活。
“你们吃嘛?”梁尘问我们,他的两个馒头动都没动,静静躺在碗里。他看着我,没有了昨夜冷漠的敌意与考量,态度缓和。
邹29抿嘴,傻乐低语,“啧啧啧,你这是抱上大腿了啊,乖乖。”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接过那两个馒头,郑重地向梁尘道谢。他摆摆手,仿佛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抬头,闭上眼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如果是在监狱,我根据那些道上混的兄弟们半吹牛比半写实的三言两语,梁尘绝对会挨揍,或者不断有好事人来闹事,可现在他在看守所,没人敢动他。
门开了,上了二楼,里面挤得全是人,各种各样形形色色和我一样戴着手铐的人,旁边配着困倦但无比负责的警察。排队叫号等了一会,检查人员仔细地问我有没有受伤,我摇了摇头。拿到体检报告单已经快三点了。
看守所外面是灰色的,黑色的大字屹立不倒,挺有威慑力。两扇大黑铁门特别高,起码有五米,旁边还是有登记信息的人员。拿着门禁,我正式进入看守所,好像有两个监区,我进了a区。
麻木机械地摆动身体照了dvd电影出现的三面照,签过字的文件和体检报告被交上去检查,又签了收押人犯登记表。有人领我去旁边,检查我带的东西,对了,还有裸检。破旧的小包里带了洗漱用品,都是以前住宾馆顺的梳子牙膏什么,还带了一点换洗衣服。我穿的运动服,很舒服,脱下来也很快。我垂头,看着一丝不挂的自己,肋骨突出,很瘦,胯下发育得引以为傲的东西随风摆动。我生出一种莫名的羞耻。他们检查过后点点头,一件橙色马甲扔过来,脱下的衣服也被扔过来,我攥在手。有人解开我的手铐,手腕有点疼,我抖了抖,听话地换好衣服套上橙马甲。我没看背后的数字,那一长串白色数字没什么用,对我而言。随行警察在外目送我,我迈着沉重发抖的步伐,屏住呼吸,向仓室走去,这时我心中才生出一丝恐惧。
梁尘没等我反应,两只手袭来,铁链子砸到我的手腕,我忍不住闷呼,梁尘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含着碎玻璃,丰唇微弯,“没关系,我现在就可以教你。”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七点半到了,号头堆笑走来,“小尘呀,要不我们先吃饭啊好。吃完饭再教也不迟嘛。”他用手肘悄悄怼了怼我,我哪敢不从,小鸡啄米般嗯嗯同意。梁尘像被水浇灭的烈火,松开手,懒懒地靠在栏杆上,他沉默了两秒,“好,先吃吧。”
号头安排我们坐成两列,严格来说,是三列,梁尘单独坐旁边。二铺到六铺,去储物柜掏出七个塑料盆,还拿着一大叠碗。我疑惑地偏向邹29,压低声音,“这是要干嘛?”“吃饭啊,还能干嘛?”邹29觉得我少见多怪。墙上小窗口蓄势待发,餐车推来的轮子声刺激着饿了一夜的人们。
“好”,他飞快道,”你扶我吧,马上我来教你。”
梁尘的手铐主动贴上我的手背,凉丝丝的,我被冰得鸡皮疙瘩顿起,汗毛倒立。梁尘骨架大,重量向我袭来,像海浪扑在矮小的椰树,我有点吃不消。但我仍硬着头皮撑住他,脚铐声很响,拖在地上,响在我耳侧。
“你为什么戴脚铐?”我问,我半边脸呲牙,嘴唇上扬。梁尘依靠在我左肩,脚步加快,重心偏移,我不得不转移注意力,不然一屁股直接瘫地上。
难以置信,现在还没到七点半,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没话说的就望呆,可现在他们却纷纷扭头好奇地望过来,号头惊讶地盯着我,头皮上的疤也跟着惊讶。也难怪,我就一米七三,比梁尘矮了大半头,细细小小,刚进来不到十二小时就巴结他。
梁尘皱紧眉,眼睛上钩,他似乎很生气,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能走。”他继续前进,没再看我一眼。我梗了下,“......好吧,你能告诉我怎么快速背下这张纸吗?”
