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出声,苏生也不敢提醒,他被二爷看得两股战战,几欲跪下去了。
“还照往年办吧,”二爷说,“明家不用来了……年礼置办双份,赏明阙。”
冷淡明家而重赏明阙,既是敲打,也是昭示对现任家主明阙的器重——让出了造反分子的明家今后不至于太难过。
好像有点道理啊。
始作俑者陈魏忙着心疼自己被扣掉的春节奖金,对此毫无所觉。
后来二爷才知道,陈魏此举确实出自训练营里常规的一个项目课程。
二爷斜睨着他:“我就是规矩。”
陈魏无话可说,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见二爷没有把他踢下去的打算,鼓起勇气把手伸出去。他垂着眼睛解开二爷的浴袍,俯身亲吻上去,从胸口一路向下,向下……
二爷黑了脸:“你摸哪里呢?”
二爷面色难堪,从嘴巴里吐出来一个小钢片——居然是个小骷髅头,上面还刻着英文的好几行脏话。二爷脸颊抽搐,捏着吐出来的那个东西一言不发。
他突然听到一声极轻的笑声。
陈魏看着他,眉眼舒展开,温润得十分好看。“吃到喜钱是好兆头,”他忍俊不禁,笑意温和,“主人今年一定财源滚滚,大吉大利。”
陈魏微微一愣,回过头时正对上二爷看向他的目光。
他在笑吗?
锅中白胖饺子打着滚浮上来,陈魏轻咳一声,“已经好了。”
苏生连忙拉着翡翠往外走,翡翠忙活半天,一口饺子没吃上,眼泪都快下来了。二爷见他一步三回头,抬脚踢了下他的屁股:“我看你是想吃点别的。”
翡翠顿时忘了饺子这回事,飞快跑走了。
陈魏在那帮歪瓜裂枣饺子中捡出来自己包的那些,烧开一锅水,逐一下进去。
翡翠胆子稍微大了一些,委屈着脸小声道:“晚上饿了想吃点东西……”
“不错,这么有功夫,现做现吃。”二爷说。
陈魏把手里的饺子皮放下,叹了口气:“您别吓他们了。”
“每个花纹都不一样呢!”翡翠兴冲冲道。
三个人一起来,不管成品如何,效率还是很高的。陈魏一面捏着自己手里的饺子,一面还要时刻给他们的豁口饺子捏起来,不仅费力、还费心,然而他听着翡翠和苏生吵闹,嘴角却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
包得差不多时,苏生自请去烧水下饺子,他刚走到门口,一拉开门,噗通就跪下去了。翡翠嘻嘻哈哈正要笑他,一抬头,也愣住了。
“我学得可快了!”翡翠笑着说,“魏哥你再教教我嘛!”
苏生也连忙说道:“这大半夜的怎么能让您动手,还是奴来吧!”他连声称赞:“陈先生您包得真好看!奴就做不了这么精细。”
陈魏无奈地笑了笑,“我也只会做这个。”
陈魏手里端着一个装着馅料的盆,稍显吃力的往桌子上放。苏生见他手不稳,一个箭步过去接好。陈魏捏了捏手指,稍微缓解下指根处的钝痛,温和地看着他们。
“翡翠错过晚饭了,我看冰箱里有调好的馅和面团,想给他包点饺子,”他瞥了眼苏生,“一起吃么?我多包一点。”
苏生眼眶都红了,这哪能让陈魏一个人动手,当即自告奋勇提出来帮忙。翡翠不甘示弱,也要尽绵薄之力。糟蹋了四个饺子皮之后,陈魏无奈地叫他们停住,开始现场教学。
“闭嘴!”那人压低声音冷冷威胁道。
苏生手指已经挪到报警键上了,突然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他把那只手从嘴巴上扒拉下来,转过身大惊失色地发问:“翡翠少爷?您在这里干什么?”
人高马大的翡翠站在他面前,一副被撞破什么事的心虚模样。他见苏生还敢说话,立刻色厉内荏地斥责他:“再不走我打你!快滚!”
