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猫进来的是一袭华丽衣摆,接着是一只锃亮的长靴。这靴子轻轻踏在柔软的地毯上,仿佛坚韧马蹄踏在宽广柔和的大草原上,一步一步走得格外坚定。
早上食髓知味错过了时间走的匆忙,现下屋子里东西乱堆着没人收拾,刘彻也没理由怪人,毕竟是他自己吩咐人不要随便进屋的。他绕过一瓣瓣稀碎的瓷盘碎片,踩过一团团地毯上起球纠结在一起的乱毛,路过倒地不起的红酒杯与金属钟表,缓慢而坚定地靠近那具歪倚在床栏上闭眼酣睡的温热躯体。
换做另外任何一个控制欲强的alpha看到自己的omega乱动自己的衣服,他的第一反应大概是暴跳如雷,感觉自己的专属领地被侵犯了,继而动辄对omega斥责打骂,这是人世间再常见不过的事。
冰凉的脚趾一下子踩到了什么东西,血液瞬间洇洇冒出来,卫青嘴里一片血腥苦涩,惊恐,头晕,恶心,缺氧,窒息,死亡。人世间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无限放大,以至于这个属于孩子的幼小身躯终于被压垮,于一个拥有庞大月亮的月夜飘然向下倒去。
完了。
睡在冰冷地板上与家畜为伴,一日三餐都是苦涩难咽的剩饭,每日例行的羞辱与斥骂,无时无刻未曾休止的数落与暴行……这样的记忆充斥着卫青的童年,以后也将横亘他的一生。
纵使逃跑的计划在脑子里推演了一千遍,眼下卫青手心里仍满是冷汗:这颗星球鲜少来外人,不管这个“贵人”是真是假,他都必须赌一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他沿着墙根飞快地走,尽量避开那些身强力壮的地痞们,极速地向这个星球唯一一片平坦之地跑去——如果有大型星舰落在这颗星球上,那么只可能停留在那里。
天上星星渐渐多了起来,一轮惨白圆月大得吓人,似乎下一秒就会从天穹之顶坠落下来,将这颗星球轰成宇宙里没有名字的小小辰砂。
饥寒交迫那些什么眼下都顾不得,他只知道自己虽然逃出来了,但是并不安全,如果他今夜逃不出这颗污浊的星球,那么明天就会被郑季捉回去,再被他那个泼辣的beta老婆拿上鞭子狠狠地抽一顿,抽得他皮开肉绽。
每天受冻,挨饿,吃不饱饭,做最重最脏的家务活,睡最破烂最冰冷的床板,遭受冷眼,动辄打骂,凌虐,栽赃,无休无止地羞辱,欺负,嘲笑。
这样的日子,就每天在这样一个瘦弱的、矮小的、十二岁的孩子身上轮番上演。
心里突然有些皱缩,仿佛一下子被人用力捏住,总泵失了力,全身的血液都倒了流错了位。刘彻垂首用嘴唇点了点卫青的嘴唇,两个人的嘴唇贴合在一起,两种截然不同的信息素久久纠缠交合。刘彻知道,他和卫青将会像日月一样交媾,直到日月一并坠落的那一刻为止。
铁幕之下,爱欲无边。无论世界的规则如何,那些猜疑、戒备、彼此伤害,都不应该出现在他们二人之间,爱与珍重,是他们世界的全部,再容不下其他异类侵入。
许是标记者与被标记者之间的心灵感应,从刘彻进屋那一刻起卫青便觉得睡不踏实,一颗心在朦朦胧胧的睡梦里怦怦跳,像迎接情郎归来的少女雀跃地跳舞;等刘彻俯下身去亲他手腕的时候,他颤抖的上下眼睫微微分开,露出中间芯子里一颗葡萄似的眼,怔怔地看着眼前人,脑子里的弦还木楞楞的转不过弯来,只是任由刘彻把他小心翼翼扶到床上掖好四面的被角,直到刘彻忽然与他四目相视时,他才微微弯起眼睫,飞快地笑了一下;
“阿彻,你回来啦。”
“是的,我回来了。”
这个小东西是卫青被做到一半承受不住哭着想要爬开的时候,被刘彻拽回来安在他身上的,本身是个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只能起到调情和最基本的拘束作用,基本上只要被锁住的人想解开,稍微一用力就能挣脱。
曾经就算看不到希望也要努力从父亲家里跑出来的小孩子如今变成身下乖巧柔软任人揉捏的omega,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对他刘彻有着过分的信赖而已。信赖刘彻不会因为他动他的衣服就生气,信赖刘彻不会把他当做礼物送给别人,信赖刘彻不会像外面的人那样——因为他变成了个omega就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
刘彻爱的是卫青这个人,不是他的性别。只要是卫青,什么性别都无所谓,是omega或者beta无所谓,甚至卫青分化成alpha也都无所谓,只要是卫青就好。
门外已经没有人了,皇帝又不会在自己的寝宫里安监控,卫青一瞬间感觉自己是一只自由的鸟,马上就可以高高地飞。唔,至于他的alpha归来之后会不会怪罪他呢,会不会惩罚他呢,会不会一生气把他送给别人呢,这些问题的最终权柄掌控在刘彻手上,起码这一刻,他只想披着自己alpha的大衣,嗅着自家alpha的信息素,再安心地坐在这里,等那个占有他的alpha回来。卫青微微笑着,手指却一点点蜷缩起来。
等待地过程无疑漫长而煎熬,卫青还有些怪罪霍去病撂下那句“你不是玩具,你是个人”便匆匆离开,像是在狼狈万分地躲避什么。若是去病在,兴许还可以陪他解解闷,现在倒好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又被锁链锁着不能也不敢出去。就算他出去了,若是碰到宫人,那宫人也会惊慌失措地按照刘彻的命令把他擒回来。这样的无用功,卫青从来不会做,于是他只能难耐万分地靠着床栏,像一只笼中的鸟那样安分守己地等待主人回来。
