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朋友和他一样也是对东亚知之甚少的本土法国人,带回来的衣服其实有那么一部分是中国女人穿的旗袍,不过都是同样的宽摆宽袖,颈上缀一溜精巧的盘扣,绕到腋下沿腰线开襟。白人少爷看不出什么区别,他甚至觉得应是女子穿的那些褂子上绣的花样更好看,少爷从外面回来,夹着一个装衣服的箱子回来,刚进家门就冲楼上喊阮,阮,快下来看。
莱昂送给他的华贵的丝绸衣裳,他每一件都穿,每天一换,就像专门为情人而打扮的交际花一样。阮穿上那些宽宽适适的裁剪得毫无曲线的真丝长衫,白人少爷早上起来看见换上了奥黛的处在红木家具中的真正的西贡少年,呆若木鸡,简直如堕烟海。这是自然,现在他又回到了东方——真正的东方,不是他过去走马观花所见到的东方,而是他在巴黎闹市做梦所见的东方。窗外正响起出租车驶过的轰鸣声,叫卖饮料的小贩丁零当啷的摇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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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身上一点体味都没有,他甚至用不上香水。阮用檀香,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闭上眼,那种味道让人联想起某种柔软厚重的暗红色,有种和教堂的安息香相近的气质。
阮个子小,留着长发,体毛很少,皮肤很细很光滑,他看起就像个少女,他也像女人一样耐心梳长发。白人少爷看着这个西贡来的少年,他们之间有这么多不同,他甚至好奇对方的身体是否和自己一样,因为他看着对方时忍不住想到古巴比伦被阉割的波斯少年,或者那个伪装的貌美女歌手藏比内拉。
他想,不错,这便是东方了,多少欧洲探险家所赞美过的柔美温婉的东方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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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西贡少年来到家中最初的一段时期里,白人少爷花钱如流水,乃至于惊动了他远在交趾支那的父亲,父亲怀疑儿子包养了情妇。
这个地道的法国家庭在私生子到来后呈现出一种奇观:在布置了复辟时期风格的、嵌金线花纹涂白漆的玫瑰木家具的客厅中,突然插进一张古色古香的贵妃塌,好似一只宠物猫的安乐窝,这是一个用东方最华贵的绫罗绸缎铺成的安逸舒适的小憩之地,软垫上盘腿坐着一位黄皮肤的东方少年。
这个故事从1910年开始,到1919年结束,前半部分发生在巴黎,后半部分发生在印度支那,正是这个白人少爷十五岁到二十四岁的这段由少年完全发育为成年男子的年华。
无论他在外如何寻欢作乐,如何轻佻,纨绔子弟一样的作风,只要他回家见到那个名叫阮的少年,他内心就感到安宁,他便重新回归到纯净的感情中。
年轻的白人少爷没有读过殖民地的报纸,报纸上会有这样无聊的评比文章,论黄人和黑人哪个更低劣,百分之五十的人认为黄种人更低劣,百分之三十认为两者同等,百分之二十的人认为黄种人还没有黑人低劣。
.....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形,仪态和风俗都是令人厌恶的,从语言,血统,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
他见过这个少年最美最令他动容的姿态是跪着的,他见到白人少爷的第一面就跪下来过,他失身给对方时也是先跪下来......可是这样曲扭而形成的线条,竟会美丽。
这名混血少年在巴黎生活三年,尽管他穿鞋袜,用刀叉,说法语,坐行举止和法国人一样,但是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和法国有关,就算他体内流着一半法国人的血,有一个关系亲密的法国兄弟。这不仅仅因为白人社会的排斥,这个混血少年本来也没有想去靠近他们的意图。他生在西贡,长在西贡,他用他母亲的姓氏,从来不曾开口讲过他父亲的姓氏,连他那个兄弟,他也只肯叫他少爷,不会叫他的名字。他自己给自己划了一道界限。就好比那个镯子,他戴着它的时候,绝不亲近他的白人情人,当他摘下它的时候,他会心甘情愿着把自己的身体送去给对方寻乐。
他能为了毫无颜面地和白人少爷相处,而摘掉象征着受尽屈辱的母亲的遗物,不能说这个柔弱的少年没有勇气。
如果是白人男子爱上了东方美人,人们喜欢这样凄美的故事;要是某个金发碧眼的西方美人爱上了个黄种人,听者脸上倒要露出几分鄙夷的颜色来。
