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的夜晚永远那么喧哗,广告牌和灯箱交替闪烁成一片霓虹海,酒精侵占他的理智和身体,风凛抬起头,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光。他沿着那条吵吵嚷嚷的街道漫无目的的走着,一路撞到许多人。他醉得张扬,受了路人不少埋怨,更有甚者认为他故意找事,恶狠狠地将他撞开。
就在风凛将要跌倒在地上时,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捞到自己身边。风凛身材瘦削,比风绝还要矮上半头,看起来实在好欺负极了。被他撞到的醉汉正要发火,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嘴角抽动着,露出一个淫邪的笑容:“小凛,这么巧啊?”
风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一双长眉紧紧搅在一起,似乎在辨认他是谁。
他最该憎恨的那个人,其实应该是自己。
他是最早察觉出风绝对陈寰宇有感情的人,也是把风绝亲手推向陈寰宇的那个人。可他低估了上位者的冷漠,也没有想到风绝竟然情深至此。
如果早一个月、早一周、甚至早一天知道风绝的心思,风凛都能做出好几个预案,大不了把风绝打包丢到国外去,敢回来就打断他的腿!
“这么好的去处,把你送进去怎么样?从训练营过一遭,我看你们是不是也能学会规矩?”风凛冷冷说道。
风凛面相瞧起来文质彬彬,一副温和有礼生意人的模样,然而下属们跟着他做事,都亲眼见过他发起狠来的样子,此刻面面相觑,竟没有人敢再来劝。
下属挠挠头,心说您把我送过去人家二爷也未必收啊。
陈寰宇叹了口气,只能走过去,把被他们丢在原地的少年解下来。那个人脸色惨白如纸,如果不是胸膛还起伏着,陈寰宇几乎要怀疑之前那帮人是弄死人后要嫁祸给自己了。仓库中还弥漫着腥膻的欲望气息,陈寰宇心再大也睡不下去,于是转身往外走,打算换个地方午睡。
——他和风凛的第一面,就见到了他最不堪的模样。
欺凌压迫在世家大族中不是新鲜事,能够站在高位的人寥寥无几,在他们脚下无关血缘和其他什么,所有人都如虫豸一般,是构筑权力威势的一部分。风凛的父母早亡,留下的遗产被同族人瓜分得一干二净,风凛和他的幼弟虽然冠着一个“风”姓,论起来是风家正儿八经的少爷,然而风家延续至今,虽然只是个二流世家,支系仍然繁多到血缘不值钱的地步。
如果有选择,那会是风凛最想抹去的一段过往。
二爷陈寰宇继位之前,只是一个被刻意边缘化的透明人。陈家长子陈清和比幼弟大了整十五岁,极看重权势,其他同龄孩子依偎在父母怀中撒娇的时候,陈寰宇已经被迫卷入权力的漩涡中。如果不是在孩童时期被送到国外,他甚至极有可能活不到成年。老家主七十寿辰时陈寰宇才获准回到国内,或许是见了面舐犊情深,老家主不愿年老时仍至亲分离,陈家第二个孩子才终于能够进入到众人的视野中。
他的吃穿用度全是顶级的配置,转学进入的高中也是国内一流的学校,除此之外他没有享受到任何世家次子应有的待遇。在长子陈清和的默许下,陈寰宇从来孑然一身,明明顶着最尊荣的名号,却活得像个透明人,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谁,同时,他不被任何人所接纳。
陈魏从善如流:“是,风先生是您的左膀右臂。”
他改口改得太麻利,二爷还是觉得不妥。他想了想,干脆直接说清楚,省得陈魏以为他在玩解释就是掩饰的情趣:“风凛是直男,他不喜欢男人。”
这下波澜不惊如陈魏也有点诧异了。风凛位高权重,是二爷颇为器重的下属,在他面前,连世代为陈家家臣的明家都要稍逊一筹。这样的青年才俊,自然会有数不清的人主动送上门想要巴结,然而风凛至今身边没有留过一个女人或者男孩。这种情况,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是和谁有了点什么,才这么洁身自好。
陈魏没再问“不是给您配了司机”这种不上道的废话,他站起身,跟在二爷身后,一路上见缝插针地匆匆交代仆人接手他今晚未完成的工作,不怎么情愿地被迫出门加班去了。
夜色这间酒吧位置偏僻,导航上都没找到。陈魏还在对着风凛下属发来的位置研究时,坐在副驾驶席的二爷已经熟门熟路地指挥起来。陈魏见他神情不耐,没话找话地劝解道:“风少爷行事一向周密稳重,应当不会……”
他注意到本来支着额头望着窗外的二爷把脑袋侧向他,语气听起来似乎心情并没有被他宽解:“你叫他什么?”
他的同伴们回头一致瞪视着他——这算什么话!
果然,风凛闻言怒火更盛:“什么中不中毒的,滚蛋!”
下属灰溜溜地下去了。另一名心腹跟他时间长,知道他今天想借酒消什么愁,小心翼翼地说道:“二爷身边也是个好去处,哪个世家不想把自己家的孩子送过去,荣华富贵应有尽有,您不必太担心二少爷……”
陈魏把平板合上随手递给仆人,观察了一会儿二爷的动作,迟疑地问道:“您要外出吗?”
