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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贡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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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问道:那个美国人答应娶她了?

他回答说也不是。但是凤儿觉得她如果怀孕了,他就会带她回美国。

说到这里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他和莱昂都明白,其实凤儿的梦想是不切实际的。于是他伸手去搂自己的法国爱人,让莱昂把头贴在自己胸脯上。他告诉他的法国丈夫,和凤儿相比他感到自己无比幸福。因为莱昂愿意让他成为自己的妻子,真正的妻子,能够得到丈夫尊重和爱戴的妻子。

当丈夫把嘴唇贴到他乳房上时,他就会这样遐想。当莱昂躺在他怀里吮吸他的乳头时,他相信他的丈夫也会这么希望的,莱昂不光喜欢看到他成为一位妻子,他还会喜欢他成为一位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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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过后病人的情况急转直下,阮先是腿疼,他的膝关节肿成跟拳头一般样子,摁下去是软的,里面蓄满了积液,他疼得走不了路,白天只好躺在床上。一开始有凤儿小姐跟阮作伴,后来凤儿离开了堤岸,再后来阮就失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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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爱人光着膀子跟街上的孩子踢毽球。莱昂像个越南人那样光着脚,挽着裤腿。

莱昂把他抱到椅子上,然后再把椅子搬到门口,让他透透风,街上的风景也许能让病人心情放松。在他还没盲之前,他常常像这样,坐在门口,或者看街景,或者单纯消磨时间等待他的丈夫回家。

终于,白人少爷痛恨自己的白皮肤,自己的蓝眼睛,恨自己那份白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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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支那的平原上饿不死人,不管是什么植物都在长果实,香蕉树太多了,人们拿香蕉喂猪。平原上到处都有青芒果。那些芒果树长势喜人,硕果累累,芒果成熟的时候掉在地上,摔得到处都是芒果肉,空气里也全是芒果甜丝丝的味道。

白皮肤的苦力跟黄皮肤的苦力有什么区别?雇主并不会因为他的皮肤就给他钱和尊重。

如果当初他们刚到印度支那的时候,他放阮到外面谋生,以私生子越法混血的身份以及他流利的法语,他完全可以在政府谋个一官半职,在交趾当地过上舒适的生活,而且也受人尊重。阮也许还能结婚生子,总之那将是平安顺遂的一生。而不是留在白人少爷身边,仅仅为了一桩毫无盼头的爱情。

成家立业,然后儿女绕膝。这或许是幸福的,但是抵不过他在永隆时为白人少爷烧菜做饭,然后看着他吃饭时的那种幸福。

他希望弄明白,阮爱他,不是因为他是权贵,他知道其他人,他的妻子,情妇,朋友,都是虚与委蛇。他迫切地想确定,阮爱他,不是因为他的钱、他的权势、他的尊贵去爱他。

那个安南情人也是如此,他诚恳地对少爷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了,你离开我吧。他已经没有直落到腰的乌黑秀发,没有华丽的红绸奥黛,一身破衣烂衫,骨瘦如柴。他执着地相信白人少爷痴迷的,仅仅是自己美丽的东方式的皮囊。

他不相信法国情人会爱上自己的灵魂。

“我不允许你卖它,这是我的戒指,你不能卖了它。你已经把它给了我不是吗?”妻子泪水涟涟地恳求,卖掉他的结婚戒指就是要了他的命,他要永远戴着这枚戒指,谁也别想从他手上把它摘下来。莱昂要是希望他活命,就让他戴着它。

他同莱昂争吵,吵完了两个人又抱头痛哭,莱昂少爷哭着说如果如果不立刻去医院的话他活不了多久的。这里,堤岸的廉租房,环境太恶劣了,没有洁净的水,没有洁净的床单和纱布。可是安南情人心情坦然,他安慰法国人说反正他也是要死的人,那么就让他戴着安娜的戒指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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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从来不会拒绝儿子的要求。医生担心部长夫人太溺爱她的儿子了,生病之后她仍然亲自照顾儿子,仍旧每天为儿子准备一日三餐,接送儿子上下学。到了晚上临睡觉的时候,她替儿子检查一遍书包,再给他讲一个睡前故事。部长夫人不肯遵照医嘱,因为她说她不想做一个失职的母亲。

“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吗?”

当然会,莱昂把他那颗生着一头茂密银发的头颅抵到他胸口上。因为安娜很爱她的儿子,所以她连带着爱那些用真心对待儿子的人。

他又新添了胃绞痛的毛病,胃痛连带着引起恶心、头晕。他甚至有了神志不清的毛病,自从瞎了之后他辨不清日夜,时间在他的世界突然丧失了意义。弥留之际的人才会这样,逐渐失去对现实的感知能力。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地走路了,每天睁着一副瞎掉的眼睛躺在床上,躺在床上流泪。后来他不再哭了,他感觉越来越疲惫,连莱昂同他说话他都觉得费神。

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妻子跟我说他感到孤独,他每天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盼着我收工回家。此时他刚失明不久,一个星期后,他开始意识不清,只要我一刻钟不跟他说话,他就陷入混沌无知的状态中去了。阮听不到我回家时敲门的声音,觉察不到我在他床边坐下,我呼唤阮的名字,阮简短无力地嗯了一声,就像是在梦里发出一声呓语。