嗯……说起来,是怎么和刘彻认识的?此时的卫青只是一个脑袋昏昏的omega,别扭着身子迷迷糊糊等待自己的alpha归来,他的鼻息间还能嗅到刘彻深重又沉郁的玫瑰味儿的信息素,这样香气盈盈的味道充斥着整间房子,充斥着整件衣服,也充斥着卫青的五脏六腑,让他将混沌的思绪不自觉间又飘向了玫瑰的主人—刘彻。
但奇怪的很,像刘彻这样一个偌大帝国的统治者,年纪轻轻便有着铁血手腕的alpha,他只是定定地站在离卫青一步远的距离,看卫青整个人被笼在属于他的金黄外袍里面,依着粗大床柱睡得双颊泛红,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 被束胸包裹的柔软胸脯随着呼吸一耸一耸,让人忍不住对着那雪白胸衣下的梦幻风景浮想联翩。
那些公认的“一个正确的alpha该做的事”——那些生气,恼怒,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犯的暴躁的负面情绪居然就那么平静的,在卫青轻柔的呼吸中,在刘彻深沉的凝视中,消失的一干二净。
刘彻沉默地垂着眼看那根扣着卫青手腕的细细的银链,卫青将体温传递给它,而它又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随着卫青的脉搏而轻轻发抖。
如果那个“贵人”未曾在他重重摔倒之前轻轻抱住他的话。
卫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入目是一张矜贵的脸,从那一刻起,卫青的世界,艳光四射。
门被人无声无息地推开了。
身后突然穿出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卫青的心上,他心下悚然,干脆直接蹬了麻烦的鞋子光脚向前跑,冰凉的地皮冰得他脚心透凉,身后渐次加快的脚步声让他心底发寒。
小孩子到底是跑不过大人的,卫青甚至能感觉到那人发臭而血腥的呼吸正一下一下喷在他的后脖颈上,沿着皮肤渗入内里的骨骼,让他全部血液都被恶心得翻江倒海。
眼前黑夜如幕,渐渐看不清前面的景致,嗓子喘到了极限,火辣辣地疼,太阳穴处钉着根嗡嗡鸣叫的弦,仿佛下一秒就要因抖动过于剧烈而咔一下崩断。
墙根很冰冷,今夜绝对不是个好天气,卫青身上只有一层破破烂烂的小了的衣裳,脚下的鞋子甚至还磨破了一个底,可怜的小脸冻得发红。他年龄尚小又身无分文,这样一个黄毛小儿,居然想要凭一己之力逃之夭夭,未免忒天真。
虽然逃出来了,但是手脚冻得发抖,又冷又饿,浑身上下一个子也无……但是他终于从那间牢笼里逃出来了。卫青悄然回头看了一眼巷子深处那扇他再熟悉不过的门,心脏几乎要狂跳出来。
这个日子他盼了多久呢,已经数不清了,逃跑的想法是早就有的,但这样一棵孤远的小小星球,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可逃跑的念头一在心底生根发芽便难以拔除,也因此那天他听到郑季提起今天可能会有帝都星的贵人莅临时,当即做了决断:就是今天了。
机敏如刘彻,他立刻就察觉到卫青轻快语气里的一丝焦灼紧张,这是从前快乐洒脱的卫青从未有过的,于是他当机立断坐在床沿把卫青上半身揽起来,将他紧紧捏入自己怀中,似是要将卫青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一抱确实比什么都管用,听着刘彻坚实有力的心跳,在漫长等待中滋生的焦虑与不安彻底烟消云散,疲惫的精神在这一刻被自己的alpha充实安抚。卫青餍足地放任自己缩进刘彻宽大的怀抱里,做一只猫在主人被窝里酣睡的猫。
刘彻轻轻地用两根修长手指搔弄卫青的温热面颊,指下皮肤的软与媚意顺着指节一层一层攀升至手掌,手腕,漫过一段段独属于人类的关节,最后直达心口。原来alpha与omega仅仅通过简单的拥抱与温柔的触碰便能心意相通,原来他们本是一类,都是人。
只要是卫青就好。
刘彻莫名又想起早上匆匆抽身去跟那些大臣讨论此事时那些大臣们露出的丑恶嘴脸,若是放在从前,那些人断然不敢随意在他面前如此评判卫青;可现在,仅仅因为性别,史官们就妄图一笔勾销卫青为帝国立下的赫赫功绩,就敢在他面前乱说关于卫青的污言秽语。那些贱人……刘彻气得发抖,他把银链解开丢到一旁,轻轻地揉着那只被勒红的手腕,在红痕上面珍而重之地落下一吻。
“我要世人皆知汝之尊贵。”
天色渐渐深了,像墨水一点一点洇在了纸上,不一会儿就全然坠入了深色。
这种偏远的星球的社会环境是万万不能与帝都星相比的,这里落后,消沉,不发达,外来人罕至,本地人又难得有机会出去,古语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在这个时候,这颗封闭而自锁的星球的街上已经没有正常人家了,除了地痞流氓拎着酒壶沿着街醉醺醺乱步走之外,便只剩下狗叫。
卫青就是在这样的天色下从郑季家里偷偷溜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