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第二场性交中耗尽自己最后的体力,结束后,法国情人瘫倒在床上。
他翻了个身,把莱昂的头搂在怀里,用自己柔软的手掌去擦莱昂额头上的汗水,用细长的手指去理顺他的银灰色的头发。
莱昂握住他的手,放在嘴唇前亲了亲。他说,他想听他说越南语。
他有种错觉,这种粗鲁的性爱对阮来说是种享受。
法国情人那样对他做了,但他却更难受了。他不理解莱昂为什么会这样难过。他披上衣裳坐起来,抚摸莱昂的后背,试图安慰他。
他问他,是刚才不尽兴吗。要再来一回吗?
当阮用他的越南语名字称呼他的时候,代表他愿意跟他做一些亲密的事情。难道莱昂不想跟他睡觉吗,他偷偷把他带到中国城,带到这间廉租房里,不就是想跟他做爱吗?
莱昂从椅子上起身又坐回了床上,他依偎着莱昂,然后他在床上躺倒,伸手拉了拉莱昂的胳膊,也要他像他一样躺下。情人照办了,莱昂一躺下,他便立刻翻过身去吻他。
你不想要我吗。做吧,阮低声细语,让我们做一次吧莲。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带来的肉体欢愉去暂时驱除情人的烦恼。
当安南佣人像这样站在艳阳下,站在已卸任地籍管理处长官的府邸前,目送白人少爷的蓝旗亚轿车驶向西贡港时,却仍能记得昨夜,莲是如何用他温情款款的嘴唇去亲吻他断发处的发根。
他向莲解释:莲只有带走他的镯子他才会觉得圆满了,不然,他总感到遗憾。
他看着阮动手去拆一只已经用麻绳捆扎好的行李箱,这可不行,不能随便找地方放这只镯子。莱昂从衣柜里拎出一只黑羊皮的小手提箱,说装进这个箱子里,他在巴黎时专门找人在这只手提箱里做了个夹层,除了箱子的主人,旁人一概找不到这个夹层。
他们一起把翡翠镯子和头发用一个不惹眼的牛皮纸袋装起来,藏在手提箱的夹层里。当他们在黑夜里点着灯光微弱的煤气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宛若在午夜来到教堂谋划私奔的罗密欧和朱丽叶一样。
安南情人手里拿着剪刀回到卧室里,他把煤气灯放在妻子的梳妆桌上,然后在梳妆镜前坐下来。在摇曳的灯光下,阮的眼睛亮晶晶的,炯炯有神,像是燃烧着火光。
他望着情人用他妻子的梳子梳理自己的长发,神情认真,庄重。然后阮拾起剪刀来,贴着发根,剪下完整的一缕黑色长发。他的动作果断决绝,没有一丝不舍,就那么一瞬,那段头发就从身体上脱离下来了,看得白人少爷心惊胆颤。
阮抬起头来问他:“你还有什么别的想要的吗?”
莲对他说我爱你,说自己永远不会像爱他这样去爱别的人。在永隆时莱昂也在同样的场景咬着他肩膀说同样的话,他从来无心求证这些床上情话的真伪,因为莲对他说的任何话,他都会深信不疑。
但其实法国情人这次的表白是不同以往的,这是他第一次袒露了真心,每一言每一语都出自真心,再无半句虚言。因为他此刻明鉴了这个安南人待他全是真心没有半分虚伪,在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像阮那样不计谋任何好处、无条件地爱他,他既不图谋白人少爷的钱,也不图谋他的权势。他还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像阮这样愚蠢的人,像是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他的情妇,他们全是为了他的钱和地位才聚集到他身边来,白人少爷也一度相信只有金钱和权力才能让别人爱上自己,这也是为什么曾经他明知安南情人深爱自己却仍然苛待他。
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夜这般地爱他的安南情人。他最爱阮的时刻,居然是他快要离开他的时刻。
这是爱人在他身边的最后一夜,这个安南人终于有了这样的勇气。他用手指摩梭着爱人的银色头发,诱惑他说:你把我带到楼上卧室去,好吗?
