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霭明明发现了他跟不上,却宁可时不时停下来,也不肯放慢脚步与他并排。白青崖也咬着牙较劲,强挺着跟着走,不肯开口示弱。
又拐过一座假山,迎面走来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瞧着敦厚老实,脸上还带着笑。他一看见檀霭,眼睛就是一亮,快走了几步:"檀大人,您在这儿啊,真叫我好找!建新殿的账目出了问题,殿下说让问您,大总管正等着您去回话呢!”
檀霭不耐道:“什么时候账目的事儿也归我管了?告诉他,我不……”说到一半,就见他杀鸡抹脖似的对自己使眼色,话不由得生硬地拐了个弯,“好罢,我隐约记得这账目是在经了我的手,那我便去看看。只是……”他转向白青崖,好像是在看他,其实目光避过了他的脸,虚虚地落在他身后。
白青崖初经人事,被他摸得也是心浮气躁。檀霭闭着眼睛看不到,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被玩得肿胀的鸽乳搭在檀霭玄色的衣袖上,微微的凉意让胀痛稍缓。那往他身后探去的手不停翻搅,没来由地叫他想起那夜无法逃脱又酣畅淋漓的指奸。
不知过了多久,白青崖双臂一松,这条折磨了两个人的衣带终于解开了。檀霭立刻后退两步出了帐子,扔下一句:"我在外面恭候长史。"便出去了。
白青崖原本面带红晕,见檀霭这样避之唯恐不及,忍不住不满地低声道:"什么东西……故作清高。"
“看你这个样子,今天想是也做不成什么了。”褚容璋略扬起声,“来人!”
亭子四周垂下的帷幕掀起来,走进一个熟悉的褐色人影,正是睡鸦:“属下在。”
“传一架肩舆来,将长史送回缣风院罢。”
褚容璋一手托起膝上这张唱念做打俱全的美人面,盯着他的眼睛问道:“这么说,你待卫小侯爷实无情意?”
顾不得那手上的佛珠硌得他生疼,白青崖迫不及待地回道:“臣对小侯爷只有知己的情谊,再无其他。”
仿佛在思量他这话的真伪,褚容璋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只在那双含波目中看到了一片坚定,才满意地用指腹蹭了蹭那柔嫩的粉腮,笑道:“既是这样,你要尽早与小侯爷说清楚才是,否则岂不是误了人家?”
"大人有所不知,我……身上有一极丑陋的胎记,一向引以为耻,不愿示人,还请大人千万体谅!……此事过后,休沐日我做东请大人喝酒如何?也算是谢大人今日的奔波。"
檀霭听了他这一通胡扯,三推四阻只是不肯给人看身子,仿佛有些明白了。他目力极好,方才虽只有一刹那,但他看得分明,哪里有什么胎记,那星星点点的红痕恐怕才是叫他如惊弓之鸟的根源。是……卫小侯爷吗?
萦绕在指尖的热意无声无息地消散了,檀霭听到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既然如此,我闭上眼就是。不过喝酒就不必了,长史太客气了。"
纤白的手用力地抓紧了褚容璋青色的袍角,那手还在他后颈放着,白青崖不敢抬头,艰难地说:“殿下误会了。臣并非是与小侯爷两情相悦,实是无路可走之际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褚容璋声音转冷:“你的意思是,卫纵麟强迫了你?”
“不是这样!”白青崖急急否认,“小侯爷一直恪守礼节,即便有情也止乎于礼。是臣自己,臣被人逼得活不下去了,才一时昏了头。”他强撑着讲述了自己这些年的凄苦,还三番两次暗示自己科举之路坎坷也是大夫人苛待的缘故,末了哽咽道,“臣自知此举不仅辜负了小侯爷,更没有读书人的气节,实在无颜再面对殿下……”
这可都是实情,只除了一点——他的迫不得已。
平心而论,他委身于卫纵麟时,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吗?远远没有。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满腔的抱负、满腹的才情皆不能施展,只能任由小人将自己踩在脚下。他就是贪慕富贵,那又如何呢?褚容璋既然不能将他的心掏出来看一看,便是嘱咐睡鸦去查,也查不出不妥来。
恨只恨自己不争气,大好局面弄成现在这个不伦不类的样子,白青崖又想哭了。他忍了忍,把心一横,脸埋在褚容璋腿上,就那么瓮声瓮气地问:“那殿下方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褚容璋执着他的手摩挲两下,淡笑道:“不是赌气,原是撒娇。好了,说罢,我向你许诺,无论什么错处,瞧在你这‘流泪泉’的份儿上,我都不追究。”
果真是真情最动人,白青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不枉他一番冥思苦想,头发都快愁白了,终于得了这块免死金牌。醉酒的人藏不住心事,他原本城府就浅,眼下更如幼童一般,心里乍一高兴,哭脸也再做不住,一个忍不住,竟破涕为笑了。
褚容璋正等着瞧他要唱的戏,谁知才起了个头,台下的人连喝彩都来不及,唱戏的人就掌不住为想象中的赏钱乐起来了。他摇摇头,点了点白青崖:“你啊!”