接吻的时候妻子把手伸下去,去找法国丈夫那个如同象的生殖器官一样的性器,它已经硬起来了,他把它握在手里,像他们新婚夜做的那次,用手来帮助莱昂高潮。

这次性交结束后,阮却哀伤了起来。

白人少爷将他搂进怀里,告诉他,不要担心。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变难看了,变残疾了,他都仍然对他有爱欲。

他伸手去捏莱昂的下巴和鼻子,说我的丈夫有个大鼻子和长下巴……下巴上有颗小痣,就在嘴唇下边,现在下巴上是有胡子的,但是我记得你没胡子时的样子,没有胡子的时候更帅,但是现在这样也挺帅的。他揉揉莱昂的脸,揉莱昂的胡茬。

他用手摩挲着莱昂的脸,莱昂便用嘴去亲他的手指,于是描述对象轮到了嘴唇。哦嘴巴,我讨厌这张嘴巴,阮小声说道。因为它老是咬我,咬得我很痛。但我也不是完全地讨厌它,我又讨厌它又喜欢它——

妻子娇羞地说:我的丈夫喜欢用嘴咬我的乳头。

失明了也有好处,阮看不到他皮肤上新冒出来的梅毒红疹。阮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自己变得不漂亮了,每当他问我:我是不是变丑了?我就骗他说没有,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好看。

阮的梅毒病情已经进行到了晚期,他的双腿开始疯狂地溃烂,疮疖从针眼大小烂成了茶碗口那么大,同时溃烂还有从四肢向躯干扩散的趋势。每一天,我眼睁睁看着梅毒在爱人病弱的身体上攻城略地,却束手无策。

浑身的疼痛让他无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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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发生在某天早晨。阮醒来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失明了。

他再也看不见法国情人那双鲜活生动的蓝色眼睛了。梅毒附带的各类并发症接踵而至,死亡的进程已经开始了。

她经常穿戴整齐的坐在窗户前,用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痴痴地盯着窗外的天空,小时候他总是好奇母亲在看什么,他以为天上有某种东西,某种母亲才能看见的图像,他问母亲她在看什么,母亲笑而不语,但是她那样安静地坐在窗前,坐很久,脸上一副恬静的面容,像圣像上的玛丽亚那样安详。

安娜很瘦,又高又瘦又干枯,她是个未曾得到爱情滋养的女人,守着她挂满罗裙的壁橱,长长久久地等待着。

医生说部长夫人的肝部长了一颗肿瘤,肿瘤像胎儿一样迅速而茁壮地成长,它吸干母亲,巨大的肿瘤使母亲极快地干瘦下去。

他告诉莱昂anh yêu,是哥哥的意思,他经常这么叫他。他唤莱昂一声我的爱人,莱昂就把头凑到他胸前,回应他oui。

在殖民地上,像凤儿这样对白人男子怀揣希望的越南女子太多了,但能像他这样真正地被娶作为妻子,并且每夜可以拥抱着丈夫入眠的,又有几个呢?

我后来没有再遇见过凤儿。她离开的时候没有留下地址,她就那样走了,我们就此失联。这位心灵善良的姑娘,我真诚地希望她确实是被美国情人带走了,此刻正在美国过着富足安宁的生活。

凤儿小姐搬走了,她另跟了一个美国人。

阮很依赖凤儿,她是他的伴娘,他说凤儿就像是他的姐妹一样。阮的婚纱,一条漂亮的红色旗袍,凤儿临走前把它送给了阮,这是条她之前从没有穿过的新裙子。后来,我也让阮穿着凤儿送他的这件婚纱下葬。

阮很想念凤儿,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凤儿向他抱怨过那个美国人脾气火爆,虽然他很有钱,倒是反而不如上一个英国人,只可惜那个英国人不能娶她。

莱昂少爷有个特质,他很招孩子喜欢,可能是因为他从来不摆大人架子,他像个孩子那样跟孩子们相处。

他曾经在永隆时许诺他会永远陪伴爱人,他仍然记得这个诺言。当他们的日子像这样短暂地岁月静好时,他便会他愧疚他无法履行诺言,他多么希望可以伺候他心爱的白人少爷一辈子,甚至那些在西贡上城区府邸做下等佣人的时光于他也成了不可言喻的梦想。

他也遗憾他无法送给爱人一个孩子。如果可能,他无比渴望能为白人少爷孕育一个孩子。那样他才像一位妻子,他们才像一对夫妻。

“我有梅毒。”阮小心翼翼地说。

母亲死前,向儿子伸出手来把他搂在胸前,让他听她的心跳。母亲的心跳缓慢、有力、沉重。

莱昂并没有回答他,他转而对安南妻子说起另外一件事,他的妻子不知道他就像一位天使。你像天使那样突然降临到我的世界里来,莱昂说,他爱他的黑色眼睛。

但芒果却是不能吃的,里面长满了虫子,有些孩子忍不住诱惑吃了芒果,害上可怕的痢疾。平原上的孩子经常因为痢疾而活不到成年。当孩子带着肿胀的腹部死去后,父母就会把死掉的病孩子埋进水稻田里。