于是莱昂把他抱起来,抱着他上楼,然后把他放倒在卧室的双人床上。
安南情人在白人少爷身下悲戚美丽、婉楚动人地哭泣,哭泣地时候他忍不住恳求白人少爷带他一起走,千万不要把他一个人留在印度支那。当他那样赤裸着躺在法国情人身下颤抖的时候,流着美丽的泪水恳求。
有不少越南女人给白种男人当妓女,在藏污纳垢的中国城,租个房间,买几样家具几身衣裳就可以开门营业,当公共情人了。他们隔壁的那间廉租公寓里就住着妓女,为白种女人所不齿的越南妓女。
安南情人把白人少爷脱下来的衬衫捧在鼻子前,闻那上面科隆水的味道,日后他是会怀念这个味道的。
/
情人垂下头,对他说,我知道。
他从未对莱昂的婚姻提出过异议,难道他还能奢望莱昂不去结婚吗?他知道白人少爷会结婚的,迟早有这一天,像莱昂一样的那么一个殖民地白人阔少爷,他不可能不结婚,他需要一个妻子就像他需要司机,需要佣人需要一辆蓝旗亚小轿车和一栋大宅子。至于他,结婚是与他无关的事,他保护不了他民族中的任何一个女人,他甚至需要被莱昂保护,他早已习惯了当一个白人财主的情妇这样下流的角色。
当莱昂使用他的时候,他为他生成男性但却柔弱的身体而感到自卑。他希望他拥有一副女人的肉体,他希望拥有阴道。哪怕被玷污后怀孕的后果是灾难性的,他也仍然愿意。他想,他跟他的母亲终究是不一样的,他有爱情,他如果有孩子那将是爱情的果实,而不是奸生子。
在堤岸时,他赤身裸体地躺到床上去。他散下的长发是裸体上唯一的遮蔽物,他拿黑色的像丝绸一样的长发盖住自己男性私处,如此他便成为了白人少爷的安南妻子。他成为一位安南妻子,仅限在堤岸的木藤床上,仅限在弥撒日的上午。
在堤岸的时候安南情人就已经认为,白人少爷的爱是比他的性命更加重要的一样东西。他不畏惧死,他唯一畏惧的是失去爱人。
/
——那是靠蒸汽驱动、纯钢铁打造的轮船,就像他们当初从马赛来西贡乘坐的那艘船。
阮忽然不叫他莲了,他忽然叫他哥哥。这个称呼阮很少使用,在阮看来这是个比莲更加私密的称呼,他每次使用都是他们要别离的时刻。
“你还会再回到印度支那找我的,对吗哥哥?”
白人男子在心中悲观地想:我不过是把阮当成一个使人舒服的,发泄性欲的工具。当我离开时,就撇下了事。
而在安南情人那里,情况则更严肃,法国人仅仅是背叛了妻子,他心知肚明他已经背叛了他的国家,对此他无可辩白。他是自由人,他也是奴隶,当他被这个时代的法则羞辱时他的爱人并不能做什么,爱人属于加害他的一方。同时他也被同胞抛弃了,被刻在屈辱柱上,他们咬牙切齿的恨,等着这群法国人连同保护他的白人少爷被正义的革命军赶走时,他们将快活地把那个安南私生子拖到街上来,像对待那些做白人情妇的妓女一样,剥光衣服,供愤怒的民众来踢打。
在广场上被当众击毙的残臂政治犯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他,他害怕越盟,害怕革命党,最害怕的是这群政治犯们发起的叛变最终胜利了。如果有一天他们推翻了法国情人所代表的殖民地联邦政府,那个时候他会怎样呢。他害怕莱昂抛弃他,倘若日后莱昂去了法国或者美国……
他就像泉园夜总会的舞女那样,不穿白绸裤子,光着腿穿旗袍……但是他的客人只有一个,只有那个年轻的法国情人。他只跳舞给法国情人看。
阮表演的道具是一张红木太师椅,他岔开两条修长的腿坐在这张太师椅上,风姿绰约地脱裤子,脱掉他腿上那条柔软的丝绸衬裤。接着,半裸的安南舞女缠到法国情人身上,用柔软的嗓音问他,你喜欢我吗先生。他回答说喜欢,阮便轻轻巧巧地笑了,说,喜欢我的话就请跟我做爱,先生。
阮把他的阴茎握在手掌里,诚挚地向情人表白:我喜欢你的阴茎,我喜欢像现在这样,在堤岸做你的妓女。
莱昂说,他跟女人睡的时候不会射在里面,他每次都是戴安全套的。
这个回答令他满意了,他在莱昂身边躺下来,把情人的手放自己柔软的、暖黄色的小腹上。他的肚子里正含着莱昂刚刚射进去的精液,他能感受到这些液体,精液含在身体里让他十分不适。他要莲答应他以后只能在他身体里内射。
安南情人央求他:你以后每天都带我来这里好不好?他爱这间公寓,这间闷热如同蒸笼的公寓,他爱这里的床,他们在这里就好像他们在永隆一样。
/
在堤岸,中国人的廉租公寓里。法国人伏在安南情人的膝上哭了,为他对现实的无能为力而哭泣。他的英雄气概,就是他同这个越南私生子的爱情,他的懦弱,就是他那个当财政部部长的父亲的钱。
阮天真地发问:如果他是个女人,情况会不会好些?