褚容璋一惊,轻斥道:“莽撞!磕痛了没有?”
白青崖不答话,自顾自仰起头,含泪痴痴地睇着褚容璋:“殿下……你真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自我娘去后,再没人对我这么好了。”
原以为他要借醉坦白与卫纵麟之事,不料竟听到这样一句话。褚容璋为他拈去秀美的眉目间几缕被泪打湿的头发,顺着他的话低低回道:“我说过了,在我看来,你便如我的幼弟一般,自然不能不疼你。”
褚容璋将那滴泪放在唇间轻轻一抿,尝到了满口的咸涩,他微微一叹,目带怜惜地欣赏了一会儿“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美景,才缓缓道:“为什么哭?”
白青崖哭得眼睛都痛了,才终于等到这一问,他立刻用那盈盈泪眼把褚容璋一看,语带哽咽地凄楚道:“殿下……您可要为我做主呀!”
褚容璋仿佛有些意外,作洗耳恭听状:“青崖有什么委屈要诉?”
白青崖撑出个笑来:“多谢殿下。”他心里有事存着,便没什么心思放在美食上,只是不由自主地琢磨那番话。到底该不该挑明了说,好对着殿下表一表忠心?心不在焉地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不同于以往那些火辣辣地呛人的味道,只一丝绵软的热意带着奇异的香顺着喉头而下,不多时,满腹都暖了起来。
白青崖心里想着自己那一团污糟事,就着褚容璋递过来的拆好的蟹,不知不觉喝完了一整壶瑞露酒。他尚未意识到自己喝醉了,只是浑身轻飘飘的,耳边鼓噪,那些沉重的忧思顾虑都离他远去,唯有胸中涌动着一股热流,蠢蠢欲动地催促着他随心所欲。
似近似远的温润嗓音响起:“青崖,停杯,你醉了。”
白青崖原只是强撑着应付他,谁知褚容璋竟冷不丁说出这么一番别有深意的话,他心内怦怦直跳,心念电转,猛地抬头看向褚容璋:“殿下……”
褚容璋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在暗示自己主动坦白、弃暗投明吗?若真是如此,自己该先说卫纵麟还是先说沈三钱?自己与他们二人之间的事必然不能对褚容璋和盘托出,那么说多少合适呢?白青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艰难地挤出来一句:“殿下宽厚,臣、我感念……”
“好啦,”褚容璋轻轻笑着打断了白青崖的话,“我说这话是为宽你的心,不是叫你谢恩的。”他亲为白青崖挟了一箸蟹黄面放在他跟前,“这是今秋最后一茬蟹了,我想着你小孩子家最喜欢这些稀罕物,便特地嘱咐人做了,尝尝合不合你的胃口。”
白青崖慌忙下拜:“殿下恕臣懒怠之罪,臣睡迟了。”
褚容璋轻轻托住白青崖的手臂不让他拜下:“檀霭没有把话带到吗?是我吩咐人不许叫你的。”他一面说,一面半揽着白青崖将他引至亭中。
玲珑的八角亭中的布置与昨日不同,只在当中支了一张乌木花腿小方桌,一旁放着两把玫瑰椅。方桌正中是一笼肥美的螃蟹,足有七八只,四仰八叉的还冒着热气,泥金花口碗里整整齐齐地卧着蟹黄面,冰裂纹琉璃盏中是白青崖钟爱的酪樱桃。另有不少其他精致的羹肴,都是小小的一盏,瞧着喜人又可口。二人面前还各有一套酒具,蜜色的酒液盛放在青花菊纹杯中,其上还漂浮着一瓣真正的寒菊,暗香浮动,格外有雅趣。
白青崖恹恹的,他想着方才偷听来的话心里刀割一般痛,只想立时寻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考虑考虑他的日后,根本没有精力再应付褚容璋。可惜他现下是给人家做碎催,不是来做客的,去与不去由不得他说话,也只能强颜欢笑地应了。
*
听雨阁漂浮在湖心,四周有细细的拱桥与岸边相连,取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之诗意。可惜现在已至深秋,湖面上连荷叶也不剩一片,无雨声可听。因怕湖心的冷风吹了贵人,亭子四面还挂着藏青色的帷幕,帷幕下摆垂着的彩色流苏彼此纠缠着微微晃动,仿佛白青崖混乱的心绪。
难怪那晚卫纵麟所在的阙珠宫内情形如此异常,难怪焚琴说什么都不许他出手救褚容璋,这一切分明都是他布的局!转脸还拿这件事来吓唬自己,逼迫自己答应与他相好,亏自己还动摇了一瞬,以为他当真是一片真心……眼下看来他不过是为了剪去自己的羽翼,好安安生生当他卫纵麟的男宠罢?
