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_西贡小姐_废文网手机站
返回

西贡小姐

首页
2(2 / 2)
最新网址:m.feiwen5.com

这个对白人少爷诚心诚意的同父异母的西贡少年,是白人少爷脚下的一捧土,任着踩,他好就好在他的低贱,而那位摩登高挑的法国小姐,在这个自视高贵的女人身上母性已经干涸了。

选择嘉尔曼,是最容易做到的,继续待在他莱昂本来就属于的上流阶层,若是往相反的方向走——他甚至无法想象这意味着什么,因此当时他并没有做出选择,等到后来他总算下定决心要和他的阶层决裂,他的爱情差不多已经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了。

可是爱情,嘉尔曼以及所有他身边的年轻一族都把它当黄金一类似的玩意儿猎取,把爱情当成谎言这样的时髦观念大受欢迎,可是它明明是真诚的,是值得人去死去生去奋斗一生的。

这样一个惹人侧目的形象,莱昂翻遍巴黎的每一条街,把你找到,把你带回家。

/

白人小姐不会知道,她幼年时起的好友,一位心里交织着神话和探险,猎奇与理想的男孩,实际上已经被一方不可言喻的诱惑征服了,在飘洋过海的遥远王国面前覆没了。

在一切外人看来,莱昂少爷应该也是喜欢嘉尔曼的,他们是模样很般配的一对儿,实际上她与他身边那个西贡少年一样都代表着一个新奇的世界,一个是前卫的、虚荣的、光鲜的、西方的,在那个尚且保守的欧洲便已经穿上大洋彼岸流行的德福斯时装的好莱坞式女郎。另一个则完全相反,另一个不会争奇斗艳,然而它却沉睡在男子童年时的最光怪陆离的魔幻梦境里,一经唤醒,代表它的那位东方少年就像诱惑本身一样美。

这位小姐懂得莱昂想要说的一切,、戏剧或者音乐,她懂打牌桌球和爵士舞,知道什么玩意儿最讨这样十几岁的少爷们欢心。相较之下他什么都不会,除开某次发生在莱昂身上的意外落水事故,当时碰巧少爷的朋友里没人会游泳,他跳下观光船,拿他会游泳的一点本领把莱昂给拉上岸。

……在雨季浸在水里的大丛林,他常蹚过这样泡着水的黑淤泥地,温热黄浑的河水里藏匿着蚂蝗和婴尸,是那些见到任何爬虫都要叫破喉咙的金贵的白人小姐们所不能想象的。

他看着莱昂,觉得也许上天是对的,白人确实是比他优异的种族。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就默认了他卑微。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要去看他,就像口干舌燥的人明知水里有毒却还要喝一样。我本来无意去爱他,我也曾努力的掐掉爱的萌芽,但当我又见到他时,心底的爱又复活了……

/

法国的冬天是他所经历过最寒冷的冬天。在冬天,他得以同莱昂少爷睡在一张床上,莱昂用温暖的热水袋把他围起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民族呢?宗主换就换吧,中国,法国,日本,都可以,与民众无关。文字换就换吧,反正本来就没几个人识字。为白人干活或者为地主干活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一罐饭和一小撮盐就能活下去。

每天清晨雾气未散的时候,白人主人驱赶着奴隶来橡胶园割树浆,一大片破衣烂衫的人,脑门上绑上一盏小灯,提着锡桶从雾里走出来,血就从树的伤痕滴落。

这个沉默的美丽东方少年,白人家庭的奴仆,他可以忍下一切,鄙视,奸污,梅毒,全部送到他身上;再把他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夺走,爱人和母亲的遗物。

他并没有逃走,只是在火车站干坐了一天。

这个温顺的少年真的没有抗争过吗?不见得,只不过当他第一次面对这个抗争的时候,他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那个法国情人,所以他看到自己毁亡的结果时才那样超脱,越南人信仰佛教,佛教讲究因果报应,这就是报应,作为一个低等人去爱白人的代价。

