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间晕车药也来不及煎,山里路不平,为赶路马车架得快,颠得犯恶心,不由叫人胡思乱想。好些年前快忘的事都到了眼前,十几岁去洛阳,他也是犯恶心,在少年肩头足足埋了半个月。
越想越头昏,顶着朔风掀开车帘透气,望着外面薄薄的一层雪,不着边际地想他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如愿过上盼了二十多年的日子。
到地下了车,不及吸两口气醒脑子,还没见人,就听大老远他那新任副门主一句:“你怎么才来!”
乳娘三十多岁,风韵犹存,是夫人娘家那头的人,帮衬着遮掩自家小姐同挽明月的那些勾当,方才正是她在楼下照看着小孩子。挽明月不得不与她应酬几句。
临了乳娘见挽明月的眉头随孩子的哭闹越锁越紧,说:“寻常男人都很喜欢小孩儿的。”
挽明月似笑非笑:“那是因为不用他们来带。”
回娘家路上相识这两天,她只见他嬉皮笑脸,言语轻佻,甚至有些担忧露出风声给陪行的人听去。却从没见过他这样,利落干脆,语调冷淡,一时有些后悔这样早的让他得了手。果然嘛,男人就是这样,一到了手,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夫人撇了撇嘴,刚想说他两句,就听见楼下的孩子又哭起来,较前几次断断续续的哭声烈上许多,她熟悉这样的哭声,眼皮跳了一下,没工夫再理极高大的青年,对镜照了照自己,便提裙回去了。
挽明月收拾好下楼的时候,大老远就能听见孩子能掀翻屋顶的哭声,再走两步,便见夫人抱着小孩手忙脚乱地在大堂里走动,跑堂的小伙子送来小东西摆弄,一齐哄着小孩不要哭闹。
“结果?”
易梧桐无奈地扯了下嘴角:“心总是活蹦乱跳的嘛,定不下来。”
说完,她又看了挽明月一眼:“你对韩临一定也动过那种心思。”
“不太一样吧。”挽明月撇清道:“我可没有成亲后勾搭别人。”
“我最讨厌你这样!我死前跟你推心置腹说些话,你还这样虚伪。简直像面具长进了肉里。”易梧桐抬眼望向他:“你撬人家墙角,跟我有什么分别?”
挽明月闲看扇面:“我没成亲。”
“在说你的事,不要扯我。”
易梧桐执着道:“我早就想对你说,要是不想陷进去,就离韩临远点。”
挽明月装作遗憾的:“为什么没有说?”
他吞了口凉气解腻,口风也有些粘带寒意:“我听再久也不成。”
“听不得哭声可不行,你迟早要做父亲。”
挽明月靠窗轻轻摇头:“不见得。”
“他是侠士,名副其实,值得人尊重。可是真不巧,他瞧不起女人,更不巧,我是个女人。”
挽明月接口:“更加不巧的是,你是个有追求的女人。”
“谬赞,我不过是个手段阴狠不计后果想要出头的女人。”易梧桐低头看发黑泛紫的十指:“我不漂亮,不漂亮的人必须要聪明一些。明月门主心里该最清楚。”
“所以后来上官阙猎杀从暗雨楼出去的人,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挽明月笑着说:“你明明知道上官阙不正常,想必那时候江水烟也知道上官阙不正常。”
易梧桐吃掉他一个兵,哼了一声:“他那时候倒还没有现在这么不正常。”
她接着又说:“更何况,闲着没事懂他心思干嘛,韩临最不懂他心思,不还是他身边呆得最久的人吗。”
挽明月挑眉:“既然活着的时间这么宝贵,下棋做什么。”
“从前忙,没玩够。”易梧桐又把目光搁到楚河汉界上:“陪我下一局?”
媚好往前走了一步,想说这是个陷阱。
“清楚就好,没必要对谁愧疚。”挽明月从她手中接过玉箫,率先推门进了屋子。
不似一般囚牢,除了无窗,内里摆设几乎和寻常房间一样,火炭烧得旺如暖春。
易梧桐正喝着热茶下象棋,一抬头望见挽明月,脸上倒是不见吃惊的神情:“你是不是又高了?”
“公私分明。”
“你不就是嫌掺和进来不好听,坏了你的好名声!”