我感觉到周围人全松了口气,一切又恢复正常,絮絮叨叨的交谈重新开始。
被子根本不需要叠太好,床床随便卷起来,竖着堆放在角落。“我不是说了让你随便叠叠蛮?夹生。”邹29幸灾乐祸。我无奈点点头,试错就试错吧。
我困得狠,半夜去体检,抽过血,后半夜才进来,睡还睡不着。可还没等我坐在地上眯一会,号头就来了。“王笑,给你张纸,一周内给我背下来,不然到时候可有苦吃喽。你刚满十八,记忆力应该还满来斯,背吧。”那张纸皱皱巴巴,有些泛黄,应该是经手过好多人。纸上有权利义务告知细则,两首定位摇,讲解规矩,还有惩罚措施。太多了,真的太多了,我上学为数不多的几年从来没背过这么多字。
见我翻来覆去愁眉苦脸,邹29鬼头鬼脑凑过来,“背不下来吧,告诉你,那个告知和定位摇背下来就可以喽,后面的你看看记住就行。但是你不要不上路子,悠着点。其他不懂的你问梁尘,他之前读书成绩吊得一比。”他满嘴黄牙,似乎还留着淡淡烟味,憨厚一笑。
刷牙漱口的水液吞吐声丝毫不停,每个人都是一副早习惯了的姿态。我很快就明白为什么邹29叫我快点,我像个手脚不利索的呆子愣在旁边,束手束脚,杯里没有一滴水,水池被围得连老鼠也钻不进,更何况我是人。排队撒尿的人叫嚷,喊前面人快点。我麻木挤开牙膏,呲牙上下刷着,忍不住打干呕。估计我三个月没待满,咽炎先得了。
突然,金属的摩擦紧贴地面,划拉出不小动静,那声音缓慢有力地靠近。是对面的男人。他艰难翘起脚尖,再用脚跟着地,拖着厚重的脚铐,似乎尽量避免发出太大响声,可走出的每一步,镣铐仍不免砸出厚重的哐啷一锤。他系在手铐和柱子间的链子被撤了?我侧眼,用视线瞄着。
他的脚铐肯定戴了很久,我猜,脚腕处裹了一周白布,可星星点点的血还是不免透出布向外漫延。他手里举着杯子,牙刷已挤过牙膏。见他来了,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刻让出一道缝,他道谢,杯子几秒便灌满了水。我注视着,手上动作不停。
我静静坐在警车里,任由冰凉的手铐滑动,其实也不是很凉,蓝色的血管跳动,早就把金属染烫了。我的手腕很细,但手铐滑不下来。
四月份了,好多花都开了,粉色红色,乱哄哄地混成一团。警车开得很快,一簇簇花快速漂走,车窗关得死死的,好像怕我逃跑。我虽然闻不见风,但是似乎嗅到了盛开的石楠花。我最讨厌这种花了,臭得要死。
我数鸡,今年刚满十八岁。我没读高中,初中也没读完。农村教育好不到哪里去,初中还要跑到镇里上,每天路上来回得花两个多小时。三轮车是给家里人用的,我只能背个破书包走烂路,顺着田走,眯着眼心里默数田丘深处有多少坟头,每天数的结果都不一样。我不喜欢读书,但起码我认识常见的字。家里人不怎么管我,初二那年,我跑了,跑去我为数不多认识的大城市打工。
不大的水池挤满了人,牙膏泡带着含了一夜的口臭溅进中央的洞,打着漩涡降落。这里只有一个蹲坑,摆在水池旁,七八个人排队,神色没有任何异常,坦坦荡荡地脱裤子,挨个解决生理问题。尿骚味飘飘摇摇冲进刷牙洗脸的鼻尖,纷纷打着干呕。
“你他妈尿骚死了了,犯嫌。”
“呆比,尼玛你尿不臭?”那人骂骂咧咧,水流不见断,撒在蹲坑。
我不敢吱声,偷偷摸摸地看男人几眼,乖乖躺在被褥上,地板硌得生疼,被子也有点潮,旁边还有股头油脚臭味,熏得慌,但我也没资格挑三拣四。那男的是谁?怎么戴个手铐脚铐,看起来挺厉害的,应该不能惹。我默默猜测他是大哥一类的人物,要么有点关系,要么心狠手辣,再或者,精神心理有点问题,惹不起。
我的困意自进入监室后烟消云散,白炽灯的光直直打下来,隔着眼皮子敲脆弱的眼睛,折磨我劳累的躯体。我实在睡不着,十四铺睡得最沉,呼噜声比春节放的鞭炮还响,还带颤音,我更累了,不过是心理上的。显得狭窄的空间,过分多的人,压抑束缚的身份,我真的要在这里待三个月,我此刻才鲜明地意识到。
那个傻逼的呼噜声真的太大了,我忍不住啧了声,心如乱麻,抬起头想看外头天有没有亮,仓室是封闭的,只能隐隐绰绰望个大概,看不清。