父亲的旧同僚送来一条冰冻的大马哈鱼,少爷从学校回来,正好看见阮在厨房用刀很熟练的处理这条大得出奇的鱼。阮没有因为被派来做这腥脏的活计而不满,他本来就是下人,如果少爷不在家,白人女佣是可以来使唤他的。他看见少爷回来,在围裙上擦干净手,跑过去替少爷脱下靴子,欢欣地告诉对方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鱼,像一头小猪仔那样大。莱昂却惊喜地拉住他叫道:
你会说比喻了?说得很好,再对我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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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离家后在西贡工作的头一年里,他的父亲就在异国搞下了一个私生子。他感到很不可思议,父亲给他以及他身边那个社会中的印象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温文尔雅的绅士。
不过他看到这位私生子的模样,就应该知道诱使他父亲失格的原因是什么。在印度支那,安南和交趾地区的女子特别受人口贩卖市场的青睐,这些地区的女子普遍清秀,皮肤细腻,肤色也更白些。
阮比他小一岁,却比他矮了一个头,他以为可能是童年营养不足的原因,使阮发育迟缓,在法国过了三年锦衣玉食的生活,阮长了些个头,但最后还是比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矮了半尺,骨架看起来也比他的兄弟小了一圈。
阮每句话都要讲两遍,他的法语是两岁孩童式的,有个好玩的尾音,娇憨无邪。
这位少年的法语语调越是古怪,莱昂倒是越好奇他曾经使用的语言的样子。白人少爷便央求对方给自己起一个西贡地方的名字。
阮微笑着想了一会儿,然后说liên,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嘴角要向后微翘,看起来像是在含蓄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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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虽然是越南人,但在我印象里,在法国的那几年我没有听过他说越南语,但是我记得他的声音,声音是很温柔动听的,一是因为他本来就很少说话,二是只要我在场他便说法语,结果就是这个湄公河平原上生长起来的少年,竟然极少讲自己的母语。
嗓音也是有颜色的。黄色的嗓音像唱歌,黑色的嗓音像漱口,我们的嗓音只是说话。
盥洗室内的洗面台上摆满各种水晶或者象牙设备,这个西贡来的男孩选择跪在大理石铺的冰凉的地上,这是个美丽的形象,跪着的姿势使他美丽惊人。阮跪着,用耐心和柔顺梳理黑玉似的长发。从长发上滴落的水珠叮咚地落进银盆中,阮将头发托起,一圈一圈挽在手腕上,绞干......
窗口的一条帷幕拉开,使清朗的阳光,照满全室。刚洗过的黑色长发像丝缎一样闪闪发光。
......我不记得多少次,当我们这样坐着,我和他亮晶晶的黑色眼睛相遇,我战栗着,彼此的差异使我无以言表地痴迷,战栗中我陷在陌生和新鲜当中,我陷在这一种感觉的僵局中。
那时的贵族式教育并没有包含重要的性教育,如果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其他长辈在身边,那么这位少爷十五岁时所具有的性认知基本是来自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渠道的。同龄人之间传阅那些下流的绘本,年长一些的,偷偷去逛过妓院了,回来十分得意的向同伴分享经验。才十一二岁大的一群男孩子,嘴上的绒毛还没褪去,文法课本里还夹着糖果纸,就已经在课堂上传纸条举行性交知识问答比赛。莱昂也是这群男孩其中的一员,他满十五岁了,肯定是有女友的,也可能早把初吻交代出去了,但是他还没对某个人的身体涌起过澎湃的性渴望。
东方来的混血儿是第一个,这不能说跟他第一次见莱昂少爷时就露出的半截光滑圆润的手腕没有关系。还有他手腕上东方才有的玉髓手镯,他不知道它为这半截手腕增添了柔美和神秘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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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体面的法国家庭都会准备一套中国古瓷器,放在亮晶晶的玻璃橱柜里摆着,他小时候曾经细细地研究过上面画着的深蓝色图案:近处,花园中端坐着一位拿扇子的中国贵妇人;远处,马、树、塔等跳圆圈舞,一头牛,一只兔子俯首地上,同样大——画面显示如此。画中的中国晴空万里。
他用他那双观察家的眼睛,像小时候打量这套珍奇古瓷器一样地打量准备茶炊的安南少年。阮斟茶时微微偏头,垂下的发丝有了痒痛似的抖颤。他悄悄抬头对莱昂少爷笑,茶就这样斟到盅子外面。
