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晕?”蝉予爬起来,原来他不是宝相庄严,而是晕船。
“还……行吧,”虚尘大师刚说完,船体斜了一下,他腮帮子一鼓,差点吐出来。
“走……出、去,”蝉予扶着虚尘大师,手摸上他,发现他身上都潮了。
这楼船驶的平稳,海上没有风浪,蝉予躺在地上,就觉得比那辆小马车还舒服,一摇一晃,像拉朗杨炎府里的那个秋千。
可惜秋千他没荡几次,就让杨炎幼清荡坏了,脑袋上还砸起一个包,可让他足足演了好几日的戏。
“你不晕?”虚尘大师模糊的开口。
蝉予紧挨着他,结结巴巴问;“我……们……多久?”
“至少三日,”虚尘大师背靠货物伸出三根手指。
蝉予抱膝坐下,想着如果他跟杨炎幼清一起坐船会是什么样,不过这么脏的船舱,他一定不愿进来,他肯定更喜欢在甲板上吹风,海风那么湿那么柔,他头发衣袍吹起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买你回去了?”虚尘大师被他结巴的心里发堵。
蝉予点头。
“弟弟才是杨铎的庶长子?”
蝉予最早的记忆里,仅仅是沿街讨食的碎片,后来有个佝偻的老妇人,结结实实抓住了他手腕,二人坐在街上,他脖子上套了个草绳,后来,一个打扮干净漂亮的妇人给了那老妇一点钱,牵着他的草绳走了,自那起,他便住进了西胭脂胡同。
那妇人便是凌妙儿,而那老妇再也没见过。
虚尘大师猜出蝉予不是杨铎所出,但没想到居然这样凄惨;“你没见过自己父母?”
虚尘大师所找的船家是一艘老旧楼船,上面运载些许物资,因为不知道谭国那边局势如何,不敢多带,所以船上空缺的位置不少,这就便宜了蝉予和虚尘大师这样的人。
蝉予一路阴沉,上船才来了精神,他扒着栏杆远眺,长久的不动,此时正当晌午,耀眼日光下海面一片金黄,漫漫波涛延绵不绝,远处还有他没见过的大鱼跃出海面,这景色刺痛了蝉予的眼,也漫进他的心,原来世间有如此壮阔画面,他竟从不知道……
“莫在外面出风头,进去吧,”虚尘大师很煞风景的打断蝉予的欣赏。
蝉予明亮右眼中浮现出模糊的敬佩;“我……是……买……买来的。”
“谁买的?”虚尘大师隐约记得,杨炎幼清给他的信中提起过蝉予的身世,是杨铎遗落在某个名妓那里的庶子。
“凌……妙儿,她……买的……”
“嗯……”
“不……可能,他们……也想……要、要中原,”蝉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稍稍休息下舌头,继续道;“大犀……要……完了,无论是……是高祯……还是犀天子。”
说完,蝉予补充;“我……不恨……霜……霜勒人,他们……恨我。”
虚尘大师看他表情纠结,便知晓答案;“你最恨谁。”
“高……高家的,阵……尹。”
“霜勒人也恨。”
“怎么杀?”
“找……姑……姑。”
虚尘大师叹口气,有些气弱;“其实……还有个法子。”
“蝉予……?”
蝉予觅声望向虚尘大师。
“你可想他?”
