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不能再久留,潮汐会淹没滩涂。
码头外的主干道已经有车等了他很久,见他过来,司机愣了一愣连忙小跑过来扶住摇摇晃晃的人,把他搀扶到了后座上。司机有些惊讶于他的狼狈,但出于只干活不多问的原则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车行的速度比之以往有些急。
司机以前也时常从岛外接这青年,但不管办了多大风险的事,受伤或许常有,却从没有这样虚弱无力的时候。以往的闻祁不论怎样都精力充沛,他是最得力的助手,或者说,工具。但这次的行动却异乎寻常,他在约定的地点等了很久,以往效率高的惊人的闻祁却迟迟不来,等到他焦虑地都快要回报给老板人失踪了,这青年才惨白着一张脸出现。
或者说,死路一条。
一切都安静下来,船长出面安抚着游轮上被惊吓到的众人。明日的太阳依然会照旧升起来,宴会也依然热闹奢靡。唯有那谈判桌几步远的碎裂玻璃上还挂着血迹,昭示着不久前的狼狈逃亡。
闻祁昏昏沉沉地靠在礁石边,天近熹微,他看到远处海平面上的隐约天光。
远处似乎有玻璃碎裂声和重物落水声,吵吵嚷嚷的各国语言交杂着,漫过原本安静的水面。
这次的枪声不再含蓄收敛,拿着枪的保镖直接从客人中穿行而过,看清他们手里东西的妇人惊呼了一声,立马被她身旁的朋友冷静阻止了,两人仓促地跑回房间锁了门。
现场乱做一团,惊叫声如同会传染的病毒流窜而过,轰然爆发。
闻祁并没有试图和肯尼斯交流,只盯着男人的眼睛:“只要我把枪放下,就会死,对吗?”
屋里还有不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既然他来换走了陈留,那自己就得留下。没人能到了肯尼斯的地盘还能全身而退。
副手的表情僵了一下,仍是伸手向门口示意:“请。”
小青年毫无预兆地倒在了陈留怀里,浑身的皮肤发烫,呼吸急促。
陈留这才变了脸色,抱起他往外走。
“过来。”陈留拍了拍扶手,等到青年走到他身边站定,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挽开了闻祁衬衫的小臂,露出了又在隐约往外渗着黏糊血丝和白脓的伤口。
小孩这是在跟他闹别扭。
他捏了捏小孩的手腕,轻笑了一声,问他:“疼了?”
“嗯。”闻祁点了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静默了几秒之后,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凌晨就回来了。”
他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锐利,仿佛那股海上流离之后的疲惫和乏力感都消散了,只是定定地看着陈留。
半个小时后,车在岛中央的庄园门口停下。这回闻祁没用司机搀扶,先下车进去了。
他脚步轻快,看不出什么勉强的痕迹,仿佛一切如常。
“先生,是我。”
男人沿着舷梯一步步走下游轮,不紧不慢。他的翻译跟在他身后,在诸多人的护送下乘上游艇,这轻快的小船往岸边靠拢,很快就消失在人们在视线之外。
这在船上那些无关人群眼里看来,不过是一位贵客的临时离去,但这打扰不了他们寻欢作乐的兴致。
肯尼斯没能来亲自送客,因为他的脑袋还暴露在闻祁的枪口之下。
他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闻祁,那青年闭着眼睛瘫坐在后座,车窗外树影婆娑,从他异乎寻常安静的脸上一路摇曳过去。
但不管怎么说,人回来了,司机还是舒了口气。
他跟了陈留十来年,很清楚闻祁在他那儿的份量。
他游了几个小时,浑身的肌肉酸痛,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胳膊、小腹和小腿被玻璃划出的伤口或大或小,已经被海水冲刷得泛白翻皮,泡得狰狞溃烂。
这是个私人的小岛,距离大陆很远,他是看着当时望星号的坐标才敢跳海的,但勉强撑着最后的体力到这里,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伤口太多,他已经对疼痛感麻木了。他靠在礁石上坐了很久,眼看着海鸟飞过,沙水中的死蟹壳被某种软体动物翻弄着。直到日头高照,波光晃得他眼晕。海风刮得嘴唇生疼,他没有精力再坐下去,眼一闭就是一阵昏黑。只要撑着石壁站起身来,蹚过湿漉的沙滩。
咸腥的气息窜进喉舌,冰凉的海水让闻祁下意识哆嗦了一下,但很快脸上浮起笑意。他松开肯尼斯独自扎进了水深处,波涛搅动的声音淹没了船上人声嘶力竭的惊呼和枪响声。
枪声没有几下就消停了,夜里白浪泛着光,船上的人根本看不清海里的状况,也不敢下手。最终只是迅速下海救上了肯尼斯,谁也没再去管趁机逃跑的闻祁。
他们沿岸航行了一晚上,即将启程往海的另一端。这里离最近的海岸线有上百公里,那些独自出海的渔民都很少涉足,除了水鬼谁落下去都是凶多吉少。
可一下秒,他看到闻祁望向外面茫茫海面的目光,就似乎明白了什么,面色一变。
闻祁单手拎着一旁装饰用的吧台支架,利落地砸开了落地窗,胳膊上发力,紧锁着肯尼斯的喉咙挟持着他跳到甲板上,随后跑了几步顺势翻坠到海里。
子夜时分,望星号甲板上正在看风景的人不太多,但这沉幽的夜色很快就被喧闹的脚步声搅散了。
可闻祁没再回答他。
头顶本来柔和的灯光这会儿在他眼底却扎得他头昏脑胀,那股憋闷好像在听到男人的声音后就泄了气,浑身的疲乏和无力感又追上了他。
闻祁身形晃了晃,下意识扶住男人的肩膀站住了,然而下一秒他却没能支撑住,视线泛黑只是一瞬间的事。
“我在海边坐了很久,想看看你会不会找我。”
闻祁以往说话从没有这么直白,但今天他胸口发燥,浑身的不适让他看什么都不爽。连对着这男人说话都无所顾忌起来。
可这话又实在没有说出口的必要,陈留养着他本来就是要他卖命。没人会担忧一把遗失的枪,毕竟这个丢了,还有无数个。很多事情暧昧和不透彻就是恰到好处的,追根究底是自取其辱。
闻祁敲开书房门的时候已经是暮时,他已经洗完澡换了衣服,找医生简单处理了伤口。
男人正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他不年轻了,眉间沉淀的阴影让他隐隐有不怒自威的气势。闻祁站在门后,沉默了很久,男人终于睁开眼睛看向他。
陈留嗓子有点沙哑,低声笑了笑:“回来了?”
他远远地看着那艘小艇离去,心有不甘,但也毫无办法。到这一步,他不得不佩服陈留手下人的办事效率,他本来以为只要对方敢来赴他的宴,他就稳操胜券。
他这才搭上耳畔那只握枪的手,冷声对一旁的副手说了句话,缓慢低沉的语调。
副手笑着跟闻祁翻译:“我们老板说了,请您下去客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