你是不知道你对他有多么好。

嘉尔曼这样活泼大胆的漂亮女孩,喜欢一边扯些没头没脑的话来聊一边嚼她的栗子,她这样做时是很可爱的,看起来很率性,毫不做作,他就欣赏她这样的自由随性,有不少公子哥们腻了淑女类型的女子,就偏爱这样爽朗率直的。这样的女人有新奇感,男人们和她们在一起总感到充满活力。

至于阮,他是偶然发现他特别喜欢吃甜食的,他吃甜食的时候和别人是两副样子,显出非常单纯的认真。拿指尖捏着晶莹的粘腻的果脯,然后用门牙轻轻去咬。

阮有这样小心精细地品尝甜食的习惯,这是他以前养成的,一粒一粒地去品尝砂糖的甜蜜。糖这样常见的食品,源源不断地从东南亚的甘蔗园被运到欧洲大陆去,在原产地反而成了昂贵的舶来品。

莱昂把所有的黑仆都换成了白人,只因为阮撞见过一次针对黑人仆役的暴行。这又得多出一大笔开销,少爷本来就因为置办东方稀奇货花了不少钱了,可是比起他心爱的西贡少年来,钱的问题就不那么重要了。

黑人们被赶出去的那天,这个私生子站在窗前看着全过程,一言不发。他第一次在莱昂身上感受到他前十四年生活里那让他担惊受怕的,白人的权威。

进到这个家里的白人客人看到他的肤色,好奇的问一句,这个住在高官家里穿戴很好的人,他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阮就是在他离家去求学的第一个学期里逃跑的。

这第一次逃跑是无征兆的,事后他误解了阮的意思,他以为他怀念家乡,实际上,他当初若把他留在法国,结局兴许还好些。

他不知道阮在法国的这个家中住得舒适与否,但是寄人篱下,他应该是不好受的。

那是在圣诞节,洋人们的新年,他把这个节日当成自己民族的新年来过。

他穿了一件红绸衫,大红色,艳艳的红。绸衫烂红如醉,惊艳了白人少爷,莱昂一进门就被这突兀的红色怔住,他后来去了东亚,再回想时,觉得这种红大概是新娘裙子的红。

他们坐在礼物山前兴致勃勃地拆礼物,拆出一本书来,是当时的畅销书,送书的人也许别有用意也许纯属无心,但这件礼物并没有扫莱昂的兴,他不让阮看出他不高兴来,装作他不知道这本书的内容。这是他们共度的头一个新年,他推掉了那位房地产商小姐家的晚宴,陪混血儿过节,白人少爷用这样的行为告诉他,他是他的兄弟,是他的亲人,他爱他,他从来不曾嫌弃过他身边的那个安南少年。

大洋彼岸一场声势浩大的情愿游行成了巴黎茶话会上男士们的谈资,人们同情被廉价华工挤兑掉工作的铁路工人,莱昂少爷也随着朋友们义愤填膺,是的,那群黄色工蚁——对,如此一个藏污纳垢的低劣人种该被灭绝。“灭绝”两个字,轻飘飘地从这位白人少爷口中说出来,他不知道这两个字在那些真正的所谓“低劣人种”的人听来心中是何感受,对殖民者而言,“灭绝”某个民族这样的话,说出来不需要多虑。

可是莱昂,或者那个叫莲的法国少年,他知道他明明善良,纯真。他因此而痛苦。

肤色成了他敏感的伤疤,当他走在法国人的街头,那些朝他投来的目光,像小刀一样可以在他身上刻下痕迹。就算他用从巴黎的裁缝店里定制的西装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他也感觉自己没有穿衣服,就好像是被扒光了抛到街上示众的妓女一样,他永远需要像老鼠一样贴着墙低着头快步走。