莱昂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将爱情视为生命的一切。但是在安南情人的眼里,爱情就是胜过一切,远胜过面包和鲜花,虚荣和尊严。白人少爷的爱,抵得过一份体面的机关工作,抵得过一个妻子和若干个孩子。

如果可以,他希望阮不要爱他,不要爱上像他这样的伪君子。他曾经有太多机会带他离开。他配不上他,阮应该去爱一个比莱昂·道纳迪厄更好的人,至少是一个不会以轻贱他为乐的爱人。

可惜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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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杜·道纳迪厄,这位法国白人少爷只是顶顶普通的一个人,才华普通,道德也普通,身上有很多致命的缺点,比如他懦弱、虚伪、毫无责任感,完全配不上情人这样伟大的爱,这样悲壮的牺牲和付出,他受之有愧,他在安南情人的爱情面前羞愧得无地自容。

除却他父亲给他的钱,除却考究的白西装、香水和黑白拼接皮鞋,他只是一介凡人,平凡到把他丢到法国大街上都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此刻他多么希望他的情人不再因为他的白皮肤就觉得他高贵,觉得自己卑贱。

他问阮,当初他是不是迫于自己白人的权威才爱他的?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不要这样的爱。他要的是阮自愿的,而不是屈服的爱。

如果他们是平等的,莱昂少爷问如果我跟你一样的人,我没有白皮肤,你还会爱上我吗?

这对他来说很重要,安南情人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告诉他,白人少爷为了这么一个得了梅毒的,寿命只剩下一个月的下等人抛家舍业,脱下西装去码头做苦力是值得的。

我们在堤岸的幸福生活结束了,死亡的阴翳笼罩着这间中国城的廉租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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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情人打算卖了那枚结婚戒指,那枚富丽堂皇的、边缘镶着一圈钻石的红宝石戒指,这是他们唯一的财产,这枚古董戒指可以值上十万法郎,低价甩卖的话他只要三万就行了,有了这三万法郎,他们的困境就可解除了,他就可以让阮住进药物和治疗齐备的医院,阮现在的情况必须得去医院了,因为病情恶化得实在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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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阮的情绪仍然无可避免地低落了下去。

这回是真的,他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了。

说到乳头,这个游戏结束了,他感觉身下的床垫突然陷了下去,那是因为莱昂压到了他身上。莱昂拿他那双热乎乎的嘴唇贴到了他的耳朵上,莱昂含在他的耳垂对他说我还想听你说更多。于是他又描述了丈夫的身体,丈夫的阴茎,他的白人丈夫有个又粗又长的阴茎,就跟大象的阴茎一样,他用了一个夸张的比喻。没错……对他来说,那就像是象的生殖器官一样可怖,捅进他身体里的时候让他很痛,但是他又喜欢它,因为他知道它非常爱他的身体。在它没进到他的身体之前它是灰色的,等它在他身体内被滋润过一番后它就变成了可爱的粉色。

他们躺在床上,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用谈话的方式进行性交。精液……阮张着嘴唇喘息着,“精液像浓稠的白粥。我的丈夫把浓稠的像粥一样的精液灌进我的身体里……精液是温热的,是的,就像粥一样,有时候,我会把它吃下去。”

阮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用这样一副纯洁如夏娃的模样,去描述过去情人与他性交时的画面。莱昂吻住了他的嘴唇。

莱昂少爷搬一个小板凳坐到妻子的床边。他让阮回忆丈夫的脸,从哪儿开始说起?从哪儿说都行。那好吧,阮慢慢地说:眼睛…眼睛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是蓝色的,就是蓝色,最正宗的蓝色,但有时候……比如你低着头,在阴影里,眼睛就是灰色的,有时候阳光照在眼睛上,它又是绿色的。你怎么能有双彩色的眼睛呢?你知道吗,我老是怀疑你看到的世界跟我看到的世界色彩是不一样的。

他搂着莱昂的头,轻轻地对他说,我在想象你眼睛的颜色。

法国丈夫笑了。莱昂说:说得很好,继续。

阮很不习惯失明后的生活,打碎了碗,碰倒了灯,都会让阮情绪崩溃,他认为自己越来越地成为了法国情人的累赘。他也完全不能自理了,彻底成了一个废人。这是令他的自尊心难以接受的,他无法穿脱衣服,无法自己洗澡,无法自己大小便,在打碎了三四个碗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连吃饭这件事他都无法独自完成。

他忍不住大哭一场,莱昂少不得又要安慰他好多话,哭过之后他难免更自责了,莱昂要他这么一个废人有什么用,而且他还总是隔三差五地朝着莱昂哭闹。

他变成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爱人。

莱昂遗憾地说:“如果她可以见到你就好了。”

倘若安娜还活着的话,她肯定会支持儿子的选择,她会帮助这对苦命鸳鸯从殖民地回到法国,回到巴黎那位慈爱母亲的庇护下。

他十分想念安娜。尤其是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刻,他就会想起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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