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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贡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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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嘉尔曼那天并没有发作,她扭头去扇那个越南人耳光是为另一码事。

女人的直觉敏感而准确,尤其是那些当妻子的女人,连生物学家也无法解释,她们是怎么嗅出男人不忠的气味的。

纤指间捏起一根细长的头发,黑色的一根长直发,很长的一根头发。她在她未婚夫的床上找到的,藏在枕头下,所以这根头发躲过了每天早上佣人对床铺的清扫。

他向女友解释,他是单身汉,用不上那么多佣人,其实主要是阮在侍候他,他觉得很自在。嘉尔曼吃惊地问:你让那个安南人伺候?他也睡在房子里面?他不应该去住花园里的那间屋子吗?

虽然他没有应准,但是嘉尔曼已经默认自己是新任道纳迪厄夫人了。关于他们的婚姻,双方家长已经商议好了,所以嘉尔曼的父母才允许女儿到殖民地来。他们会在西贡结婚,嘉尔曼已经在忙着挑选拍结婚照要用的礼服——这很重要,到时候他们的结婚照会登到殖民地的报纸上。

嘉尔曼换了长发发型,柔软蓬松的长卷发显得这位小姐气质温柔,更美丽了,她已经满二十三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是该打扮地淑女一些。

车后座上坐着一位戴阔沿遮阳软帽的白人小姐,手臂上戴着长手套,怕晒黑胳膊。她从法国来,来找她的未婚夫。

嘉尔曼小姐没有让门房去通告少爷,她自己悄悄跑上楼来给男友一个惊喜。她今天刚抵达西贡,甚至还没来得及换套新衣服就来找莱昂了。他已经四年多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留了长头发,也不知道她的航班提前了一天抵达西贡港。她满心欢喜。心想待会儿莱昂见到她肯定是要大吃一惊的。

……在二楼的书房里,少爷站起身来拥吻女友。通过书房开向花园的百叶窗,他看见那个站在花园廊前的安南情人,他正在摘树上的木瓜。阮瞧着那棵树,像一尊雕像一样,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木瓜奶白色的汁液滴到叶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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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旗亚一路尾随安南仆人来到堤岸的中国集市。莱昂在大街上叫住他,他对安南仆人命令道,上车。

她已经说服了丈夫向殖民地总督府提交辞呈。莱昂在证券交易所的实习工作以及他们在纽约的住处她也早都安排好了。

但是当道纳迪厄夫人这样为所欲为地替丈夫安排人生的时候,她并不会过问她丈夫的意见。有一回,莱昂向她提起了自己的作家梦,她狠狠地嘲弄了丈夫一番,说他怕是忘了自己是个会计而不是作家。嘉尔曼小姐是个说一不二,独断专横的白种女人。她不亏是商人的女儿,她像投资商一般物色丈夫。

在安南情人眼里,嘉尔曼是个恶人,是她害的莱昂郁郁不得欢,是她害的莱昂被迫过他厌恶的生活。这个强势的恶女人强迫她的丈夫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每当莲因此痛苦时,他都心疼得要死。

那个混血私生子看她的眼神里恨意不加掩饰。她在巴黎的时候就见识过了,她的丈夫对这个杂种有多么娇纵。那时嘉尔曼虽心有不满,但没权力去指手画脚,如今她已经进了家门成了女主人,好啊,好啊,这可不得了了,夫人这个敬称叫不出口么,还在管她叫小姐?

他还总爱盯着她手上的结婚戒指看,那可是很不尊敬的。怎么,难道这个下贱的、黄皮肤的私生子还妄想戴上这枚戒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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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是因为看见嘉尔曼戴着他的结婚戒指才忤逆她的。

嘉尔曼来了以后他的穿着也朴素起来,不得不如此。他在永隆的那些漂亮旗袍,他找机会为莲穿一穿。现实这么的教他局促,为难。

因为要躲避嘉尔曼的眼线,他也再没有跟莱昂亲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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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婿在印度支那的地籍管理处工作,平时很多人有求于他。这刚刚好,未来的岳父希望来殖民地拓展他的地皮生意,如果有个在相关政府部门办事的女婿当然会让他很欢喜。

婚礼有两场,一场在西贡,一场在巴黎,在纽约还有一个小型派对。在西贡的婚礼很有热带风情,宾客都很满意,对这场婚礼大为称赞。财政部长之子和地产大亨千金的结合,登上了殖民地新闻报的头版头条。

她这么无端的抹黑阮,未婚夫忍不住同她辩白几句,她就嚷起来,她就在殖民地上丢过东西,她就丢过!