我眼神飘忽看了一圈,才发现这群人睡的对面还有一个人。他很帅,我不得不承认,比我看过的很多电影电视剧男主角都帅。他两只眼懒懒瞟来,剑眉微微蹙起,嘴唇有点厚,抿起绷成条肉感的直线,面无表情盯过来。他的手上缠紧了手铐,拴在旁边的铁柱,交叠的双腿下绑着重重的镣铐,反射出白色灯光的锋利。
“好了!别韶了!新来的,你就睡在三十铺吧。马上估计有人给你送被子枕头。其他人都给我睡觉!”洪亮的声音再度传来。
嬉闹声慢慢弱下,我身边的两个人朝我摆摆手,打了个招呼,随后闭上浮肿的眼皮,侧身埋头躲避亮光,的确是困极了。我挺佩服他们的,这么亮的光也能睡着。
梁尘轻轻叹口气,甩了甩手铐,“那你这下案底也留了啊。”我自然懂他什么意思,我苦笑一声,“我以后成不成得了家还不一定。”
沉默了两三分钟。
“你晚上愿意读书吗?”梁尘又问。
“没事,习惯了。”他淡淡道,并不在意。
我以为伤到他自尊了,便不再开口。
四点半的阳光没有那么烫,一簇簇透过铁网,交叠交叉映出一块块黄。他们开始吹牛了。这些人的故事光怪陆离,各不相同,应该有虚构的成分,但比村口说书人说得还好。我陪着梁尘,他又坐下来,双手抚在曲起的大腿上,仰头眯向头顶的光,蓝色白色黄色交织分配,不算特别好看,但在水泥色基调的监室里,应该是别样的风采了。
邹29虽然只比我大一岁,小孩马上都快三岁了。他老婆比他大两岁,两个人感情特别好。上个月带小孩在小区里玩,路过一栋楼,倒霉的事发生了。五楼阳台的一盆花没有任何预兆地掉下来,正好砸在他老婆头上,当场死亡,小孩吓懵了,看着血迹嚎啕大哭,他妈就这么死了。那家态度还很嚣张,说没有证据是从他家掉的,有本事找法院判他全家死刑。邹29那天喝了酒,回家看见房间挂的和妻子的婚纱照,桌子上小孩两岁生日的全家福,怒从中来,抄把刀就杀到那家,捅那男的18刀,砍成植物人,没死,但和死也没什么区别了。可怜他老婆尸骨未寒,丈夫就进了看守所,小孩连个着落也没,寄养在福利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邹29背负这么沉重的东西,唉。邹29说他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儿子,我宽慰他:“没关系,会好起来的。”邹29摇摇头,凄惨一笑,“他那副身体,我能放心得了?”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他紧紧拽住我的手,“你只有三个月,答应我吧,王笑,出去后,帮我看着点我儿子,求求你了。”
我答应了。
午睡了,我和梁尘分开,床铺再一次铺好,我很充实地躺下。梁尘同样安稳睡下,他闭上眼睛,翻身一侧,他的脸消失在我的视野,只给我一个模糊的侧颜。坐板的劳累不算什么了,我拿起手里的纸片,在心中用梁尘的方法悄悄默念,确实有用,但屁股还是疼得慌。
号头又来了,管教似乎找他说了什么。他看了看四周,俯下身悄悄低语,“你不是还有三个月吗,我看你跟梁尘蛮合得来的。这样吧,以后你不要洗碗了,多陪陪他吧。”
我立刻答应,不用干活,多好。纸张被我塞到身下,我盯着梁尘,觉得他真是神秘,他到底什么来路。但不管怎么说,跟着他,肯定没错。我又默默念了会,才真闭眼睡下。
监室扑面而来的潮湿低闷,混合刺鼻的汗臭味体腥味,直令我想吐。里面两个大灯泡炽热地刺着白色亮光,比白天阳光还亮。我捂着嘴,眼泪上涌,眼睛酸得疼,喉头滚动,不断打着干呕。形形色色的人睡眼惺忪地扭头,好奇望来。
“别嫌弃了。过来!你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号头是个面目狰狞的胖子,头上有道长长的疤,疤痕被油腻宽大的青色头皮拉长,无比醒目,洪亮的嗓音在夜里特别清楚,像大喇叭广播。我突然就想起老家养的那只爱抢食的猪,被我爸用棍子打出一道疤,肉色的,映在肮脏的皮肉上,特别像。
但我没有笑。
“真的吗?你学的什么啊?”梁尘骑驴下坡,好奇道。
“理发,我师傅说我很有天赋,说我再过几年就能出师了,还能给明星做发型.......”