白青崖越想越恨,这恨意中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逼得他一掌打在九曲桥的扶栏上,眼中闪过一道水光。
“长史大人?您去哪儿?殿下还在听雨阁等着您呢!”
他读不懂檀霭的沉默,更摸不准他是否还记恨着自己方才冒犯的话,却也顾不得那许多,外面的天色提醒他,再没有时间给他耽搁了。他鼓起勇气说:"桂旗方才跟你说了罢?眼下我的手被捆得动也动不得,求大人……帮忙。"
檀霭想到方才惊鸿一瞥间看到的那一片腻白,一股奇异的痒意便一路从指尖窜到了心口。他轻轻握了一下自己的手,才强做出一副厌烦的样子开口道:"好说。只是希望这次长史别再吓得,失言,了。"
白青崖被噎得一窒,还来不及回话,便见檀霭又要来掀帘子,忙叫道:"慢着!"
睡鸦啊了一声:“可是卫小侯爷不是咱们的人吗?让殿下在圣上面前假称以身为饵,引逆党上钩,实则趁机解决公主的事,这主意不也是小侯爷出的?白长史与小侯爷……交好,想来也不算什么大事罢?”
二总管哼笑:“卫小侯爷与我们不过因利而聚,眼下是和咱们一条心,日后怎么着可还说不准呢。万一有反目成仇的那一日,留着这位白公子在府里,岂不是养虎为患?”
一直沉默的褚容璋终于出声了,他大约离开了窗前,说的话在白青崖听来远而不真切:“既然如此,人就在府里养着罢,其他的,不必再提了。”
褚容璋并未说话,却另有一道不男不女的尖利声音响起:“糊涂东西!”
白青崖没想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那阴柔又高亢的声调诡异至极,叫他吓了一大跳,他又侧耳细听了听,灵光一现,这是……太监!
不知怎的,他无端想到了沈三钱。他如今嗓音清越,再过几十年,是不是也会变成现在这样?想象了一下沈三钱捏着嗓子抖威风的样子,白青崖险些把自己逗笑。
出乎他的意料,那糊着明纸的窗户并未打开。他惊魂未定,愣了会儿才想到应当是原本坐在屋里的褚容璋走到了窗边。
这下白青崖不敢动了。深秋时节,竹叶厚厚地落了一地,他的脚一动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眼下褚容璋与他只隔了一扇薄薄的窗纸,他若现在溜走,必定会惊动屋里的人,岂不是正要被抓个现行?