她和她的丈夫不同,她对东方人没有见不得人的特殊感情。她自幼就学会把下等人当下等人来待,不是与她同一个阶层的人她无法去共情去怜悯。这位生活在文明世界里上流社会的千金小姐,她感受不到底层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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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他要求儿子赶紧向嘉尔曼小姐求婚,把这件头等大事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父亲看好了这个儿媳妇,他觉得没有比这个地产商的女儿更合适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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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直到中午莱昂才回家。混血儿仍是站在门廊等待着少爷。

莱昂看见他,他愣住了,可是一望见莲,安南情人的眼里就重新焕发出光彩。他冲莲露出笑容来,但白人少爷无视了那个凄楚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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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尔曼扭头跑到街上去,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她昂着头走进雨里,去喊她的司机。

眼看着他的未婚妻马上就要坐上汽车逃离他的控制,莱昂想起了红宝石戒指,那枚红宝石戒指正躺在二楼的书桌抽屉里,此时只有这枚戒指能挽救他的婚姻了,他立刻上楼拿上那个戒指盒跑出门去追嘉尔曼。

安南仆人听见了少爷在楼上翻箱倒柜的声响,心底突然一空,他记起了那枚紧要的红宝石戒指。外面正在下大雨,他拿起雨伞也追着莱昂少爷跑了出去,现在正是印支半岛入冬的季节,雨水很冷。但是莲甩开了他递给他的雨伞,莲命令他:“回家去!“

他的女友突然跟他爆发了一场性质严重的争吵。

嘉尔曼哭着讲她要回巴黎去,这可是在胡闹,他当然不同意。莱昂搞不清楚女友此次情绪发作的具体原由,因为她看起来完全就是无端发作。但是她闹得那样厉害,已经威胁到他们关系的未来了。

“我受够了——你并不想娶我,莱昂。我在你眼里一定可笑极了,没错,我是一个蠢货。好了现在这个蠢货决定不继续犯蠢了,我要回巴黎去,给我订船票,现在就去订!”

嘉尔曼冷静下来细想:其实处理起来不是很麻烦,也称不上是她的威胁,她只要给她未来的公公写封信去就成了,她的公公会替她处理这个私生子的。但只要那个安南人还待着这里一刻钟,她就浑身不舒坦,气闷,好像闭口吃了颗苍蝇。

父亲很意外儿子把私生子带了过来。他向儿媳道歉,解释说儿子隐瞒了他,这是由于他不知情才发生的意外。

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由嘉尔曼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姐来经手不好。父亲写信吩咐儿媳把这个私生子送到财务部长府上去,那是他的父亲,这个私生子得服从父亲的处置。他会随便打发私生子去某个偏远橡胶园,之后的事便不必担心了。

多久一次?

经常……

先生回家宿的时候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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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白人少爷的女友写信来了,说她非常开心,战争终于要结束了,她就要乘船来西贡看望她已经四年没见的男友了。

她非常地爱他,比起四年前她的爱意更深了。这些年来,她不知道为莱昂拒绝掉了多少追求者,她给莱昂写信,告诉他她每天都在思念他,永远不要怀疑她对他的爱,时间从未消减过这份爱分毫。她保管着他写给她的每一封信,送给她的每一样礼物,靠这些信物在没有恋人陪伴的日子里不断重温她的爱情。

未来的女主人坐下来,盘问家里的白人女管家,女管家说先生没有带别的女人回家过夜。

先生经常很晚睡下。

有时楼上会有大的声响。她在半夜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是那个安南人……

四年不见,她的未婚夫变沉稳了,从前他身上有股很显眼的孩子气。现在头发变短了,也变黑了变壮了,嘉尔曼见了很喜欢。她急于去接管未婚夫的一切生活起居,也想了解对方的一切,比如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同哪个朋友出门去,与同事聊天时有没有提到她些什么等等,眼下正是她非常爱莱昂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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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人小姐在厨房发出一声尖叫,她从娘家带来的厨师烧的昂贵的法国菜,肥鹅肝鱼子酱,和灶灰混在一起,正准备被当成垃圾送出去。

