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留有暗雨楼的人,临溪的典籍这半年渐渐往洛阳灯楼的库房中搬,那边安全干燥有人看守,不至于把这些东西糟蹋了。如今山上的典籍只剩很少一部分,上官阙此行带韩临顺道收尾搬书这事。
临溪一脉传承至今已有三百年,因红嵬教报复死伤惨重,如今弟子寥落,散布天下。当今临溪一脉仍硕果仅存的只有二人,一个是韩临三师叔,曾写过一封信举荐他拜入师父门下,但至今云游,不知去向。另外一人就是韩临。
眼睁睁看着本门心法武功失传无异于欺师灭祖,韩临不敢如此,只是身为暗雨楼的副楼主,如今还是忙。满天下打听不到他三师叔的消息,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挽明月只笑,也不辩驳。
有些真话只能用玩笑的语气说。
走到门口,韩临转过身来,道:“对了,我师兄今天下午传信过来,要我去锦城一趟,估计明天就走。之后在湘西,你们多留意四周。”
韩临放右手时,挽明月把他右衣袖捋到肘弯,可号左手脉的时候就只露了一只手腕。
韩临好奇问:“有讲究?”
挽明月在灯下给他写药方,眼角余光瞥着他右腕那根红绳,只叮嘱着如何吃他开的这药。
寂静在室内几乎无法教人喘气之时,她才说:“不好意思,我这里没那种药。”
上官阙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一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她:“蛊也可以。”
眠晓晓快速地回答:“没那种用处的蛊虫。”
看不出来嘛,不声不响都到这一步了,眠晓晓想。
她原本确实对这人有些意思,也佩服他的胆识手段。上个月,目睹了他的强硬手腕,色心顿时逃没了。这种心里显然有团火的人,还不如老实认清,还承认自己冷心冷性面目的挽明月呢。
眠晓晓清清嗓子,又说:“既然在这里了,我就不与你绕了,冒昧问一句,你们搞清楚了吗,是你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挽明月说完,撩开他的碎发,又将额头对抵着确认。他的感觉并没有错。
“以前在临溪,我有个头疼脑热都找师兄的。他七岁就能背一百张药方了,没事。”
挽明月不放心:“药方你有吗,我看看。”
没过半个时辰,门外报信的人叩门,说上官阙拜见。
眠晓晓心里虽疑,可现下正闲,觉得见上官阙养养眼睛也好。
很多年以后眠晓晓都还记得那次问诊。
诊脉的时候,眠楼主号他右手时也愣了一下,把他衣袖往上捋,又抬脸多看了两眼韩临。
韩临托着下巴:“你们大夫对号右边手真有什么规矩吧?”
眠晓晓心里转了几圈,眼风又扫了一眼一侧站着的上官阙,换笑说:“总听挽明月提起你,怪不得他总说你的脸,真是好俊的一个少侠。右耳的银圈真是点睛,上头耳骨上那个最不错了。我一直想扎,就是怕疼。”
只在见刘宜晴那天,他才对镜把头发全束上去,露出全貌。做了楼主,头上那银齿夹也只是换做了银镶玉的。
在韩临的身体里软下去后,上官阙翻身躺回韩临的身边,韩临大汗淋漓,但手指都没有力气动,更懒得下床去洗,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从前在临溪的事。
夜里韩临做梦,梦到当年在临溪的夏天。在他记忆里,临溪山上的热如附骨之蛆。站着不动都是热的,何况他们还要练刀,一天过去,每一个时辰都要脱下衣裳,去拧汗。
头埋在枕头里,韩临都热得有些上不来气,上官阙的几缕头发落到他腰上,随动作在皮肤上骚动,宛如挑逗。
上官阙很少把头发全束上去。他年纪小骨子里有些傲的时候,因为家里的规矩,还没到二十岁,为不碍事,只梳起脸侧的头发在脑后扎一个半高马尾,剩下那些披垂下来。
可是来不及到二十岁,预备为他行冠礼的家人便都去世了。随后他回到残灯暗雨楼,便四处奔波,处理杂事,出入酒局。总要见各式各样的人。那些地方,那些人,衣冠太过齐楚讲究融不进去,他这张脸也打眼,行事不方便。
前些日子在湘西,韩临还能找借口支开看着他的那人,偷偷倒掉那治病的药。如今上官阙亲自端来,他不得不在师兄含笑的目光下喝掉那药。