白青崖骑虎难下,不得不缩在那里听他们接下来的话。
只是睡鸦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属下在调查时,还发现了一桩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白公子与卫小侯爷,仿佛有私情。”
他顺着记忆中的方向下了回廊,行过架在莲塘上的九曲小桥,穿过一片竹林后,终于到了静思斋的后窗下。从此处绕到听雨阁,是最近的一条路,可不待白青崖迈开步子,一道有几分熟悉的嗓音突然透过窗户传了出来。
“殿下,属下已查明,白公子……”
白青崖一听到“白公子”三个字,立刻被钉在了原地。他先慌忙左右看了看,发现并无仆役婢女靠近,才闪身躲到一棵距离窗口更近些的竹子下,屏息凝神,细细听去。这是睡鸦的声音。褚容璋果然疑他,派了自己身边的人调查他……这样也好,他信任的手下调查出的白纸黑字的证据,一定好过他拙劣的自辩。
白青崖没想到规矩严整的皇子府里竟有下人敢不打招呼直接闯进来,一时惊怒交加,色厉内荏地喝道:"大胆!谁让你进来的?"他双手被缚,想拉过被子遮挡都无法,只能尽力侧过身体,妄图将裸露的肩膀藏起来。
这一声呵斥将檀霭喝得回过神来,接踵而来的便是恼羞成怒,他竟看这徒有其表、只晓得攀龙附凤之辈看直了眼,真是奇耻大辱!当下便冷笑道:"长史恕罪。我等久闻长史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听闻今儿是长史走马上任第一日,翘首以盼到巳时还不见长史一露金面,不由得担忧长史是否抱恙,特派我来察看。我也是心系长史安危,这才莽撞了。不过眼下依我看来,实在是多虑了,长史大人既然生龙活虎,那便速速从榻上下来,随我去回了殿下罢?"
白青崖见他长得好似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料想应当不善也不屑与人起口舌之争,谁知他竟如此刻薄,说出口的话刺得自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难堪不已。
白青崖早在心里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见他要走,自然是欢天喜地,忙笑道:“檀大人不必顾忌我,今儿早上耽误了您不少工夫,实在过意不去,您有事儿便自去忙罢,走到这儿我已认路了。”
檀霭尚未开口,那中年男子抢先道:“这位就是新来的白长史罢?不愧是殿下亲提的,当真是天下第一和善人,多谢长史通融。”说着一把拉住檀霭,“那边催得实在是急,咱们下回有空再叙话。”
白青崖瞧着二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觉得说不上来的古怪。他想了一会儿不解其中究竟,也就罢了,烦心事这么多,无关的闲事何苦再往自己身上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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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拾掇好出了门,已是午时了。
白青崖穿着桂旗为他换的一件湖蓝色直缀,在檀霭后头走得气喘吁吁。他虽没过几天锦衣玉食的日子,但到底是个正儿八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拿过的唯一一样儿比毛笔重的物件儿就是茶盏,哪里跟得上檀霭?
白青崖虽原也不是真心相邀,但檀霭这样当面拒绝还是叫他很下不来台,他憋了一口气,终归有求于人,最终也只能讪讪道:"大人贵人事忙,是我唐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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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霭目不能视,其他感官便越发敏锐起来。他为了够到交叠在背后的衣带,与白青崖靠得极近,仿佛将他半搂着。手掌之间一片滑腻,翻动间送往鼻尖一段若隐若现的甜香。温热、暖香将他的手掌无微不至地包裹了起来,若不是肌肤尚存几分热意,檀霭几乎不能分辨摸到的哪里是雪白皮肉,哪里是搅作一团的绸缎。
睡鸦做事很利落,领命下去不一会儿就带人来了。
褚容璋亲手将白青崖抱了上去,又为他盖了件自己的披风,在布料的遮盖下轻轻搔了搔那精巧的下巴:“小醉猫儿,酒量比我想的还浅。”
这声混着酒香的低语落到了白青崖耳中,只是他尚未品出其中深意,便陷入了黑甜的睡眠。
白青崖也诺诺地跟着笑,小声说:“是。都听殿下的。”
“好啦。”褚容璋收回手,半揽着将白青崖从地上抱了起来,“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当你跪这么久。地上寒气重,若风邪侵体可不是顽的,快点起来罢。”
醉酒后哭了这许久,白青崖筋疲力尽,眼皮已有些发沉了。他乖乖地任褚容璋抱着,随着他的力道站起来后便盯着褚容璋手上那硌了他老半天的佛珠,眼珠都不会转了。
褚容璋半阖着眼感受指间的滑腻,没有答话。等白青崖被这沉默逼得有些不安,开始偷偷从下往上看他时,他才开口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确难得,可若是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死守那些气节便是迂腐了。青崖受了这么些委屈,如今苦尽甘来,何必还因这些已过去了的事自苦呢?”