等到那只木瓜在午餐时变成凉拌菜端上饭桌时,他的女友叫了起来,你这是吃得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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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尔曼一来便气势汹汹地要入侵他的生活。印度管家被少爷的女友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从法国老家带来的白人女管家。此外,她还嫌弃房子里白人佣仆太少。

对于我的第一任妻子,我抱有愧疚。我爱她,我不否认我对她“爱”的这种感情,不痛不痒的爱,我不会为之生为之死的爱。她适合做妻子,适合做我的妻子,适合做政府官员的妻子,适合做财阀的妻子。

嘉尔曼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上午突然降临到西贡上城区。

那是一辆黑色的霍奇基斯汽车,司机穿奶油白制服。小轿车经平整的市街开来,一尘不染,在烈日底下闪闪发光滚滚发烫。

是那个白人小姐逼得他的爱人失去灵魂,变成一副行尸走肉。莱昂少爷置身于妻子举办的沙龙中,面带得体的笑容,但是他知道,他的莲并不快乐。

每天晚上,当妻子入睡后,莱昂少爷会再潜入花园的那间小木棚,迫不及待地搂抱、拥吻情人。莲用头蹭着他的胸脯,在他怀里陶醉地嗅。

他知道莲是被迫的,他不得不娶嘉尔曼,白人少爷没有能力违背他父亲的意愿。若真要追究起来,莱昂少爷其实并不爱嘉尔曼小姐。

有关新任道纳迪厄夫人对他的折磨,他不让莱昂知道他受的这些苦,因为比起莱昂正在遭受的痛苦来说,他受的这些苦不算什么。况且在殖民地又不止嘉尔曼一个白人羞辱过这个混血儿,他早就不把白人的羞辱当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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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尔曼对他们的未来有很多打算,她打算安排丈夫在纽约工作,去华尔街,那才是像莱昂这样的新权贵应该去的地方。她可不能在落后的印度支那待一辈子。依靠着父母和公公提供的资源,道纳迪厄夫人的美国梦不难实现,她甚至已经能想象到她在纽约长岛的新生活了。

道纳迪厄夫人拼命地使唤安南仆人干活,这被她丈夫撞见过一回,莱昂当场指责她对阮太刻薄了,毕竟阮不全是个仆人,他还是他的兄弟。在嘉尔曼看来,这个安南杂种占据了莱昂过多的精力,此外他还不像其他佣人一样改口尊称她夫人,嘉尔曼气不过,她罚这个安南人在她面前跪下,命令他改口,他不肯改她便扇了他一耳光,以少夫人的身份。

她也意外她居然打了人,良好的修养使她从来没有打过人。手心出汗,于是她抽出手帕拭了一下手掌心,好像嫌那个安南仆人脏一样。

等嘉尔曼直起腰来,发现整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白人,又不由得两首掐腰,说话大声,有底气了起来。

一个月后他们回巴黎举行婚礼,由他的丈人全权包办,然后再坐上去美国的邮轮度蜜月,在美国待半年或者一年,这取决于嘉尔曼。

蜜月旅行安排在美国,是嘉尔曼的意思,她想去芝加哥或者纽约这样漂亮时髦的大都市去。去待半年,顺便让丈夫去交易所里学习学习。嘉尔曼的家里找关系帮莱昂安排了一个清闲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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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同她丈夫的那个安南姘头单独约谈过。趁莱昂在外办公的时候,嘉尔曼把阮叫进自己房间,锁上房门后,她大方地照着他脸上抽了一耳光。