莱昂的蓝眼珠望着他,他于是对他说g c?a v?,我的丈夫。
他问莱昂他跟女人相比是不是差很多。差别?阮对他说我想听你说实话。他执着地想从法国情人嘴里得知在女人体内射精和在自己体内射精有什么差别,他问莱昂是不是女人睡起来更舒服。
他告诉阮这不重要,他不觉得阮男性的身体有什么不好。他告诉阮:跟你睡的时候我感觉很舒服。
莱昂听从了他的建议,但是令他意外地,莱昂为他做了口交。他被他推倒,莱昂埋首在他大腿间,亚麻色的发丝蹭着他的小腹,他抓着莱昂的头发——他只敢在上床时用手去抓法国情人尊贵的浅色头发,在情人唇舌的舔弄下哆哆嗦嗦地高潮了。这是莱昂第一次让他高潮,他们做过那么多次爱,他的男性器官一向是被忽略的。混血儿充满疑惑,白人少爷为什么要做一件没必要的事?如果要做爱,那就掰开他的大腿,在他的下面抹上甘油就成了。侍弄他的私处,这是完全多余,浪费时间的一步程序。
况且——那里太脏了,莱昂怎么可以用嘴去碰它。他羞愧得满脸通红,不敢去看情人的脸。他垂下眼睛小声催促道,够了莲,快来,进来吧。
可他到底是被感动了。阮在第二场性交中的表现很热情,他甚至对莱昂说他希望他进得再深一点,再快一点。
他解开自己的丝绸衣衫,牵引着莱昂的手去摸自己扁平而柔软的乳房,莱昂喜欢那里,他夸他的两颗乳头就像樱桃一样,这是他身体上最像女人的部分。莱昂那只有力的手在他胸脯上揉捏,粗暴地揉他的乳房和乳头,而且越来越粗暴,他痛得叫了一声。
莱昂最终选择了爬上他的身体。
他的双乳又遭受了牙齿的虐待,莱昂心情依旧烦闷,他一边律动一边在他身上乱咬。他情不自禁地拿那具黄色的身体发泄,发泄完了又后悔的不得了。安南情人温顺地张着腿,让他在自己股间凶残地抽送,双乳也不拿手臂遮挡,娇滴滴的乳头都暴露在情人眼前,任由他用嘴去摧残,阮躺在床上小声喘息着承受身上的暴行。
莱昂躺倒在一张太师椅上,掏出香烟盒,开始沉默地抽烟。他看着莱昂漫无目的地,苦恼地,烦闷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安南情人坐在床上,双腿并拢,手搁在膝盖上,坐姿端正乖顺,仿佛学堂里的学生。他像白痴一样天真烂漫,从来不为未来而烦忧。
liên。他呼唤莱昂。
完成一切后将煤气灯熄灭。莲对他说我们应该再回到床上去。是的,他们应该再回到床上去。在床上,他们相拥无眠,静静地等待着几个小时后的离别到来。
/
莱昂灰色眉毛下的那双蓝眼睛正通过车窗望着他。白人少爷也给他留下了一样纪念物,莲将那件他曾在永隆穿过的湖蓝色真丝和服送给了他。
跟剪头发相比,摘镯子的过程不那么容易。阮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那只翡翠镯子从手上脱下来,因为他摘的时候太着急太粗鲁,手上的皮都搓红了。
该死。他听见阮小声地说了句粗口。
法国情人拒绝收下这件赠礼,它太贵重了,莱昂知道这只镯子对阮来说意义非凡。安南情人之所以成为安南情人,有一半的意义是他手上的玉石镯子赋予的。没有了这只镯子,他就真的成了一个私生子,一个没有根源的杂种。有它在的话,日后阮还有可能凭着这只镯子找到他那个下落不明的越南母亲。
他们醒悟得太晚,一直等到他们的爱情来到山穷水尽的时刻才互诉衷肠。
性交结束后,他们肩并肩躺在一起,法国人把嘴唇埋进身旁柔软的乌发里。安南情人突然问道,你想带走我的头发吗?
