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栖居在中国城。
那是面向大街的骑楼的一楼,联排式的本地公寓楼。在印度支那,骑楼的一楼是不用做卧室的,那是人们日常活动的空间,通常是半开放式的,像个院子,又像个门厅,就显得敞亮喜人。骑楼是穷苦人所喜欢的住宅样式。
安南妻子觉得他们在堤岸的家很好,但是法国丈夫对于起居在这里感到很不适应。一开房门就是大街,每次进出都要把卧室的隐私暴露给别人看。没有隐私感,这很艰难,作为年轻夫妻,尤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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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前妻青梅竹马的恋人,嘉尔曼在他身上搭进去那么多年的光阴,还在法国等了他四年。而当他结婚后,安南情人失去了保护。
浪漫的爱情,那得需要钱做支撑,最起码,他应该选个白人当对象。
白人圈子很小,沙龙会上没有人谈论这件丑闻,但是每个人都知情。
他有钱,有不动产,有黄金、股票、银行债券。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他父亲在印度支那建立起来的金融帝国都归他。财务部长的儿子,沦落到破产的境地,人尽皆知。
嘉尔曼是我的第一任妻子,她说她爱我,但嘉尔曼对我的爱在婚后只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我那时已经完全无心仕途了,她极为失望。嘉尔曼的律师跟我要补偿费,我在殖民地名下没有什么产业,只有两栋我父亲给我的房产,她既然跟我要我就给她了。我不想跟她耗费时间打官司,我甚至连律师都没有请,嘉尔曼提出的所有要求我都一口答应。两百万法郎,她既然要我就给了,就像她向我讨要一条高定礼服裙,一件皮草,一只钻石手镯那样。
阮小声地说我当然爱你。
“那就当时为了我把它吃下去。明天我去港口一趟,我有主意了。我向你保证我明天一定能找到工作。”
他笑着告诉阮,他并没有历经什么磨难就讨到了吃的。他拿着瓷碗去敲隔壁住户的房门,走出来一个姑娘,她一看见他,什么话都没说,就拿着碗进了厨房给他们盛了满满一碗汤粉。
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莱昂对自己说。自从他踩着镁光灯的玻璃碎渣从法院大门走出来,向整个殖民地宣布自己决定与白人世界决裂后,已经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
躺在床上的安南情人看着白人少爷在饭橱前蹲下来,拉开柜子拿出一只空碗。你要做什么?他喊了莱昂一声,他意识到莱昂要做什么事了——他要为了他去到别人家里要饭。
阮冲他叫道:“不行,我不许你这么做!”
人家一想到莱昂少爷要把他们的钱用在一个安南男妓的身上就不肯借了,大家都同情嘉尔曼小姐。男士们觉得辜负一位美丽多金又专情真诚的妻子,是一件十分混蛋且愚蠢的事。女士们则认为:可知男人的嘴是一概信不得的,难道莱昂?道纳迪厄没有当着神父的面对他的妻子念下结婚誓词吗?没有对着他的妻子许诺过永远忠于她吗?
总之,大家都认同的是:这件事太难堪了,太不体面了。因为一个男妓,一个安南男妓,闹得满城风雨。丈夫们都希望自己的妻子闭口不提这件事,不要再提那个晦气的财务部长的公子。
这个浪荡公子哥,害的他可怜的父亲,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绅士,丢下脸面去儿媳家登门道歉。
堤岸的廉租房成了莱昂少爷的新家。回家的时候莱昂没有坐汽车。蓝旗亚不归他所有了。他带着一只黑色小羊皮手提箱走回堤岸的廉租房,手提箱里盛着他所有的财产。
他刚从法院回来,他的前妻起诉离婚,要求得到他名下所有的资产。嘉尔曼胜诉了,但是同时她也颜面尽失了,因为法庭上她的前夫当着全体陪审员的面抛露了他们离婚的真相,那就是这位尊贵的白人小姐被她的丈夫给抛弃了,她的丈夫为了能跟一个安南男人在一起而抛弃了妻子。
这可真是重磅奇闻,一时之间西贡城内的报社馆子全都闻风而动,带着镁光照相机挤到最高大法院门口来。第二天这些新闻记者就会让全殖民地上的白人,全部都知道这件事。
处于自私的目的,混血儿向白人少爷隐瞒了真相。他怕被莱昂嫌弃,情人同自己的父亲乱伦,这过于不堪了。
在被那个父亲压迫的时候他为什么不逃跑呢,难道他身上被栓了锁链吗?小儿子在童年的时候就被父亲猥亵了,难道他不恨他?