郢国这一路也算平顺,两人一车,从灰水郡一路崎岖走到港口,行了约十二三日,路上碰过几次盘查,一听车内是患病之人,便统统罢手,再加点虚尘大师的钱两,有事都不用钱,仅凭他三寸不烂之舌,给人“开光”送珠串便放行了,看的蝉予瞠目结舌。
蝉予说话比之前好了一些,能吐简单字词,如初生婴儿一般,虚尘大师猜测他是受到刺激导致的失语,便耐心教他说话,一路上又格外照顾,时间久了,险些生出父子情。
到了距离最近的甜水港,虚尘大师仅寻到一艘去谭国的船,下一艘什么时候去还不知道,那船家告诉虚尘大师,目的地港口刚归顺阵国,一切都在动荡,谁知道那谭兵什么时候杀回来,最近还有海盗趁火打劫,今日仅一趟,后面什么时候再有就看命了,要走就即刻上船。
虚尘大师晕船晕的厉害,已经不敢睁眼了,双腿软的站不起来,蝉予本就瘸腿,俩人互相搀着,踉踉跄跄往甲板上走,活像一对身残志坚的难兄难弟。
甲板上吹了夜风,虚尘大师好受多了,在背风处坐下,一连打了好长一串的嗝,才把眼睛睁开。
蝉予坐在他身边,仰头看着星空,这里的天空与撒拉勒草原很像,跟随仁哲将军的时候,他经常躺在壕沟中看天。
蝉予歪头看他在闭目打坐,少有的一副和尚模样。
“不……”
“啧,是不是马骑的多了都不晕……”虚尘大师双目紧闭,声音蔫儿蔫儿的。
蝉予眯着眼睛,脸颊蹭着自己的膝盖,他不再哀伤,很平静的追忆杨炎幼清的样子,心里只有暖融融的欢喜。
虚尘大师这几日真是累坏了,眼下嘴角长出细纹,好在一切顺利,他背靠货物,坐着睡了大半日,待到放饭了才醒。
饭不是好饭,就是干豆饼,水自带,两人各带了一个水囊,很珍惜的小口吃,少说话也能捱过三日。
蝉予一步三回头,慢吞吞跟着虚尘大师去了船舱。
与外面的广阔相反,船舱内阴暗狭小,堆满货物,混杂着说不清的污浊气味,比蝉予蹲过的大狱好不了多少。
虚尘大师见怪不怪,找了个地方稳当坐下,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放松了。
蝉予摇摇头,面无表情;“……不……不记得。”
“凌妙儿买你回去做什么?”
“……弟弟……八……八字弱……有……难,我……我八字……与他……像,卜卦大……大师,说……我……我能替……弟弟……挡灾,就……就……就……”
“你父母呢?”
蝉予缓缓摇头;“不……记得了。”
蝉予连说带比划,将自己身世告诉了虚尘大师。
“我……最远去过巴戎拉,那是霜勒人的自由郡,无论是霜勒人还是中原人,都在那里做生意,那里有中原人的繁荣细腻,也有霜勒人的野蛮粗犷,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莫谈军队,莫谈过往,因为刚还请你吃饭的朋友,可能昨日就是杀了你同袍的凶手……巴戎拉只聊生意,多神奇的地方……这个地方在撒拉勒草原往西,我想……以中原人的秉性,可能永远都不会建出巴戎拉这样融合的城市……连拉朗也没法跟巴戎拉相提并论,”说完,虚尘大师看向蝉予;“但我觉得……你不同。”
蝉予回望虚尘大师,心想我不同又如何?我也不想去那……
“打从第一眼见你……我就觉得你不属于任何地方,若我猜的没错……你不是杨铎的庶子吧。”
蝉予若有所思看向虚尘大师。
“霜勒人……恨所有中原人,曾几何时,大犀朝之前,炎国,利国,乃至一半的谭国,都是霜勒人的土地,是前朝天子大肆征伐,打到了撒拉勒河沿岸,他本想打过河去,却在壮年暴毙,此事便不了了之,从此,中原人与霜勒人隔岸而居,而霜勒人连年来犯我大犀,就是有这个前提在。”
“他们……打……打过……河,就……停止吗?”
蝉予认真看向他,可虚尘大师似乎不好开口似的,半天没说话。
少顷,他眼神闪烁;“你恨霜勒人吗?”
蝉予自从离开拉朗,就把霜勒人抛在了脑后,仔细想了想,他发觉自己对霜勒人没有任何恩怨。
虚尘大师没明说,蝉予也知道他说的是谁,点点头。
“去了炎国……准备做何打算?”
“躲……”蝉予费力的说;“杀……”
虚尘大师听罢,觉得这局势比自己想的还要糟,由此延伸到利国,现如今炎国归顺……谁知道利国将来如何……
可中原就是如此格局,还能往哪出走……
虚尘大师茫然望向广阔海面,心中并不宽广,他向来舌灿莲花,有说成没,美说成丑,可让他回去面对蝉予,却真的词穷了,现在越靠近利国,越无法断定这是不是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