庄园里的仆人这两年被更换了不少,仆人们惯会闻弦歌而知雅意,二爷哪里没动静,几位得宠的少爷也都对这位逃奴讳莫如深,新来的这些年轻人对陈魏更是不以为然,纵然苏生在里面三令五申,不把他当回事的人还是不少。
翡翠因此没少找苏生的麻烦,苏生有苦说不出来,愁得已经开始掉头发了——难道他能说这位逃奴陈魏其实不仅是二爷名正言顺的侄子、从前也是二爷身边名声赫赫的奴宠吗?
他见二爷对陈魏态度暧昧,不是没想过赶紧把摊子撂给陈魏,请他重回原位、重掌大权。他对陈魏说出来的时候,前管家眉心紧蹙,十二万分的不情愿;他对二爷提起的时候,二爷笑而不语,眼神森冷,吓得苏生膝盖都软了。
陈魏察言观色:“您是觉得评定标准有问题吗?是否需要奴为您约见调教师,重新拟定考核标准?”
陈二:“……”
他再怎么不拘一格,也不会跟一帮调教师坐在会议室正儿八经地针对怎么伺候自己下身开会讨论啊。他打断了陈魏的话,沉着脸命令道:“上床,刚怎么做的,再来一遍。”
二爷看在眼里,意味不明地哼了声。他突然没兴趣再看下去,关掉屏幕,靠着椅背点燃一支烟。
被年关各种事折腾得手忙脚乱的苏生突然收到一条来自二爷的信息——
“晚上吃菌菇虾仁饺子。”
陈魏一年四季都是深色的西装,连单穿衬衫的模样都少见,二爷也从来没在意过他睡衣是什么款式,此刻见到他一身红的家居服套装,感觉还挺新鲜喜庆。棉质家居服没有什么版型可言,套在什么人身上都显得臃肿,可衬着他露出来的那一截手臂,白的白,红的红,不知怎么,竟然还挺抓人。
在二爷对着他的暗红色家居服思绪飞出三千里的时候,陈魏已经擀好了几张圆形的小面皮,规规整整地摞起来。
他在包饺子。
想到这里他把手机扔到一边,背着手来到书桌前,神态自若地打开了mac。
片刻后屏幕上点开了一个视频窗口,画面拍摄角度崎岖隐秘,居高临下地正对着一个小客厅。
没有人知道,世家各族百般寻找却踪迹不明的那个人,此刻正隔着一块冰冷屏幕,被二爷沉沉注视着。
林之显兄弟姐妹众多,每逢佳节都要回家去团圆,这是惯例,二爷差点给忘了。
“那莲……”二爷想起来,国外有个竞速赛,崔莲河早几天就兴冲冲收拾行李上飞机了——还是用的二爷今年新订的那架。
周轩就更不用提了,听说今年要上总台,大年初一都回不来。
他只觉自己命不久矣,却没有听到二爷的斥责。
片刻后,二爷轻飘飘地丢下来一句话:“下去吧。”
苏生赶紧倒退着离开。
“装得挺像啊,”二爷哼笑道,“不是惯会挺尸吗?今天这么热情?”
陈魏很是茫然:“奴是按照您的吩咐的做事。”
“我吩咐你挨操的时候怎么没这么灵光?”二爷阴涔涔道,“看来周轩挺合你眼缘,见到他就活络起来,不藏私了。”
苏生点头应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号记事本,运笔如飞记录二爷的吩咐。
二爷看了眼,随口问道:“不是发了平板,天天用这不费事吗?”
苏生一个激灵,下意识回答:“陈管家说用笔记不容易忘事,也方便今后勉励自省……”他声音戛然而止,冷汗涔涔而下,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双膝重重跪下去。
——家奴不仅要服侍主人,也要会服侍主人的奴宠,好为主人助兴,调教师如是说。
“二爷,今年的春节您打算怎么过呢?”有人在身边恭敬地请示道。
二爷从乱七八糟的回忆中回过神,这样相似的话语令他想到什么,回过头却看到苏生那张令人扫兴的脸。苏生穿着管家制服,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陈魏难得有些迟疑:“您不是要奴做前戏扩张的准备吗?”