这个私生子就是一条家养的狗。一条母狗,被驯化得完全,不思反抗。
父亲说,看看你,你长成这个样子了啊。你看起来很像你母亲。
私生子被父亲传染了梅毒,但是父亲仍不肯放过小儿子,在持续奸污了他半年后才把他送去了种植园。
第一块下疳长在了手指上,他咬着牙,在布条上撒上药粉,死命缠在手指的烂疮上,发了狠地缠,他不觉得痛,他甚至想拿刀把这块象征他肮脏的疳剜掉。跪在地上,哭,他知道他要失去什么了。得了这样的花柳病,他也就没资格在去与白人少爷相爱了。他是块得了脏病的烂肉,梅毒挫败了他所有的傲气。
“莱昂,我不是婊子。”
莱昂立马说我知道。可是安南情人却再次哭了,他的眼泪滚落到胳膊上,手上,还有莱昂少爷的手帕上。他听到过太多次婊子这个词了,有几次还是莱昂对他说的,他知道莱昂认为他是婊子,在他还没得梅毒的时候莱昂就已经认为他是婊子了。
难道他不是吗?在他第一次遇见莱昂时就已经是这样了,他是个十四岁的童妓。
莱昂从来没有问过阮关于梅毒的事,这种事问都不用问,还能怎么样?不会有第二种情况,他只需要知道阮是被强迫的就够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提及梅毒,莱昂没办法再回避了,虽然他原本打算能不提就不提。
他坐到阮身边,把阮又瘦又小的身体抱在怀里。“别哭,听我说。我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是谁干的?”
莱昂哄着他,低下头絮语着你瞧有我在这里呢,没什么好怕的。就是一个名字,很简单,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我想知道他是谁。
无数的大烟馆散落在中国城,就为了多收门牌税,让他们开大烟馆,吸鸦片。除了大烟还有赌博,殖民总督署也鼓励他们去赌,开棋牌室,在里面打麻将。除了烟鬼和赌鬼,大街上还有无数的高利贷商人。这一切都是有经济益处的,都是有益于法兰西帝国的繁荣的。
法国人是殖民这所大学校里垫底的差生。政府官员们没有高瞻远瞩,只好竭泽而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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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莱昂告诉他,他刚刚典当了怀表,用卖怀表得来的两百皮阿斯特,向中国房东付了这间廉租房一个月的房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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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莱昂向他隐瞒他的经济状况,他问莱昂他是不是身无分文了,莱昂不说实话,反正他只是说,他跑出来之后就不会回去了。
床和大街,只隔着百叶窗和帆布窗帘,没有什么坚固的物质材料同他们和别人隔开。
房间里有焦糖的气味侵入,还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国菜汤的气味,烤肉的香味,各种绿草的气味,茉莉的芳香,飞尘的气息,烧炭发出的气味。这座城市的气味就是丛莽、森林中偏远村庄发出的气息。
光线很暗,房间四周被中国城那种持续不断的噪音包围着。城市如同一列火车,这个房间就像在火车上,窗上没有嵌玻璃,只有百叶窗,仅此而已。过往行人熙熙攘攘,人影被百叶窗的横条木切割成一条条的。木屐子声音刺耳,一下下敲得人头疼。中国话听起来像是在吼叫,一种难以想象的奇异的语言。
在堤岸,安南情人抱着白人少爷安慰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没有车来接他没有干净好房子住没有关系,他的莲真不应该为这等可笑的事情为他难过,为这种最无关紧要的吃住上的事情觉得对不起他。
镯子打破的碎片莱昂还收藏着,他安慰法国情人,碎了就碎了,不值什么。他从前把那个镯子看得太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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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极有效率地办完了离婚手续。临走的时候,嘉尔曼站在搬干净家具行李的、空荡荡的门廊回头,眼里含泪对我说,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我相信嘉尔曼的眼泪是发自真心的,嘉尔曼这样的女人没有错,如果换成另一个合适的丈夫,和她的婚姻生活会很幸福。我和她在一起时也确实共度过快乐时光。
我很冷淡地告诉嘉尔曼,你可以走了。
莱昂少爷归心似箭,只想回到他的安南妻子身边,心情倒是很坦然自在。
好事无人提,丑闻传千里。莱昂对阮开玩笑说,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着名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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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没有听他的话。他心情忐忑地在房间里等待着,几分钟后莱昂带着他的胜利品回来了,一碗刚出锅的,冒着热乎乎香气的蛤蜊蔬菜汤粉。莱昂很兴奋,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笑容。
法国人不觉的讨饭难过,但是他的情人却在那一碗汤粉面前落泪了。他给阮擦掉眼泪,然后去橱柜里找筷子。莱昂跪在阮的身边,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告诉他日子的艰难只是暂时的,他要相信他的哥哥,他肯定能养活他的。
他问阮:你爱我吗?