他每弹完一个段落,习惯性地扬一下头,几缕银发就从它原来的位置落下来,去和睫毛亲密地接触。弹琴的时候他挽起衬衫的袖子,翘起手指的时候手臂上的肌肉也会绷紧。莱昂和嘉尔曼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插话,就只坐在一边认真的看着莱昂,甚至于对方手背上金色的汗毛。如果凑得很近的话,可以看到白皮肤上这一层健康的金色的毫绒。

莱昂有一次突然转过身来问他:你会什么乐器吗?这位少爷想起他曾经在西贡的夜晚听到过的洞箫,他希望这位西贡来的少年可以让他再听到那种奇特的乐曲。

音乐这种东西嘛,要掌握某项音乐演奏技能的前提是有充足的空闲时间去学习和练习。因此这个在原来的主人家一直做仆役的私生子不会任何乐器。

莱昂其实处在一种他这个年纪的富家子弟所常有的浮躁、不安定的状态,整日没有目的,无非就是消遣,花钱。在这种状况下,有的人成了赌棍,有的人成了瘾君子,有的人把精力财力花在追逐女人上。

这样上流社会的年轻小伙子,他们去纵情声色,周围熟识他们的长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就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而那些快活的鸡尾酒乐曲,歌舞团的女演员,凌晨三点五彩缤纷的厅堂和阳台,确实很吸引莱昂这样的男孩。

阮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他的生活里,也是在此时,去西贡的这个想法渐渐在他脑子里成形了,从此他的人生就走上了另一条轨道。

现在你应该知道错了,当你发现有人痛苦的承受着对你的爱恋时,至少,你不该做出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

/

嘉尔曼来做客的时候,莱昂可以不看琴谱,在钢琴上连续弹八个高半音。

这位少年的每一个举动都出其不意,令他就像着了魔一样。东方产生的古老的母性在这个情人身上如此鲜活。

这个童年时就失去母亲的少爷公子,虽然他已经被深深吸引了,但是他并不清楚对方身上让他感到舒适安宁的东西是什么,他原以为是阮身上沉木的香气,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过来是母性。那种温婉的气质,以及令他痴迷的长发,他是头一遭在某个人身上见到,后来他向阮求欢时,他也总喜欢被对方抱在怀里,枕着阮细软的长发入眠。那种古老的母性,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她敞开自己,供人掠夺侵害;没有排斥,永远宽容忍受。

安南情人因为这高攀的爱情备受凌辱,送走自己所有还能让人看得上的东西,再领回来一身破破烂烂的脓疮。可他还能对跪在他床前的白人少爷微笑,没有任何责怪,安详得像死人临死前的微笑,只有母性有这样温厚的宽恕。正因此,受难变得高贵和圣洁。

他从他祖辈那里继承到的不可解的温良和沉默,使他习惯了凡事隐忍,正是这样安静的忍耐,使一切残酷的遭遇和境地都变得可以接受。白人少爷的迷恋使他无暇旁顾,他嫉妒有着白皮肤的与莱昂门当户对的法国小姐,他从不让人看见他这可笑的嫉妒,就仿佛被冷落的宠物狗在墙角发出忧郁的呜咽那样可笑。

他冲白人少爷露出的微笑,永远是真心的,那种任人宰割的温柔使他的微笑带着一丝蠢。

看看他吧,他接少爷放学时,一副伶仃打扮站在雨中巴黎的街头上 ,双手撑起笨重的钢骨雨伞,伞底下的人显得更细小,每走一步木头套鞋都嘎吱吱地响。你是应该穿件斗篷的,事实上你根本不应该出来,巴黎的大街你一条也不认得,你也不知道该去那里找你的莲,没人告诉你,其实下雨的时候少爷会自己坐车回来。