二爷轻飘飘地斜了他一眼。没否认的意思就是肯定,陈魏悟了。他通知司机备车,自己从地上起身,走到刚从浴室出来的二爷身边,轻车熟路地服侍他吹干头发,更换外出的衣着。他垂着头做事专心,高效而妥帖地做完后就退到旁边跪下,就等待送二爷出门了。
他的主人朝门外迈出两步,脚步又停了下来。
“长着脑子是等死用的?”二爷冷冷道。
下属立刻请示道:“我们这就调监控派人找!大规模调人需要您的手令,我这就去庄园——”
“他在哪个酒吧?”二爷打断了他的话。
陈魏低眉顺目地接道,“奴已经安排了医生去照看风二少爷。”
二爷点点头,对他的知情识趣很满意。他一口闷掉手里的酒,站起身背着手,若无其事地往浴室方向过去了。他和风凛不愧是好友,太了解对方的性格,果然陈魏电话拨过去没多久,便不得不敲响了二爷的房门。
“风少爷不许下属近身,他们现在失去风少爷的行踪了。”陈魏说。
庄园内,仆人们偷眼打量二爷的脸色,做事格外小心。二爷今天新收了一位奴宠,这该算是喜事,但不知为何,庄园的主人看起来却并不怎么高兴。
他从奴宠房间内出来后没有和往常一般餍足,自顾自的沐浴睡觉,而是简单披着一件睡袍吩咐仆人去拿酒,语气颇为不耐。陈魏从侍从手中把酒接过来,示意他们退下,自己送进去。二爷靠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对着屏幕半天没动静,听到动静后瞥了他一眼,清清嗓子吩咐道:“你等下给风凛的手下去个电话。”
陈魏有些疑惑。
他身边的人顿时明白了这个撞到他们的俊美青年是谁,脸上也都挂起来笑意:“既然这么巧,一起去喝一杯?”
风凛对旁人的触碰再敏感不过,本能地想要挣扎,然而两个男人显然是做惯了这种事的,一前一后围住了他,风少抓住风凛的双手,急切地低下头亲吻他风衣外那段过分白皙的脖颈,“又不是没做过,干嘛这么生分?”
恍若重新掉入梦魇,冰凉黏腻的下坠感令风凛绷紧身体,猛然撞开他们。
长风几万里
“夜色”的吧台前,坐着一名穿着黑风衣的年轻人。他来了不到半个小时,面前开了五六瓶酒,一杯接一杯流水般灌进去,就差把借酒消愁四个字写在脸上了。几名彪形大汉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彼此对视安静得像一队鹌鹑。
风凛摇了摇酒瓶,对着瓶口吹完最后一滴,拍着桌子招呼人:“再开……再开一瓶。”酒保隐蔽地向彪形大汉们投了个眼神过去,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你姑父昨天还念叨你呢,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回家看看?”醉汉笑道,亲昵地揽住风凛的腰。
“风少,这人谁啊?”他身边有人醉醺醺地问。
“这是我表弟,”风少顿了顿,声音刻意压低了些,“你们见过的,小凛。”
可……进过训练营的风绝已经入了陈家的奴籍,从此掌控他命运的人只有一个,但那个人绝不会是他的哥哥风凛。风绝已经不是当年被他庇护在身后的弱童,不是给颗糖就能糊弄打发出去的无知小孩,风凛即便要求他身边的所有人三缄其口,他仍然能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出他的哥哥竭力想要隐藏的那些过往。
拍在吧台上的手机震动许久,风凛仍然视若无睹,他翻过吧台,粗暴撬开一瓶酒,看也不看就对着喉咙生灌了下去。他形容狼狈,眼眶红得几欲滴血,握住空酒瓶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随后重重砸向手机,将屏幕闪烁的通讯器砸个粉碎。
飞溅出的玻璃碎片割裂了他的手,风凛全然不在意身上被划开的伤口,扶住墙壁踉跄着往酒吧门外走去。
风凛抬手将吧台上的酒瓶推到地上:“都给我滚!别让我看见你们!”
下属们唯唯诺诺离开后,风凛在空无一人的酒吧中颓然合上眼。直到此时,风光无两的风家家主才流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风凛满心尽是懊恼和无处发泄的愤慨——他厌恶曾经折辱他的仇人、痛恨蔑视过他的掌权者、甚至对自己亲手辅佐上位的陈寰宇,也有一些怨恨——他明知风绝是他的弟弟,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风凛将潮湿的脸颊埋在双手之中。
他的话也讨到好,风凛把手里酒杯捏得嘎吱响,单薄的唇抿得死紧,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放心的模样。下属知道风二少爷是自家家主一手拉扯大的,两人之间兄弟情深,却也不能不劝——风家根基浅,二爷收下了风二少爷,未尝不是对风家地位的一种肯定和稳固,对风家今后的发展只有好处。风凛这时候硬要跳出来反对,若是触怒二爷……
风凛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那是自己从小看护在手心的弟弟,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候,风凛宁愿苦着自己也不会让风绝弯一下膝盖,现在眼见苦日子熬出头,他风光无限,风绝却又成为一个男人的附属——
风凛怎么能够冷眼看着他陷入泥潭?