白人少爷的眼睛就那样看着他。舌头就给茶的苦涩扎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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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了西贡以后,才发现阮是他们民族中美貌的。大多数本地人都是又黑又瘦,带着一副被奴役的民族中常见的呆滞的面容。还有身高,其实阮并不是矮子,在他的民族里那其实是相当正常的男性身高。
白人少爷开始时把他当玩意儿,当个漂亮又新奇的摆件,并不关心他的内心,关心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厢情愿的把对方想象成自己喜欢的样子,那些能讨白人男子欢心的东方美人的样子。
我那时有种乐趣,我喜欢看着他,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花一个下午的时光坐在他身边,他身上的味道,给我一种安静而舒适的感觉。
他的言谈举止并不女性化,不让人觉得他古怪,他就是一位纯粹的十几岁的少年,一位完美的充满异国风情的少年,像一座杰出的雕像或者油画,让人感到赏心悦目,可以就这样看着他,消磨掉一整个下午而不觉得乏味。
白人少爷也开始养成喝茶的习惯,阮很乐意为他泡茶,用的是家里那套不知道摆了几十年的中国瓷器。
他甚至认为圣母的光彩也不及这位在佛龛前垂首的西贡少年——他居然在家里布置出了一个佛堂,不伦不类的一个佛堂。但是这个西贡少年微笑着接受了,跪拜那座来自印度手工坊的佛陀。
坦白说,这个长大了的小白佬和那些华人区要剥光小旦的番鬼没什么区别的。一群白人追逐男扮女装的小娘子,争相剥开小旦的裙裤,最后揭晓出一个精光的小男孩,人们才感到好奇心得到满足。确实,最开始时,吸引莱昂的只是新奇感。
少爷托他做远洋生意的朋友,能不能带些西贡本地人的衣服,不行的话,中国的日本的也可以。只要不是欧洲的。塔夫绸,混纺布裹在这样的身体上,他觉得就是种亵渎,就像逼天主教徒诵读古兰经一样。
他完全清空了一件卧房,花大价钱订购了一批东洋家具,还有相应的摆设,瓷器啦挂画啦古玩什么的,以及一些小部件,比如香料书籍花木首饰这类,采购清单有好几页,在这样大约铺张浪费了十万法郎后白人少爷才觉得安了心,都置办妥当了。莱昂不是很了解东方的生活方式,仰仗他十二岁时在西贡住过的那栋本地府宅留给他的记忆,他努力使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感到宾至如归。
毫无疑问,这相比起这个私生子之前的生活绝对是优待,他父亲不赞同的优待,可这位少爷认为他必须供给要为这个东方来的少年最好的吃穿用度。
这成了白人少爷养的一只金丝雀,像基督山带回来的土耳其女奴海蒂那样。
他生得那样矮小,只有普通女士的身高,甚至还没有那高,更别提大多数女士都是穿高跟鞋的。莱昂估测这个越法混血儿的身高在五尺五和五尺六之间。
这是天生的问题,天生的不足。无论多么好的饮食都没法改善,他照旧还是长得矮小、瘦弱,因为他是黄种人,黄种人都是这样。
这样的矮小,柔弱无力,他从来没有把阮当做一个成年男人看待,他认为阮是需要被呵护照顾的那类角色,那是类似于女性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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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才十六七岁,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大多初入交际场,关心的是华尔兹舞会和银行家的女儿们。在法国,上层社会生活在民族隔离的真空地带,而那时的交趾支那,环境十分恶劣。但是,生活在巴黎,关于法国人是如何残暴蹂躏土着居民的,当地人又是如何顽强地抵抗法国人的殖民统治的状况,我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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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只有弱者为强者顺服,没有强者为弱者卑微的道理。
白人少爷这时的感情是很肤浅的,多少有些自我陶醉的成分在里面。
——如果此时一个殖民地来的绅士告诉你,他是贱民,不必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情人,耐心小心又恭敬有礼的去追求,想要鸡奸他就去这样办,他天生就是你的奴仆,是供你发泄的玩意儿,去打去骂去强暴都可以,没人认为这不道德,你会怎样?你还会崇拜你的东方爱人吗?