其实是骗人的,我做了理发店三个月学徒,一次剪刀也没碰过,只帮人洗头按摩。我第一次按女头,因为力气太大,急于表现,还被投诉了,师傅大骂了我一顿。在忽悠了好多人办卡后,他们也就关店卷钱走了。
“王笑?王笑?”梁尘抬头,频频叫我,我才意识到我还是不可避免地走神了。
“不好意思”,我真心道歉。
“你上学肯定不受老师喜欢”,他撑着脖子,没有恶意地调侃。
“你先读一遍?”
我照做,除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有点卡壳迟疑,其他一板一眼都能念出来。他显得很惊喜,撑着头,安静地听完我读完这一整页。我边读边瞟他的脸。他盯着我手里的那张纸,表情安详而静谧,若隐若现的微笑,我知道他没有在看我,他漂幻远航的迷离眼神,驶过我,返回到美好的过去,或是未来。
“你很厉害,这么长能不喘气地读下来。”梁尘回过神来,由衷感叹。“是吗?”我有些沾沾自喜,从小到大,夸过我的人寥寥无几。更何况,我没读过几年书。
十一点半,要吃午饭了。果不其然,坐板后,梁尘上午给我的馒头的存在感伴蠕动的胃荡然无存,我的那点可笑的怨气也烟消云散,而是担心梁尘的脚,白布已快变成粉布。
我还没来得及问话,号头就命我们坐好,七铺到十四铺去拿东西。中午是米饭,饭很硬,我不喜欢吃米饭。清水煮白菜,没有一点油水,难以下咽,像在吃橡皮,煮软的橡皮。为数不多的几片水煮肉早被前面的分完了,到我和邹29,只剩蔫搭搭的几片白菜帮子。我才知道原来看守所也是可以加餐的,好几个家里人帮忙冲钱,他们手里拿着红色包装的真空鸡腿,开心地啃。我和邹29相视苦笑一声,狼吞虎咽地扒着饭。难吃是真难吃,想吐是真想吐,可饿也是真饿。梁尘象征性地扒了几口饭,就把碗一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身子一曲,缩成一团。
我这才发现,原来梁尘的脚铐打了柳丁,镶得死死的,怪不得他走路那么慢,连减少疼痛的白布也是硬塞进去的。他没穿运动鞋,一直踩着双人字拖,泛血的白布在我吞咽的同时放大,我猛然感到一阵恶心。我想起来小时候杀猪,几百斤的公猪被按在板上,杀猪刀刚捅进去一半,猪醒了。嚎叫着狂奔,肠子掉出来一大截,血随跑动的轨迹下滴溅落,我就在旁边看着,一大摊一大滩冒热气的血在地蜿蜒,卷得稀碎的沙缩成一撮一撮,闻着猪血的腥臭味低头呕吐。号头又来了,他把自己加的餐,一包鹌鹑蛋,剥好的,分了小半份给梁尘,他叹了口气,“吃吧,吃吧。”梁尘慢悠悠抬眸,“谢谢”,一字一顿,他机械地咀嚼,将那几颗小蛋咬碎吞进去。
我作为新人,邹29作为进来五天的新人,当仁不让被安排了洗碗洗盆的职责。号头不用干活,就等着给管教汇报。二把手记录员就是那个飞机头,天天戳个笔记监房日志。剩下的人,轮流换着来整理储物柜,擦地板,收拾垃圾桶,刷厕所。洗碗洗盆很麻烦,里面没洗洁精,得用手搓,水龙头只有冷水,还洗不干净。我用手又搓又抓,冷水冲了又冲,好久后碗盆才干净,指缝间倒满是油。梁尘还是一个人坐那,一动也不动,仿佛座凝固的石像。但他要真是石像,肯定也是卖得很贵的那类,他身材流畅有力,脊椎像大理石一样硬挺,脸也好看。
“你看什么呢,呆了?”邹29油叽叽的手不轻不重地拍我。东西洗完了。
“没什么。对了,你知道梁尘什么来头吗,感觉很厉害,所有人都不敢惹他。”我依旧盯着梁尘。
开了!那七个洗脸盆摇身一变,抛去市场卖出用来洗漱的功能,忠实地装着寡淡的米粥,那不能称为米粥,应该叫米汤,米没有几粒,全是水。其他三个盆装的馒头,估计怕我们吃不饱。吃饭不能抢,必须由号头来挨个分,每人一个碗,舀粥,黏黏的米粒顺着碗沿下滴,地上滑出同样黏腻的粥痕。馒头从来没有这样抢手过,大家心知肚明,喝稀粥能喝饱就是笑话,更何况这样小便次数也变多了,很麻烦。