在韩临看来,药是好东西,吃了可以治病,苦只是几眨眼的事,韩临向来很能忍这种转瞬的苦。他也没有亲人可以撒娇耍横,讲条件,换同情,他吃药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健康。
可治余病的药总是在晚上吃,吃完后,师兄就要来找他做那种事。他本来就浑身都倦,做那种事更不舒服,仅仅一次,他甚至从来不是上面那个,却眼都快睁不开,师哥的东西留在他身体里,当晚他也没力气去弄出来。
挽明月捧住韩临的后脑勺,往前一倾,碰上韩临的额头。
韩临一愣,但也没立即移开。
小时候挽明月对他做过的奇怪事可太多了,突然这样,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他不知道挽明月这次怎么要故伎重施。
兴许再过十年,有人能替代他的位置,他再亲自去寻,去与三师叔商量门派传承这事,若是找不到或是三师叔不肯,便由他亲自回到临溪,重新收弟子。总要传承下去,临溪一脉不能断在他手里。
因为典籍,二人在山上多住了两天。
上官阙每个晚上都要来找韩临。
挽明月又缠着同他说笑了几句,把气哄哄的韩临送走了。
……
说是到锦城去,韩临却在半道上与上官阙撞见。二人见离临溪近,又快到了谢治山忌日,便一道回了一趟山上,给师父上坟。
韩临收下后见时间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挽明月低下头,语气伤感:“不多留一会儿陪陪我?”
韩临满身鸡皮疙瘩:“你真是够了!你究竟几岁了!你对面就是镜子,你自己照照,看你现在这头发,能有哪个傻子信。”
韩临只说:“别人拿着呢。”
青崖道长虽以轻功闻名天下,一手医术也足够闻名,从前周游天下常常救死扶伤,不是那种写张黄符烧了让人喝的道士。挽明月下了心思向师父学,医术已是能开药铺的程度。
挽明月为韩临诊了脉,发觉确是风寒的体征,又让他换右手。
上官阙仍不放弃:“别的东西也可以,只要成功,什么代价都可以。”
眠晓晓决绝的说:“倒置阴阳的东西,这世上都没有。你少看些志怪话本。”
至此,上官阙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失望,起身道:“叨扰了,在下告辞。”
上官阙又笑了,笑得有点慎人:“他是个男人。”
眠晓晓吸了很长一口气。
她心眼活,这会儿反应过来了。
上官阙入内后径直坐到她对面来,脸色自然。
眠晓晓问:“上官楼主还有什么事?”
“我想让我喜欢的人生一个我的孩子。”
韩临捏捏耳垂,颇无奈地笑说:“我也是发酒疯才……”
团扇掩住眠晓晓抿笑的嘴巴,她微转眼,对站在一侧的上官阙道:“他没事,就是有点体虚,回去好好护着,别再受九死一生的伤就行。”
两人谢过,便一起离开了。
清晨上官阙推醒他,叫他一起去后山洗澡。韩临起来时一身都是黏的,随口抱怨了一句。
“等雨下来就好了。”上官阙牵住他的手拉他起来。
四月份二人终于到了锦城,抽空,上官阙特意去找了散花楼眠楼主,让她给韩临看寒冰蛊和狱里旧伤好得怎么样。
那年在后山练武,他跟韩临对练,前期总容易犯迷,韩临也不习惯他突然收手不动,刀停不住,不小心削掉过他低束在脑后的结扣。韩临立即丢了刀过去抬起他的脸,左右看了一圈没看到伤口,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所幸那天头发先前就散了,他随手只束了不碍眼的少数,最终也只是自额心往左右两边各分了一股头发,长度刚到颧骨。
这几年头发长得慢,那两束头发长过下巴便再没了动静,正巧上官阙想着柔和这副形貌,便将那两束头发放了下来,旁的仍是按少时那样,前半头拿一银齿夹低夹在头上,剩下的仍是披垂。
次日仍是累,如此反复。
这种疲惫渐渐演变成了厌烦,韩临这辈子第一次对药抵触,他讨厌那泛酸怪味的药汁,他闻见那味就想吐,连带着讨厌喝药的夜晚,讨厌晚上要做的事。
临溪在南北交界,春末已经很热了。
“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韩临就对他讲自己伤了风寒,正在吃他师兄开的药,前两天淋了一夜雨,兴许是又烧上来了。
“他开的药?他从小练武,十三岁就跑来临溪了,他开的药能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