跟一个安南人躺在一张床上睡觉,就像身边睡着一只鸟儿一样,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是鸟儿唱歌,没有一个人的声音像阮的声音那样婉转动听,他轻声细语说话的样子令白人少爷想起自己温柔的母亲。冬天,在厚鹅绒被子下,他往阮怀里塞两三个热水袋,他们挤在一张床上,阮的身体被圈在他的手臂下——他心想安南人的骨头也像鸟儿那样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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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很残酷的很无理的现实: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大部分西方社会里白种人和黄种人或者黑人结婚是犯法的,只能算是私通。想一想也应该明白,教堂是不会为这样不合体统的荒唐的结合举办婚礼的。他们这些文明人,怎么能和住树屋的老鼠结合呢,那能叫做是人吗。
阮用铅笔替他在纸上写下来这个名字。莲。他用的是汉字,而不是殖民者为他们创造出来的那一套拼音字母的“越南语”。
他用他那匮乏的法语来跟白人少爷解释,这是一种白色的花。是白色的?oui。c,est bnc。很美丽的花。
阮学习时很是用功刻苦,但是因为他愚笨,进步往往很缓慢。读不出课文的时候他急得哭出来,必须要学会说法语,必须,他不能在莱昂面前当哑巴。他那么热切地,急于抛弃他旧有的语言。
越南语和法语的发音习惯差别很大,他像个刻苦用功的小学生一样努力抛弃母国的那一套发音系统,观察着白人少爷如何张嘴发音,自己摸索怎样使舌头振动起来。刚开始试探着说一些“法国话”时,连仆人都不避让地嘲笑他,他们说,这个支那人讲话就像鸭子叫。那么这个倔强的西贡少年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他是想能尽快和那位关爱他的白人少爷交流吗?
嘴唇努力地绞扭,露出舌尖,每个音都吐得一本正经,实心实意。
莱昂少爷从堆灰的阁楼找出他的小学课本,他不觉得可笑,他当真地去教阮说法语。他重复一句对方的错误语句,摇一下头,然后再给他示范正确的,点一下头。阮像一切小学生一样,喜欢用手指着课文来读,他就用铅笔很轻的敲掉对方莹润的手指。
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是有的,在那个荒唐的时代,那个东方罩着朦朦胧胧的迷人面纱的时代,这样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有多少不可能的呢?
是的......这样的事情是常有的。
冥冥之中,阮感知到,这个年长他一岁的,比他高出一个头去的有着银色卷发的漂亮白人少年,他正想从自己身上讨要某种东西。可怜的私生子知道这是什么,但是很奇怪,他当时在与白人少爷的对视中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惧怕。
他在法国就是个初生的婴儿,白人少爷手把手地教他,一切都从零做起,甚至教他怎样使用马桶。他就像小狗一样很听主人的话,也像一条乖巧的小狗一样忠诚护主。
他为他重穿鞋袜。莱昂这样做的时候半跪在地上,他的银发蹭到了他的膝盖,他戴金戒指的手碰到了他赤裸的脚。
在西贡,人们用皂角浆和碱来洗发,在这里是用加了芳香剂的洗发香波。
看着白人少爷挨了茶烫,皱着脸直抽舌头,他伸手接过莱昂手里的茶盅,呼呼地朝茶上吹气。莱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动作。阮努起的嘴唇和垂下的睫毛使他的脸上出现母牛般温厚这样的神情,他每低头吹一下凉风,头颈靠近热茶向前倾一下,半透明的绸衫就变动一回光影,这样的光色变化使人想象里面的肉体的形状和动作。白人少爷看呆了。阮这时垂下头嘴唇轻轻抿靠在茶碗沿,倾斜了茶碗,用丰满的嘴唇轻沾一下茶面。然后他用细细的手指擦干上唇,将盅子递给白人少爷。阮朝着他微微一笑。
白人少爷这时再看这个混血儿的眼神,已经没有第一遭看他时的那份十二岁顽童的肆无忌惮,当阮这样轻轻的一下一下为他把茶吹凉时,他的身心出现了一种战栗的感动。于是对方的卑贱,对方的民族的卑贱以及作为私生子被他的阶层所公认的卑贱,都不能使他勇敢起来了。
一尊神像似的东方少年,奇异的异国情调第一次引起了他对情爱的幻想。
现在让我回想他的容貌,他很害羞,或者说谨小慎微,总之他很少抬头看我的,他管我叫老爷。他习惯仓促一笑,就是那种转瞬即逝的笑容。在西贡那个算不上是父亲的主人老爷的管控下,他是不能笑的,但是,这些微微的短暂的笑容让白人少爷知道他其实是喜欢笑的。
头发是到哪里来着,它们有多长,这个西贡少年在什么样的特定时刻会把它们绾起来,什么时刻放开,都是有讲究的。丰腴的玫瑰色的嘴唇应该是像他的母亲的,深邃的眼睛可能是来自他的白人父亲。
我搞错了一件事,阮实际上只比我小一岁,这是我去移民局查过出生记录后才知道的。阮并不知道他自己的生日,而他看起来像是比我小了两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