他们四目相对,一时间房间内落针可闻。
这一年春节,训练营接到庄园汇报,二爷疑似有做受倾向。调教师们刚开始觉得庄园那边在胡诌,可想了想二爷身边的这些人——风绝高挑冷峻,明阙矫健英俊……
窗外大雪白茫茫铺了一天一地,是个好年。
他盛了一盘,递给二爷。二爷从容不迫在小房间的桌旁坐好,在面盆和馅料盆旁边也坐出来君临天下的气势。
大厨调的馅味道自然是一顶一的,陈魏包得饺子模样也漂亮饱满,在美食蒸腾的热气前,二爷心头那股莫名的火稍微下去了些,他又夹起一枚饺子,心不在焉地咬了口,下一刻差点把牙齿都吐出来:“什么东西!”
守着锅下饺子的陈魏闻声也走过来,诧异地问:“怎么了?”
“包得什么玩意儿,”二爷站在他身边,点评那些面皮,“浪费粮食。”
“吃的人走了,当然就剩下来了,”陈魏说,“也不算浪费,等会儿找个盒子冻起来,明天早上叫厨房下给他们吃。”
二爷没有回答,片刻后突然开口,“你在笑什么?”
年轻男人显然没有消气的意思:“我管教下人,有你说话的份儿?”
“是,”陈魏无奈地说,“养足精神管教人更有效果,奴给您下盘宵夜,您吃饱了再去教训人吧。”
二爷高深莫测地看着他,居然点了点头。
陈魏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满眼都是疑惑。
二爷冷冷道:“怎么,换成我就做不起来了?”
陈魏破天荒地感到为难:“这好像不太合规矩……”
走廊里二爷穿着件睡衣,面无表情地朝他们看过来。
“挺精神的,”二爷点评说,“半夜搞聚餐?”
苏生颤颤巍巍地回答:“是——不是!不是聚餐,我们、奴、我们……”
“……从前过年时,老宅对仆人的约束也没有那么严苛,年三十大家会坐一起吃顿饺子,”陈魏淡淡地说,“我当时也没有什么事做,就跟着厨娘帮工一起包饺子,包得多就熟练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什么,笑道:“有硬币吗?等下往饺子里塞几枚喜钱,谁要是吃到,是一整年的好寓意。”
翡翠来了精神,在小房间里四处摸索,然而实在找不到硬币,他转悠一圈儿,就地拆了一条自己的装饰裤链,把上面的小钢片洗干净硬是放进陈魏手中。
“馅料不要填太多,放中间后稍微抹一下,饺子皮周围这样一掐……”他手上忽的一滑,用来教学的饺子模样瞬间扭曲起来。“带着手套还是不太方便。”陈魏叹口气,他左手带着一只透明塑料手套,两点贴在指根的黑色圆点一闪而过,动作之间到底不如直接下手来得方便。
苏生和翡翠对视一眼,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情绪。
穿透手指的钉子一直嵌在肉里,这样的伤口不会有愈合的那一天,只会不停的反复发炎。
苏生挺起胸膛:“是您违反规矩,怎么还要拿奴出气!”
他俩正僵持着,忽然听到里间传来一道平和的声音:“别堵在门口,过来帮忙拿东西。”
苏生顿时眼泪汪汪,从翡翠胳膊下面钻过去,如同见了救星般:“陈先生!”
于是他只能顶着翡翠如泣如诉的目光,硬着头皮干下去。
苏生为这年关的事忙碌了一天,意外地发现翡翠今天没出来跟他捣乱,正高高兴兴地准备给自己加顿宵夜,刚走进熄灯后的小厨房,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呜呜呜呜!”
