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琢抬起磕红了的头,毅然起身进殿。他装了一肚子的逆耳忠言,做好了会看到些不堪景象的准备,一脸板正地大步走进去,却只见靳奕与齐绍都衣冠齐整,不过多喝了几杯酒而已。
“沈卿有何要事?”皇帝似是有些微醺,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水光潋滟。
沈琢怔了怔,再看一旁的齐将军,还是正襟危坐,连醉态都没见。听皇帝这么说,便顺势谢恩告辞,留下沈相单独回禀“要事”。
打完一巴掌,又再给一个甜枣,靳奕亲自上门去与皇兄们密谈,中心主旨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本无意于皇位,还是个断袖。如今仓促登基,只为暂时将朝局安定,将来若没有子嗣,定还要从兄长膝下过继一子为太子——至于过继谁的儿子,那便是他们要争的事了。
怪不得三皇弟一直不娶妃,打小就和齐家那小子形影不离,如今还与沈珩的庶弟亲密无间……靳奕那两个倒霉哥哥顿时自以为想通了其中关窍,都含着虚伪的热泪承诺绝不会将这秘密泄露出去,随即调转矛头,又暗暗内斗起来。
靳奕称帝,沈琢拜相。
“哦。”
沈琢垂眼应了一声,而后从善如流,换了个迂回的策略。
靳奕生母良妃后家虽不显赫,却也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因着姻亲而四处沾亲带故,好生利用起来,未必差过旁的高门望族。沈琢便是由此入手,搜集各个官员的把柄,再借力打力,又用上了靳奕与齐绍这层关系,拉拢朝中武将,润物细无声地逐渐铺开一张大网。
沈琢破罐子破摔地想。
他再没有犹豫,朝靳奕迈出了步子。
广结党羽,借刀杀人,一箭三雕,弑父杀兄……
一条血淋淋的通天之路,就这样被他面不改色地铺陈开来。靳奕听得心惊肉跳,庆幸左右无人,忙掩了他的双唇:“父皇昏聩,皇兄无能,却到底是我血亲。”
靳奕向来性情宽仁,沈琢也喜欢他这点,但天家哪有真正的父子兄弟,面对无上的权力与皇位,手足相残、父子反目,不过是寻常事。
“世人都说最憾海棠无香,我却觉得这样甚好,”那人朝他挑眉一笑,感慨似的道:“花香过头,难免熏得人头疼,还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最好。”
“你说是么?”靳奕问。
沈琢怔在原地没动。
原来是算好了的,沈琢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是忧,只得依言随那宦官往御花园行去。
皇帝正在御花园里等他,还重新换了身便服,看起来恍惚仍是少年时候的样子,长身玉立,嘴角含笑,眉眼如画。
“成玉。”
他手乱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几乎是落荒而逃:“陛下醉了,臣告退。”
靳奕也没拦他,沈琢一路疾行,步履生风,穿过一道道曲折蜿蜒的回廊,飞快地往宫门走去。
那角门在齐绍离宫后就又落了锁,沈琢强自镇定地掏出腰牌,守卫却仍不肯放行,说是陛下有旨,今夜只许镇北将军出宫,旁人一律不许擅离。
其实他的出身、他的过往,甚至他这个人,都远没有靳奕以为的那么光风霁月。但靳奕希望他做一个好人,他便想做一个好人,伪君子若能装得一辈子表面君子,也就是真君子了。
所以他要讲仁义道德,要守礼节,要做匡扶社稷的能臣、忠臣、纯臣……
“若朕偏要呢?”