他在白人的餐桌上闭着眼睛含下盛在贝壳里的樱桃酒刨冰,却想起他曾经吃过的用木炭烤熟的田蛙。

/

一位叫嘉尔曼的漂亮小姐喜欢他的白人少爷,嘉尔曼有一双蜜色的眼睛和一头在当时颇为大胆的齐耳黑色小卷发——这种短发发型在至少十年之后才风行开,但在此时此地,当这样俏丽的像孩童的发式刚在剧院的女演员身上亮相,她就已经英明且超凡的先人而行了。莱昂待嘉尔曼很亲密,这是他的发小也是他的同学。这位白人小姐个子比他还高,她看他时眼睛要向下瞟,类似睥睨那样,她从来不拿这个沉默寡言的东南亚人当做是自己好友的兄弟。莱昂去参加舞会时通常邀请她做舞伴,她就像是这位英俊少爷的女朋友一样,当然嘉尔曼小姐这样的女朋友是极长脸面的,她是地产商的女儿,出手阔绰,打扮时髦,穿镶钻的金色高跟鞋,头上戴插羽毛的小细发冠,她到家里来,仆人们就像招待女主人一样对她那么亲热。

莱昂的手永远温暖干燥,他记得他拥抱他的感觉,还有他身上奇异的新鲜的香水的味道。

为什么他皮肤这样白,发色这样浅,眼睛的颜色还会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化。

为什么他这样迷人,完美。

这位少爷,是个实心眼,莱昂所有对他的好,都是非常真诚的,包括伤害,那种并不是出于本心的、直率的伤害。

他因此为莱昂动心。

他从嘉尔曼小姐那里学会吻面礼,再一次莱昂要离家返校的时候,他就用亲吻来送别他。白人少爷被他亲了后脸上露出非常开心的笑容来,他就感到幸福。

也是这一次逃走,使莱昂意识到他把这个西贡来的私生子看得有多重,白人少爷没来得及跟学监请假就赶回家中。

也许看得太重了些。

/

管家答:不,他是交趾支那人。

莲对他说:你待在自己的房间,不出来好不好?我会尽快打发走他们的。

给他什么他就接受什么,没有怨言。什么大事都没发生,只不过是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法国的家里摆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的父母亲的结婚照,漂亮的白人母亲和白人父亲。阮每天很认真仔细的擦掉相框上的灰尘,看着明净得光泽映人的玻璃板,他露出很满意的笑容来。

他老是看这些照片,莲有一次偷偷把它们摘下来了,他说不要,就挂在那里,他喜欢看。

他听得懂法语,他什么都懂,包括他这像被私藏的包养的情妇一样的处境,他也看得懂。

有多少白人像莱昂那样喜欢他穿正红色的丝绸长衫,而不是觉得他的打扮奇怪滑稽呢?

/

新年后他听从了父亲的安排去读商学院,他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接受了去西贡从政这样的道路,照他父亲的宏图伟志,他要扶持他的儿子当上省长。

巴黎不属于他,他永远不能站在那个白人少年身边。莱昂也知道,家里来客人之前,他让他先躲起来,好像他见不得人一样。

他只不过是怕费口舌去跟人解释这个私生子的来头,怕流言蜚语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老爷丢回来的这个仆役,被少爷当成主子供着。

/

他立刻说我可以学,他一看到莱昂对自己失望就着急。我可以学,他执着地又说了一遍,你想听的话我就去学,我的家乡也有乐曲。

就像他学法语一样,凡是能取悦莱昂的东西,他都会努力去学。

/

这九年是我人生里色彩最为浓重的九年,现在回忆起来,这九年的岁月就像梦一样变幻,尔后我的人生就沉寂了——那是在阮去世后,姑且可以这样说吧,我的人生在他死后戛然而止,陷入停滞,我再没有回归我曾经的那种浮华生活。

/

冰糖栗子,糖渍葡萄,这是在巴黎时白人少爷路过糕点铺必要带的两样甜果。前者是带给他当时的女友嘉尔曼的,后者是带给阮的。

最新网址:m.feiwen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