托他心血来潮的福,今晚庄园的晚餐时间往后推了半个小时。
俗话说得好,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不论庄园里外的人心思如何波谲云诡,这年还是要一起过的。
那天之后二爷迅速肃清了一批人,明家的反叛掀起轩然大波,而风暴中心的另一个陈家人却在信息的刻意封锁中被淡化。直到陈魏被二爷亲自带人捉回来,许多人仍以为是庄园抓了一个曾经做过管家、和明家勾连的逃奴,并不清楚他和二爷之间那点剪不断理还乱的弯弯绕。
调馅擀皮包馅全是他一个人来,速度居然并不慢,一会儿功夫,高粱杆盖帘上已经码好了一排白白胖胖的饺子。陈魏包的是菌菇虾仁馅儿,至于二爷怎么看出来的,当然不是通过那一盆灰扑扑的馅——陈魏自己都想不到,他租来的这件小房子里零零散散装了好些个极为隐蔽的监控设备,做了什么和谁接触都有人专门盯着,每天的监控记录详实到他调馅时放了几勺盐。
电视映出来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光线扫在茶几上,也算是给稍显冷清的客厅中添了些人气。他包饺子的动作十分熟练,一个个白胖饺子齐整地码在一起,还没下锅就看得人食指大动。
他一直坐在那里,电视吵吵嚷嚷地响着,陈魏也没有看过一眼,欢声笑语和时不时传来的鞭炮声混在一起,像一种能令他安心的白噪音。
那是一间百十平方米的老式楼房,窗户不大,墙壁上贴着的墙纸泛黄陈旧,翘起的边缘却被收拾打理得很妥帖。客厅中的红木沙发上摆着一层米黄色的棉布坐垫,在电视机屏幕闪闪烁烁的光线中,仍然透出一点温暖。
有人忙忙碌碌地穿梭在小房子里,一会儿端盆一会儿拿案板,最后拿来一个高粱杆盖帘摆在茶几上,安静地坐下来。房间内的摄像头是军需品,高清且智能,清晰地拍摄到他的头发长了一些,没有和从前那样规规矩矩地打理好,随意地散落在眼前。他把暗红色家居服的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手腕,熟稔地摆弄起案板上的面团。
他很少穿这样招摇的颜色,这是二爷脑袋里转过的第一个念头。
“翡翠少爷现在在庄园中,”仆人见他略有一些失望的模样,连忙殷勤地为他出主意,“需要传翡翠少爷前来伺候吗?”
“叫他老实待着,”二爷立刻说,“大好日子别来扫兴。”
大过年的临时把助理叫来庄园加班也不现实,二爷把仆人都撵了出去,只能自己沉着脸摆弄手机。他把不能糊弄的信息挑出来回了,剩下全部群发四个字——“新年快乐”,饶是如此,他心里仍然不太爽快:凭什么自己在这里劳心劳力,始作俑者还能在外面快活?
二爷倒扣在桌上的手机不停振动,他抽完了两根烟,丝毫没有翻起来看一眼的打算。越到年关,他这位做家主的越是繁忙,手机里的信息时时刻刻呈现爆炸状态,送祝福的送祝福,讨红包的讨红包。
从前他懒得管,回复的任务一般要么交给明阙,要么丢给陈魏,今年这两位消息回复机器都不在身边,二爷顿时生出许多郁闷来。他想了想,随口吩咐仆人:“叫林之显去书房等我。”
仆人垂着头恭敬地答他的话:“林少爷今上午已经回去了。”
原来二爷在吃醋自己亲近轩少爷的醋,陈魏悟了,同时在心里腹诽——您要是真这么看重轩少爷,怎么还叫明阙跟他双龙?话说回来,自己哪里算藏私了?
这话当然不能问出去,陈魏只能一句句为自己辩解:“轩少爷是主人的人,服侍好主人的奴宠也是为了他们能够更好地伺候主人,这是训练营里教导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奴伺候主人床笫时并没有挺尸,奴每个动作都是训练营里调教师们评点通过合格的,如果主人对此不够满意,奴会请调教师再做考核。”
二爷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