挽明月不惮于承认:“知道还硬要我来。”
第六十五章、他逃
梳妆的时候她说:“方才我听见下了一场快雪。”
挽明月正在换衣裳,情事中途她涨奶,把挽明月前胸洇湿一块,此时干透,衣上有乳渍的痕迹。
满山回声惊得鸟雀四起。
由吴媚好领着往去处走时,挽明月不厌其烦:“原本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抓到杀了不就好了,我很闲吗?专程来给你监工。”
吴媚好咬牙切齿:“是,跟人胡搞就不占你的空。”
乳娘笑着拧了把挽明月胳膊:“我就没见过你这样讨厌孩子的男人。可你们男人有哪个一辈子里不惦记着要个孩子呀?。”
她这样一提,倒叫挽明月想起了一个很久不曾想起的人,不由冷笑:“谁说不是。”
有些糟心事糟心人就不能想,一想就收不住。
实际上小孩儿见了亲近的人,只会哭嚎得越发不知收敛,在人手间换着抱来抱去、见生人,愈会发狂。挽明月想她果真是头胎,一边给吵得皱着眉头疼,下楼先吩咐让人先备车,转头便想回楼上避一避。
这当口与夫人一行的乳娘注意到他,挨过来同他搭话。
“走啊?你要去的那边暗雨楼跟无蝉门正斗得厉害呢,要不还是绕路吧,省得横生枝节,刀剑不长眼呢。”
冷风吹进来,夫人穿得薄,瑟缩了一下,随即就见挽明月合了窗,转身去收拾东西。
她故意含嗔道:“怎么啊?这么快就要走。中午都不到呢。”
“雪地不好行路。”挽明月收拾的动作很快,毫不调情地与她解释:“今天有桩大买卖要谈。”
挽明月挑眉,不置可否。
“你我很像,所以我知道你肯定对韩临忍不住。不怪你熬不住,他十来岁的时候,好得……”她停顿了一下,找了半天合适的词汇。
“很恶心。”她说。
“近一年你搅和出来的那些事,没婚配可不是个挡箭牌。”易梧桐见他不搭话了,这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确实后悔过成亲,在邵兰亭喝多了求和的时候。我知道是我的错,我简直毁掉了他。可当年对于他的喜欢,我不后悔。”
挽明月合扇:“对于不忠,对男人和女人的指摘,全不是一回事。我可以是风流,你却会是不守妇道。孑然一身不沾腥最好,指责声也小,我不信你不明白这个道理。”
“是,你分明和我差不多,却这样自在,不过是因为你是男人。叫我心有怨恨。”易梧桐恨恨地讲完,毒蔓延开来,完整说完长段对话叫她有些发昏,她低头缓了两口气,继续说下去:“人总是会变的,可有时候人难免会对自己有跳出常态不切实际的认知,真以为能定心了。”
“做水鬼拉人下水多有意思,更何况是你。永远振振有词。自大的人栽跟头最有意思。”易梧桐阴森森地说,“不过就算说了也没用,你经不住那种诱惑的。就像我一样。”易梧桐道:“我还沦陷了两次。”
挽明月笑道:“别把出轨说得那么好听。”
“反正你总是懂的。”易梧桐说:“你和我是一种人。”
屋里很热,挽明月摇开折扇,略垂嘴角:“莫提伤心事。”
他叹了一声又说:“你是个唯利是图的聪明人,可又为什么要嫁给邵兰亭?夫妻就像绳索,总要束住女人。”正说着,挽明月又笑眯了眼:“何况一个想出头的女人,嗯?”
易梧桐反击得很迅速:“你明知上官阙喜欢韩临,明知他疑心重,为什么还要搅和进去?全乱了套了。”
“将就着过日子这回事,”挽明月感叹:“你们暗雨楼可真是一丘之貉。”
易梧桐不咸不淡道:“过誉了。”
“你当年帮着上官阙杀江水烟,只是为了机会?”
挽明月横箫拦住她,脱下大氅递给姜舒,笑说:“我陪易楼主下下棋,说说话,你们在外头等着吧。”
等人都退下去,挽明月重摆着象棋阵:“我有时候都奇怪,是不是你们暗雨楼的人都会下象棋?”
“一是江楼主喜欢,二是象棋不像围棋,一局下得快,也没那么多关窍,就在楼里风靡。我那时候为了有个陪他下棋的机会,给他留个印象,抓邵兰亭练了很久。”她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后来才知道他不跟女人下棋的。不过自己倒有瘾了。好在上官阙只下围棋,他做楼主之后,机会能者得之,不需要陪他下围棋。”
“套近乎没用。”挽明月没有过多废话,唰地拔出媚好腰间的长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捧着毒药的姜舒:“你想哪个死法。”
易梧桐举起眼睛只扫了一眼,伸手指向姜舒。
吞服毒药时她依旧从容,甚至解释了选择的理由:“这样能多活一会儿。”
他不要脸吴媚好也拿他没有办法,最终还是姜舒轻声细语地说:“吴副门主头一回动这样重的角色,紧张是在所难免的。”
挽明月挑眉望姜舒一眼,缓了口气,偏头对媚好道:“你想好怎么跟佟铃铃解释了吗?”
媚好脸色变了变,头略垂低:“这两年,她也有好几次险些杀了我。”
“我只听见小孩儿的哭声,吵得头疼。”
镜前梳着妇人头的女人扭过脸,脸面却是刚及二十,白皙的胸脯鼓腾腾,姿态劲劲的,一副新嫁妇的模样。她发出一串娇甜的笑声:“起初我也满脑袋都是哭声。不过啊,听三个月就习惯了。”
挽明月推窗看了一眼,白花花的四野,果真下过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