一听这话音,白青崖惴惴不安的心立刻落了地。他方才还想,是不是有哪里说得不得当惹恼了殿下,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殿下果然如他所说的那般宽宏大量。
“殿下宽宏,只是臣有愧于心,更加对不起待臣赤诚一片的小侯爷。”
黑云一般的发丝顺着白青崖俯身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霜雪般的秀颈。褚容璋顺从自己的心意握了上去,才轻笑道:“我的话,无论何时都算数。”
这姿势叫白青崖模糊间生出一股被全然掌控的错觉,背后密密地出了一层热汗。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含含混混地说:“臣年幼无知,曾与卫纵麟卫小侯爷……有断袖分桃之事。”
“哦?原来青崖喜欢男子?”虽是问句,却听不出多少诧异,“断袖之事自古有之,年轻人心性不定,一时贪欢也没什么,哪里值当你如此惶恐?”
白青崖也发现了不对,忙尴尬地收回那笑,却发现原本想说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瞧他小算盘落空后那气闷的样子,褚容璋饶有兴致地拿佛头穗在他眼前晃了两下,好像在逗弄猫儿狗儿,哄道:“既都笑了,那这冤还申不申了?”
蒸腾的热意一路从背后熏到脸上,原本只积存在眼角的红云漫溢而出,白青崖叫他的话羞得脖颈都红透了。他心里想的是先借酒哭一哭,把殿下的心哭软一些,再陈说自己这些年过得有多艰难,大夫人对他的刁难,前途与未来皆被斩断的绝望,最后才略提一笔怎样在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与卫纵麟苟合。
“殿下。”白青崖喃喃叫了一声。原本只是做戏,他此时却在褚容璋疼惜的眼神里感到了真切的温暖,这些年来的心酸委屈突然不讲道理地一并涌了上来,叫他禁不住伏在褚容璋膝上又哭了一阵,袍子都快哭湿了才想起自己的计划,抬起头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臣实在不配殿下如此相待,殿下将臣赶回去罢。”
褚容璋不知从哪里扯出来一方帕子,将他哭得花猫似的脸细细擦净了,才微微加重了声音道:“越说越不像了,方才说不叫你妄自菲薄,怎么越发起性儿了?有什么委屈大可以告诉我,我为你出气。但官员任免岂能儿戏?不许瞎说。”
白青崖一把握住褚容璋为他拭泪的手,切切地看着他:“臣不是赌气,臣做错了一件事,实在无颜面对殿下。”
白青崖却又不说了,他张口打了个哭嗝:“殿下,我知道自己才浅驽钝,殿下肯用我,不过是念了一点恩情,可怜我罢了。”
褚容璋像在瞧一个无故哭闹的顽童,带着无限的耐心:“可是谁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惹你生气了?好端端的怎么说出这样自伤的话。”
绵长的酒意后知后觉地发作出来,白青崖自觉神思清明,实际上走路都在打晃。他晃晃悠悠地走到褚容璋面前想来一出下跪陈情,奈何发软的身子不听使唤,猛地跪坐下来,一下扑到了褚容璋膝头。他自己的膝盖就这么直挺挺地打在乌木地板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檀霭仿佛不耐至极:"又有何事?"
白青崖嗫嚅道:"能不能请大人闭上眼睛?"
檀霭不可思议道:"闭上眼怎能解开衣带?你我同为男子,长史实在不必如此扭捏罢?"
白青崖偏头去寻那声音的来处,发虚的眼神好半天才聚焦。他怔怔地盯着褚容璋微蹙的墨眉,毫无征兆地鼻头一酸,两颗珍珠般的泪便从粉白颊边滚落。
褚容璋微讶,瞧了一会儿,竟伸手接住了那两滴泪。
酒意上头的白青崖全然没有注意到褚容璋的动作,他好似将自己满腔的悔恨心痛都化作了泪水从眼中流了出来,也不出声,只盯着褚容璋默默哭泣,哭得那张美人面宛若被风雨摧折的花瓣,晕出一片淋漓的湿红。
白青崖憋闷地住了口,他惊疑不定地想,难道是他会错意了?
满肚子的话被堵了回去,他只得低下头尝了一口,那面劲道爽滑,在唇齿间一弹,蟹黄的鲜香便盈了满口。白青崖原本忧心忡忡的脸色都不由得亮了一瞬,脱口而出:“好吃!”
褚容璋手持蟹八件,正取了笼屉中一只蟹来拆。见白青崖吃得香甜,也笑了:“螃蟹性寒,宜与黄酒同食,以免脾胃不和。你虽年轻,却也不可不注重保养,那瑞露酒暖身最好,今日允你小酌两杯。”
褚容璋将白青崖安置妥当,才自坐下,带着几分促狭调侃道:“便是真的睡迟了,青崖就吓得饭也不敢来用了?”