她警告这个无耻的越南奴才,他如果再敢靠近她的丈夫,她就把他卖进种植园。

莱昂保护不了你,美丽的道纳迪厄夫人微笑着说,因为道纳迪厄先生马上就要陪她去美国度蜜月了,他们不会回来了。是的,她不会让她的丈夫再回到印度支那了。

道纳迪厄夫人顺理成章地搬进了丈夫的府邸中,嘉尔曼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道纳迪厄夫人了。她跟莱昂同居后,向他提的第一项要求就是把他那个同父异母的越南兄弟遣送到父亲府上,莱昂没答应这件事。他跟未婚妻是这么讲的:他们在西贡顶多再待一个月,等他们动身去纽约的那天再把阮送走不也一样吗。

既然这样那就让他搬到花园里去住,妻子说。总之这个安南私生子不能跟她住在同一所房子里。

嘉尔曼对所有黄种佣人都颇有微辞,他们总也不合这位大小姐的心意,她不是嫌他们脏就是嫌他们手脚不利落,爱小偷小摸。

他望着莱昂的蓝旗亚小轿车开进雨夜里消失不见。

那天晚上他没有等到莱昂回家,他想莱昂应该是留宿在嘉尔曼小姐的公寓里了。所以,莲打算娶那个白人小姐了是吗?

阮把雨伞收了起来,到午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回到二楼的书房——他的红宝石戒指果然是被莱昂拿走了,不会有错,因为今天早上他替莱昂收拾桌面的时候戒指还在抽屉里,他还像往常一样偷着戴了一小会儿。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合上抽屉,摆正椅子,看见椅背上搭着一件穿过的衬衫,他带走洗掉,莱昂白天去总督府办公时还要穿,他仍能记着这样无感紧要的事。

甚至男友曾经给她写的某些措辞敷衍的信也成了他的罪证。当初她第一次在信里向男友提出结婚的要求,他就是百般地推脱,可是她为了莱昂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环境恶劣的印度支那!他仍旧是不领她的情,多年的不满积压在她心里,在一个下着热带暴风雨的夜晚突然集中爆发了。

他被嘉尔曼说中了,他确实在犹豫不决。倒不是说他下不了决心跟嘉尔曼结婚,他是要娶她来着,但是他仍在犹豫不决。虽然莱昂对外宣称嘉尔曼是他的未婚妻,白人圈子也都认为嘉尔曼小姐会嫁给他,但实际上,他还没有向嘉尔曼求婚。他还没有给嘉尔曼戴上母亲的红宝石结婚戒指。

她风风火火地冲到男友家里,打包属于她的用品。莱昂拦下她,夺走她手里的皮箱。她哭着冲莱昂喊她今天非走不可,他如果不让她带走行李,那她就这样赤手空拳着回家去,总之她今晚必须要离开西贡这个伤心之地。

那位和蔼的老绅士还在信里写了很多宽慰儿媳的话。嘉尔曼满意了,她有未来公公的宠爱,于是任何情妇,包括与她丈夫同父异母的那个安南兄弟,都不足为惧了。

道纳迪厄夫人勒令女管家保密,有关安南男仆的事可不能传出去,她丈夫的名声要紧。等到那个安南人离开后,她们就当没发生过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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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道纳迪厄夫人认为,是这个低贱但又貌美的越南杂种媚主,太不要脸,太不知耻了,他怎么能明明是男人但却做的像婊子一样。女管家解释说他母亲就是当地的妓女。哦,那不奇怪了,放荡是血脉里的东西,是会遗传的。而且,他必然是在巴黎的时候就这样干了,这个东方婊子,她就知道这个私生子心术不正,果然如此。

此外,因为他是男人,所以还要更罪大恶极一层。

我希望你带一束红玫瑰花,在你来港口接我的时候。这样我就可以在甲板上一下子找到你。嘉尔曼在信里用俏皮的口吻写道。

莱昂放下女友的信,思索着除了花,他还可以给她准备什么礼物,珠宝也许不错,但会不会太老套?手表、衣裙、香水似乎也可以,但是不够郑重……无论如何怎么说,珠宝都像是最好的礼物。那么送什么样的珠宝好呢,金刚石还是珍珠,还是说送点有东方特色的,比如玉石?

他打电话给城里的香港珠宝商,说他要预订一颗彩钻,五克拉,他想要一条钻石项链。务必请个有名气的设计师来设计,不能俗气,要时髦的,他问对方,有没有从纽约来的珠宝设计师?钱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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