在那个时候,他遇见了风凛,或者说……他救下了风凛。
他推开学校体育器材仓库大门、打算找个安静地方午休时,没有想到会在里面看到那样淫邪的场景——杂乱的仓库中央,一名赤裸着的少年双手被绳索高高吊起,阳光从仓库墙上的小窗中打进来落在他身上,把那个身体映衬得像受尽折磨而濒死的圣子。然而圣子周围不会站着几名穿着校服的男孩,对着他淫猥肆意的动作。
陈寰宇在门外发了两秒钟呆,他还在思考是换个地方睡觉,还是仗义执言制止他们的时候,施暴者们先认出来打扰他们好事的这个人是谁。男孩们的脏话和被打断好事的怒火戛然而止,彼此交换眼神后,狐疑而忌惮的接连离开。
陈魏难得有些好奇,他用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自家主人的情绪,聪明地决定装哑巴。
二爷透过一方车窗看着林立高楼间的万家灯火,眉心间那点焦躁拧成一片不多见的怅然,沉默在无垠的黑夜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风凛今晚的失态是因为什么,他心中或许有几分歉意,却从未对此生出悔意。
夜风从降下的车窗中呼啸而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之消散。你该接受这个事实,二爷想,人是会改变的,风绝不可能甘心一辈子做一个无知无觉的孩子。他忽又深深地叹口气,感觉实在棘手——风凛有多执拗,他早在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了。
“……”陈魏下意识握紧方向盘,把自己刚才那句话在心里重播了好几遍,“风少爷?”陈魏反应很快,恭敬地向他请罪,“奴失言了,请您原谅。”
二爷又是烦躁又是无奈,冷淡地瞥他一眼,却没有斥责,又把头转了回去。庄园内部对身份的划分十分注重,什么人该怎么称呼都是有规矩的,被二爷收进房内、在训练营调过档案的奴宠才配称呼一声“少爷”,其余的就算有过春风几度,照样没资格进二爷的后宫。
“我跟风凛没什么。”片刻之后,二爷说。他十分不习惯和人解释什么,却又不得不自己开这个口——陈魏是他的管家,连他都这么认为的话,二爷必须得澄清一下。
“你,”他回过头,手指朝陈魏点了点,“跟我一起。”
陈魏从地上抬起头,先看了表,晚上十一点,又下意识朝身边看——他何德何能,配深夜单独跟家主出门?
或许是他满眼的疑惑已经溢出来了,二爷屈尊降贵地耐着性子和他解释:“我刚喝了酒,没法开车。”
下属微微发愣,赶紧回道:“,夜色,。”
“算了,”二爷把平板放回去陈魏手中,眼神复杂,“不用这么大张旗鼓的找人,他自己有分寸。”
下属一脸茫然,不知道他的怒气怎么突然消下去了。但他本就心虚,回陈家二爷的这几句话时已经汗流浃背,哪里还敢多问,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二爷眉头一皱,“这帮人怎么做的事?”
他语带愠怒,身边的侍从浑身一颤,尽数跪下。陈魏跪在他面前,对他的反应有所预料,因此丝毫不慌。他双手捧起来平板,屏幕上还是通话中的状态,给对方的备注是风家下属。二爷一目了然,拿过平板把火气对着那人撒过去:“你们就是这么服侍家主的?”
风凛的属下没想到被赶出来酒吧不到一刻钟就丢失了自家家主的踪迹,此刻正手忙脚乱地安排人寻找,接到二爷管家的电话时便心知要遭。只是万万没想到二爷竟然亲自问责,再回话时声音都小了许多:“回二爷,家主今日心情不佳,自己在酒吧喝酒,我们有安排人在附近护卫,只是……只是……”
“让他们今晚上多上点心,”二爷说,“风凛……他是个冲动脾气。”
他没再说下去,然而陈魏已经明白他的未尽之意——能让风凛冲动的还能有什么事?他低声应是。
二爷一杯酒在手里晃来晃去,还是没喝下去:“还有件事……”
“表弟,你躲什么?咱们又没欠过你账。”另一人也笑嘻嘻地说道,手暧昧地伸向风凛的腰,沿着那截漂亮的腰线一路向下,直到落在臀上。
“还跟以前一样,”风少捏住他的后颈,强迫他抬起头,“你听话,咱们就悄悄的,不让你弟知道。”
风凛喉结滚动,眼中闪过深深的憎恶。被触碰到的每一处地方都在从骨髓中发痛,每一块皮肉仿佛都有火在燃烧,愈燃愈烈,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焚烧殆尽。
风凛怒道:“磨蹭什么!”
从陈家回来后风凛就像吞了炸药的老虎,周身杀意凛冽,喷气时都带着火药味。他的副手乍一接到他心就是一咯噔,差点以为风凛要揭竿造反。
风凛身后的下属们见他没有消停的打算,只能从他们中间选一个幸运儿出来,缩着脖子上前劝道:“家主,差不多了……再喝下去要酒精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