靳奕摆摆手挥退左右,起身走下台阶,仍是笑着道:“可是沈卿,你也对朕有私情。”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听在沈琢耳里却犹如晴天霹雳。暗藏了多年的旖旎心思,一朝被如此直白地戳破,沈琢差点没绷住一本正经的表情,脸色微微涨红。
片刻静默后,靳奕已走到了他身前。沈琢嘴唇张合,欲言又止,最后在靳奕意味不明的目光中重重跪下,叩头认错:“臣有罪。”
齐绍赴北疆戍边时,靳奕心有不舍,很是闷闷不乐了一阵子,沈琢却曾为此暗自窃喜。
这般卑劣心思实非君子该有,但他就是忍不住。大抵他生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人,竟盼着那小齐将军最好永远不要回来,就在边关另外娶妻成家了才好,或许有一日靳奕还能回头看一看自己。
沈琢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当真在齐绍离京后与靳奕越走越近,几乎已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没听见他回答,靳奕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沈琢如梦初醒,轻咳一声,拱手正色道:“陛下贵为天子,乃是一国之本,断不可耽溺于私情。镇北将军是国之重臣,若因陛下的喜爱而令将军清誉有损,将来入佞幸传,岂非既辜负了陛下的爱惜之情,又辜负了将军的拳拳忠心……”
靳奕喝了口宫人呈上的解酒茶,闻言忽而哧地一笑,放下茶盏道:“沈卿真乃纯臣也。”
沈琢挺直了背脊,又是一拱手:“陛下谬赞,此乃臣之本分。”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对君王有任何妄想,还该尽人臣的职责,劝皇帝放弃有悖伦常的私情,做一个明君。
今夜靳奕设宴邀了齐绍入宫,沈琢就候在殿外。此时已快到子夜,却还不见齐绍出来,他便无论如何也要进谏,为大义,也为他的私心。
他同宫人与侍卫僵持着,殿内忽然有了动静,正是靳奕传他入内。
景康帝年迈,靳奕那两个皇兄早就蠢蠢欲动,这下多了沈琢在其中拱火,果然有人按捺不住。老皇帝病得蹊跷,驾崩也极突然,当日朝乾门事变,谁也没想到最后竟会是那样的结果,让最不起眼的三皇子捡了个大便宜。
一切都出人意料,却又顺理成章。此时除了三皇子,已没有别的更合适的人选,再细看这位三殿下,竟是才华人品声望一样不缺,合该就是要他登基才顺天应命。
靳奕登上帝位,先圈禁了两位兄长,雷厉风行地剪除了二人党羽,该杀的杀,该贬的贬,该流放的统统流放。
被青年温热的指腹拂过唇畔,沈琢面上微红,忍不住问:“殿下是否觉得我狠毒?”
靳奕只摇头笑了笑:“我知道你心地本不坏,这计谋也确实可行。但我若真这样做了,将来即便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亦自己问心有愧。”
末了又认真道:“以后不可再如此。”
而后,他便又听见那人柔声唤道:“阿琢,过来。”
眼前的一切就如同一场甜美的幻梦,引诱着他抛弃所有清醒,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佞幸就佞幸,左不过是受天下人唾骂,被写上史书遗臭万年罢了——
沈琢听见靳奕道。
其实他常常分不清靳奕到底是在叫谁,究竟是他沈成玉,还是另一位齐承煜。
宫人悄声退散,沈琢顿住脚步,一眼望去,御花园中海棠如旧,正值盛年的俊美帝王站在灼灼花树下,向他伸出手来。
“沈大人,您就别为难小的们了……”
又是这句车轱辘话,沈琢想起方才在靳奕寝殿发生的一切,连耳朵尖都泛起了红晕,好在灯火昏暗,谁也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沈相请留步!”宦官尖细的嗓音气喘吁吁,沈琢转过身,便听那宦官躬身谄媚道:“天色已晚,夜路难行,陛下已命人备了御花园西暖阁,请沈相前去歇息。”
靳奕伸手抬起沈琢的下巴,一低头便吻上了他的双唇。
二人四唇相接,靳奕捧着沈琢的脸,温热的舌尖顶开对方的齿关长驱直入,微甜的梅子酒味与清茶的苦涩混杂,裹挟着龙涎香的气息,在唇舌交缠间蔓延开来,令人目眩神迷。
沈琢被亲得发懵,脑海里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想起推开靳奕:“陛下自重!”
“陛下天人之姿,臣对陛下心生妄念,是臣之过!陛下若要治臣之罪,臣别无怨言。”
“朕说过要治你的罪么?朕在你眼里,就这般不通人情?”靳奕的影子将匍匐在地的沈琢罩在其中,悦耳的低沉声音越来越近:“若朕说,朕也对沈卿有意,沈卿可愿为朕入一回佞幸传?”
沈琢猛地抬起头,与俯下身的靳奕四目相对,脸上颜色变了又变,末了竟正经地板着脸,认真回答道:“臣……不愿。”
所以在景康帝欲齐绍和亲时,靳奕第一个想到了找他商量对策,而他原本劝靳奕不要冲动出头,但又实在不忍看对方难过,终于还是选择了倾力相助。
治标不如治本,唯有坐上皇位,将所有权柄握在手中,才能真正护住想要保护的一切。靳奕有了争储之心,沈琢便是他的头号心腹。
沈琢出身翰林,时任监察御史,随那清流中砥柱般的老御史大夫掌纠察弹劾之事,与父兄皆不睦。无论是翰林还是御史,都最靠近中枢,悉知帝王旨意与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他本就是难得的谋臣,很快便向靳奕献上了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