白青崖赧然道:“臣惭愧。”
褚容璋浅酌一口面前的瑞露酒,眼瞳里闪过一点细微的笑意:“我既然从今日开始教导你,论理说,你应当称我一声先生。我可是第一次当人家的先生,对弟子难免溺爱些,莫说是贪睡迟到这些小事,便是青崖真犯了什么大错,想来先生打量着这乖巧徒儿,也不舍得严厉责罚,左不过罚抄几卷经罢了。”
到得亭前,玄芝微微一福身:“殿下,长史到了。”又低声对白青崖说,“奴婢先告退了。”
看着玄芝的背影逐渐远去,独自站在亭前的白青崖颇有几分踌躇。他现在思及褚容璋时,心情便好似突然得知那日为了几斤劣炭卖掉的珐琅彩花瓶其实价值千金,可谓悔得心头滴血。这样走进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失态。
进退两难之时,眼前的帷幕突然被一只半握着紫檀木佛珠的手掀开了,白青崖下意识地抬头一望,只见褚容璋依旧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青袍子,乌发未束,水墨画一般氤氲的眼尾晕在鬓边,含着些微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酪樱桃重做了四盏青崖才姗姗来迟,难不成昨日刚尝了鲜,今日便吃腻了?”
轻快的女声突然从身后传来,白青崖飞快抹了一下眼睛,转身一看,原来是玄芝。
他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强打起精神回道:“我……我走到这儿不小心迷路了,这不,正打算找个过路的丫鬟问上一问,姐姐就来了。”
玄芝掩嘴笑道:“长史大人太客气了,奴婢当不得您一声姐姐。”她打量着白青崖的神色,“长史的神色不太好呢,定是饿着了,快随奴婢来罢,阁上备的饭已热了好几遭了。”
*
白青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竹林。
原来褚容璋不单是为了救命之恩,他是真的赏识他的才华……原来他曾离日思夜想的远大前程这么近,近到唾手可得,却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被卫纵麟处心积虑地毁了!
而屋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睡鸦虚心道:“请二总管指点。”
二总管恨铁不成钢道:“长史掌府中之政令,机要无比,殿下亲点了这个官职给他,是已将他视作心腹,爱重无比。可他竟与外人勾搭成奸,辜负殿下恩德,即便有才,也不能再用了。若没有此事,他日后的前程可远大着呢,现在,全不成啦。”
不料想象中的轻鄙之语并未出现,褚容璋只轻叹了一声,温和的声音仿佛响在耳边:“可惜。”
白青崖一怔,可惜?可惜什么?
睡鸦仿佛与他一样想不通,困惑地问:“主上,您的意思是?”
白青崖慌了一瞬,随即便是恼羞成怒。莫说他尚未真正与卫纵麟好上,便是真的好上了,他一没作奸犯科,二没杀人放火,值当睡鸦这么煞有介事地过来禀报褚容璋?他是在皇子府当差,但又不是卖身给他了,和谁好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既然最想知道的事已经知道了,再听下去无非便是些“堂堂男子以色侍人”的废话,不听也罢。白青崖饿得头晕眼花,四下张望了一番,见还是没有下人打这儿经过,估摸着正午时分大家应当都在偷懒歇晌儿,正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他正待从那株供他藏身的竹子后闪身出来,便听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头上传来,立时吓得他浑身僵硬,止住了脚步,战战兢兢地向上看去。
“白公子素日埋头苦学,用功读书,交际简单,确与宋氏、与逆教无任何干系,当日能救下殿下,想必也只是古道热肠、路见不平罢了。”
听完睡鸦的话,白青崖狠狠捏着竹枝才克制住自己的笑声。好!好睡鸦!他的清白终于得证了!
祸兮福之所倚,自从救了褚容璋,他的好运好似用尽了似的,先是沈三钱,再是卫纵麟,接二连三地给他找不痛快,眼下总算是拨云见日、否极泰来了。
他心里何尝不着急,好几笔账寄在褚容璋那里尚未清算,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拿乔,故意叫他等着。白青崖思量再三,赔笑道:"这位大人,真是对不住,你进来得太急,我一时吓住才失言了,绝不是有意冒犯。"
檀霭被他笑得眼前一花,慌忙把紧紧攥着的床帐扔了回去,不再去看。
白青崖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但有了帐子的遮掩到底让他松了一口气,略略放松了些紧绷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