曾经莱昂?道纳迪厄这个名字是一张万能通行证,此刻则成了他的阻碍。莱昂少爷想去会计事务所找份工作,经理在看过他的文凭和护照之后纷纷摇头,莱昂没有气馁,他把要求一降再降,只要有人聘用他,让他在百货公司当收银员都成。莱昂原以为,他有大学文凭,不愁在西贡城找份糊口的工作,但是现实是财务部长凭借自己的人脉网,让儿子的巴黎大学学士文凭变成一张废纸,在交趾支那一文不值。
最终,分文不剩的境况来到了眼前,窘迫的现实逼着法国情人必须放弃在白人社会里找到一份正当的、体面的工作的幻想。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了,如果他不为了安南情人放弃白人的尊严,他的情人就只能饿死。
一天早上,他们分享着吃完饭橱里最后一块白面包,没有炼乳没有牛油,就那么干吃下去。他再次拥吻了阮一下,告诉阮他出去买新的干粮回来,然后他便出门了。他在堤岸漫无目的地逛,一直逛到中午,直到街边中国菜馆的香气提醒他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了,于是法国人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当情人发现他是空着双手回来的时候他在心中默默地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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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几天他们待在堤岸的新家里,闭门不出,享受着重逢的喜悦。他们用这几天时间倾诉爱意,安南情人每时每刻都希望法国人拥抱他亲吻他,而法国人贴着他的额头,告诉情人他依然爱他,他依然觉得他美。他们欣喜地发现彼此之间的爱意没有改变,他们还像一年前在堤岸时那样相爱。
好景不长,很快莱昂用光了身上最后的钱,于是他暂时从情人身边离开一上午出去借钱去。莱昂少爷在殖民地上结交的朋友,大多是些利益关系,交情不深,莱昂少爷碰了壁也丢光了面子。借钱回来,法国情人脸色阴沉,愁眉不展。莱昂掏出香烟盒,他只剩下三根香烟了,他把它们都抽光了。
沉重的,无边的痛苦压在西贡少年的身上,他却难以启齿。
他不再期盼莱昂回到印度支那,回来做什么,回来就为了看他变丑,变脏了的样子吗?
也许有一天莱昂会后悔的。白人少爷会悔悟过来他不配戴上红宝石戒指。莱昂的母亲如果还在世,一定也无法接受这个安南儿媳。他弄脏了她的真丝裙子,他没有脸面见这位善良的法国夫人。他勾引了她的丈夫。他被玷污的时候穿着她的衣袍。
不受教育,但也不被遗弃,刻意鄙薄地把那个安南小儿子养成奴隶,所有隐藏都是为了这个。男童妓。父亲的男童妓。他的野心,他渴望在爱情上征服那个尊贵的白人哥哥的野心,在男童妓的这个事实面前,显得极其可怜。
他的长发,是那个好色的父亲命令他留的,把这个安南血统的私生子当女孩儿养。可是他心爱的白人哥哥喜欢那头黑色秀发。
白人兄长结婚后,他失去了庇护。
白人少爷在心里打定主意,如果强奸犯是个白人,那他就只废对方一只手或者一条腿好了,如果强奸犯是个黄种人,那他就得让对方偿命了。
他拿手帕擦阮的眼泪,阮的心情有些许动摇,但是他最终说:“我不想说。不说成吗?”
那就不说,没什么大不了。他告诉阮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他不是心胸狭隘的人。
我曾经想把阮转送到教会医院,教会医院是公益性质的,不收费用。但是教区负责人出面拒收了他,理由是阮是一个不符合教义的人。他们认为阮是一名男妓,而我无法证明他不是。
从教会医院回来,安南情人崩溃了,他真的没有做过那种脏事,他没有当过婊子。但是他又无法向莱昂解释他的梅毒。如果被迫做婊子,他宁可死,他是这样刚烈的人,他宁可死也不会出卖自己的身体。
他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收下陌生人的钱然后允许陌生人肏自己。他不是给钱就可以干的人,他只允许他的爱人碰自己的身体,他只把身体献给爱人。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搞明白状况:法国情人为了履行当年的诺言,与他那个财务部长的父亲决裂了。这是为什么他能再次回到西贡,再次躺在情人的怀里,莱昂为了他抛家舍业。
白人少爷现在一贫如洗了,就为了个低微的安南情人,这个情人现在不再美了。情人被人伢子剪掉了长发,那是白人少爷最爱的长发。
财政部长为了挽留自己地产商千金的儿媳,把安南小儿子卖去了橡胶种植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