“我在外面的时候从来没觉得一顿饭这么难,妈的。”邹29悄悄骂,语气里全是愤懑。碗按照床铺号挨个往后传,头号有仨馒头,邹29和我都是一个。
梁尘也拿了三个,但他似乎一点食欲都没,只顾坐在那,侧着脸不知道往哪看,也许是墙上黑黢黢的一片地方。听旁边人说,那曾有个邋遢鬼,待得也久,还喜欢蹭墙搔痒,身上的泥混着汗像抹水泥一样糊墙,最后就黑了。喝粥的胡噜声一阵接一阵,馒头成了美味佳肴,狼吞虎咽,馒头屑都不舍得掉地。我很快就吃完了,但胃就像干涸的井,朝里倒一小杯水,压水井也运作不起来啊。“我们得饿一阵子了。”我说。邹29鄙视地瞧着我,“我已经饿习惯了”,他的碗干干净净,比狗舔得还亮。
梁尘猛然眨了下眼,语气幽幽,“你就当我是个危险人物吧。”我心里了然,看守所戴手铐,那必定是危险分子。梁尘手臂热量隔皮肉传到我肩部,烧得发烫发疼,纸片被我塞进右裤兜,我们没再说话。
“谢谢你,王笑。”梁尘坐回栏杆旁,双腿并拢弯曲,受限制的手轻轻摩挲脚后跟的那片白布。血还是漫出来了。
“你没事吧?血,流出来了。”我犹豫要不要找号头来。
梁尘愣了下,仿佛在听什么稀奇的事。他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来,紧绷的手臂慢慢落下,他停下脚步,毫无血色的唇慢慢恢复生机。
“你想让我教你?”他侧过脸,第一次认真打量我。
梁尘的目光比体检的x光还透彻,炽热的强硬的,敲开我的外壳,想要一探我的内心。我点点头,手心沁汗,那张纸被打湿了。
我点点头,“梁尘是哪个?”
邹29神情一震,“就是睡对面那个诶,你不晓得?”我摇摇头,若有所思,原来他叫梁尘啊。
梁尘正一瘸一拐地拖着脚铐走过来,仿佛走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白布渗的血更多了,估计是因为戴太久磨破皮,他死死咬住嘴,牙旁唇肉发白,面目有点扭曲,宽大的肩膀一抖一抖。我攥住那张纸,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梁尘,我扶你吧?”
“拿过来吧,你没水怎么刷?你们怎么不让点新人?”他抬起手铐,朝我微微招手,语气有点疑惑。我没反应出他在喊我,恍惚看他摆动的手臂。直到有人拍我,我才意识到他正对我说话。我慌忙不迭,把杯子递过去,嘴里含着泡沫口齿不清说了声谢谢,水龙头喷出清澈的水,池中的漩涡不见少。他点点头,又将灌满水的杯子传给我。
号头笑笑,“早上怎么可能让?再说了,新人和老人比起来,不吃亏就可以喽,啊对?”
我没有吱声,老老实实吞进去一大口水,来回涮动口腔里每一处黏腻发干的牙膏沫,然后吐回杯子。他笑了笑,五官生动起来,组合成天边最亮的彩霞,镶了条金灿灿的边,照进我眼里。监仓里四面全是四五米的高墙,昏暗的布着不规则脏的墙,仅有头上高处有个小小的口,阳光有限地堆在某一处,四月份的早晨还是泛凉,我却觉得很温暖。也许我应该抱抱他的大腿,在看守所里就能过得好点。
夜晚很安静,凌晨一点多了。开车的很不耐烦,旁边的警察看起来很温和,但没找我说话。
到了。
但到的不是看守所,是医院。警车还要登记,才能放行。我好奇地向外望望,这里防卫无比森严,不就是一家医院吗?警察伸手让我下来,来到门诊大楼,他按了电子指纹,还打电话叫人开门。天上没多少星星,黑压压的一片,有点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