阮披上他的衬衣,光着腿走下床。他点起一盏小煤气灯,下楼去拿剪刀。他就这么仅穿着莱昂少爷的衬衣半裸着走下楼了,女管家和白人女佣们就睡在一楼的客房里,可是他的脚步就像孩童一般轻盈。
情人们在与自己欢爱时提出的请求,莱昂通常不会拒绝,这次例外,他只能说不能。
阮痛苦地闭上眼睛,但他无法再多做解释,除了说不能这两个字。莱昂低下头不停地去吻阮的身体。
我知道,阮面带微笑地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所有这一切,这样的结果。你放心,我不会闹。
莱昂独自坐在一楼空旷的客厅里。
他又换上了在永隆的那身漂亮的红丝绸衣衫,走过去,拥抱了莱昂。他看见那个女管家正站在楼梯口,但是这没关系,他当着嘉尔曼的白人女管家的面去搂莱昂的头。安南情人泰然自若地看着女管家,把少爷的头紧紧搂在自己胸前,然后伸出一只手来解开头巾,挑衅一般,把那头像瀑布一样壮观华美的黑色长发散泻下来。在这头浓密秀丽的黑发面前,女管家退避了。
道纳迪厄夫人不在家,她为了方便,在出发的前一天住在港口酒店里。
现在的人可能想象不出来,我根本无力保护我的情人,那时候,到处都有被抛弃的女人。
堤岸的大街上弥漫着鸦片烟那股融化的热巧克力味。
所有人都抽鸦片,富人抽,穷人也抽,但是法国人是不抽的。殖民地政府鼓励当地人抽鸦片,甚至还开办专门的国有鸦片公司来经营鸦片生意。印度支那的鸦片廉价易得,走进中国城,到处都是鸦片馆,一个皮阿斯特可以抽两筒,三个小时。鸦片可以给法国人带来利润,很大的利润,光鸦片买卖这一项收入就占到印度支那联邦总收入的四分之一,将近七百万皮阿斯特,法国得以充盈自己国库,拿这些卖大烟的钱去跟美国人买军火。抽鸦片也让越南人变的迟钝,法国政府需要这些整日游荡在大烟馆昏昏沉沉形销骨立的穷人,有了他们,德意志战场上的法国士兵才吃的上美国产的牛肉罐头。
法国人捧住安南情人那张小巧的脸,在他嘴唇上连连亲吻,是的,只要等他半年就行了。不过半年时间,很短。
/
他仍是不肯改口叫嘉尔曼夫人。为了莲,他固执地跟那个强势的白人小姐抗衡。
他拉过莲的手来,向他起誓,他只会让莲碰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只属于莲一个人。莲走后他不会让第二个人碰自己,莲不在的日子里他会一直为莲守身如玉。
在堤岸,在床上,他问莲,纽约是什么样子的。白人少爷告诉他,纽约很摩登,很时髦,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比西贡城要气派得多,发达得多。
河里没有舢板,全是汽轮。
他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情人的长发铺在枕头上。阮流泪了,阮从床上爬起来看着他的脸,他对法国情人说,我想听你对我说「你是我的妓女」。求求你了,莲,我想听你这样说。
莱昂这样做了。他抚摸着阮的黑色长发,望着他的黑眼睛对他说:你是我的妓女。
他们都发觉了他们的爱情很可悲。只能在堤岸的一间廉租公寓里相爱,明明不是嫖客和妓女的关系,却被迫成为这种关系。那么这样的话,他们还能相信他们是在相恋吗,还能承认发生在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是爱情吗。这看起来如此滑稽的爱情,不光彩的爱情。
/
每个星期日的上午,他把阮偷出来半日。他的妻子在这天去教堂做弥撒,他就在肮脏的中国城同他的安南情人尽情偷欢。
安南情人抱着他的头颅低声呢喃着,送我一台唱片机吧莲,我在这里跳舞给你看。
莱昂告诉他不是因为这个,跟他是不是女人无关。他们的爱情故事并不会因此结局变好。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娶他,无论如何,一个法国人都不能跟他的越南情人在一起。他们生来就被剥夺了相爱的权利。没有教堂愿意为他们主持婚礼,没有牧师愿意见证他们的结合。倘若阮是女人,他会重复他母亲的命运,除了被白人男子搞大肚子以及被卖进妓院为娼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当他对阮说我爱你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决定抛弃情人。
法国人站起来,站在阴暗炎热而压抑的廉租公寓内对安南情人说我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