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儿我要开会,你下去呆着,如果有人按门铃就开门把东西拿进来,别的不用管。”
小春转头,刚好看见老板脱了毛衣在换衬衫,背部肌理分明,线条漂亮,肩膀很宽阔,每次抬手,背后的胛骨都跟着伸展开来,肤色白却一点都不显羸弱,反而很强壮,往下是那截腰,窄瘦却藏着劲儿,侧边的鲨鱼肌都显露出来,小春赶快扭回来,水管里的水不算凉,小春却不自觉打了个抖,随后慢慢把手放在自己有些发烫的脸上。
没人不喜欢精致高雅的瓷器,尤其是当他经过磨难重新散发光芒的那一刻,连那点瑕疵也会被人忽略。
小狗巴巴儿地去了,回来放了盒奶在他面前,还把盘子往他跟前推了推就不动了,就站他背后,男人喝了口奶瞅向他
“干什么,等着我给您拉凳子落座呢,来的时候没发现,现在这村里的小孩儿都这么难伺候?”
话不好听,但是小春知足了,红着脸坐到老板对面,拿了个大包吃着,年纪小又纯,高兴难过都摆在脸上,但有自知之明,知道老板没说,自己就不能当在自己家那么放肆,文君澜懒得理他,看了会儿小春的吃相,又看看热气腾腾的大包,伸出手勉为其难地拿了一个吃着,小春偷偷观察着,老板拿着他娘做的包子先是打量了一番,随后咬了一小口,估计没吃着馅,男人脸色有点黑,又咬了两三口慢吞吞嚼着,这次眉头挑了上去,没一会儿包子就没了,小春开心,朝着老板傻乎乎地笑着,把地瓜土豆剥了皮沾上白糖送到人手边,殷勤地看着。
文君澜没想那么多,小孩跟白纸一样,他心思都不用动就能把控的来,人道主义让他把小土包留了下来,恶劣的性格又让他忍不住去欺负,好玩啊,这么长时间身边没个活物了,逗弄逗弄挺开心的,练了会儿再出来,小孩还站到厨房那,见他出来“蹭”一下抬起头,看看锅里的包子红薯又看看他,可怜巴巴的像条小狗,嘴张了张又不敢出声,真是憋屈,文老板看着那又怂又倔的小样儿笑了一声,转身就去了浴室,小春撅起了嘴,失望地低头,下一刻却又听见了老板的话
“我冲完澡出来要吃饭。”
命令的语气,不耐的声音,小春眼前一亮,麻利地又盖上锅盖开火再热一热,心里那点憋屈没了,敞亮亮的,摇着尾巴等老板出来吃热乎饭,文君澜出来就碰到小春,孩子怕老板又摔着,在门口乖乖等,见男人湿着头发出来还要给人擦干,文君澜拿手挥开,自己用毛巾呼噜了一把头发,听着小春唠唠叨叨地说着怕他摔了,动作就停了
“跟你有一分一毛钱的关系?别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我的腿什么时候也也轮不着你管,还有,你凭什么想跟我好,凭你大学都没考上的学历,还是凭你给我做的一碗面,蒸的几个包子,说难听点,这些都可以算是我付工资买的,你在我这一无是处,你今天算个什么东西在这跟我吵,咱现在就说得明明白白,路一通,该滚回哪就滚回去,我现在嫌你在这碍我眼了。”
中午牛小春没送吃的上来,文君澜不可能去问,自己煎了牛排吃了,照常午休睡觉,底下没一点动静,他懒得管,下午又开了会,因为心情糟的缘故,语气也冲,气得几个老不死的脸色发青,结束会议,律师需要上午的监控,文君澜调出来发给他,喝了两口水自己琢磨着点开看了。
文君澜被那声热情聒噪的“老板”震住了,牛小春歪歪扭扭系着围裙站在他厨房的样子也让他惊讶,到嘴边的那句“滚出去”还没出口呢,小春又从旁边捞起那条带来的火腿研究了起来,那模样,认真地文君澜都要忘了他才是这屋的主人,该喷的时候不喷,接下来的气势就弱了,男人推着轮椅过去,有些嫌弃别扭地四处看看,伸出手掀开锅盖瞅瞅,皱了眉
“干什么呢!别把我厨房弄脏了,把你那腿放下去,都包浆了!”
“老板你不懂,这腿就是包浆了才好吃呢,腌猪腿子,倍儿香!到时候俺给你夹馍里你就知道了……”
小春听着话只觉得委屈极了,刚才的害怕,难过,愤怒又涌了起来,他跑到男人跟前,红着眼跟他呛
“你以为俺愿意上去啊!他们一进来就问你在哪,俺再傻也知道是来找事儿的,他们骂你,说你,还说要…要欺负你,俺气不过才上去的,俺是为了保护……”
“找事儿的就让他们来找我啊,管你什么事啊,骂我说我也是,这都跟你有什么关系,还保护我?牛小春,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那点心思,收好你那廉价的同情和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还没沦落到让一群垃圾货色给欺负的地步!”
小春下意识挡在老板面前,一根烟而已,小春拍开来,警惕地看着对方,双臂张得很大,像家里护崽的老母鸡,后面跟着的几人架着往前冲的老流氓,耐着性子劝
“行了老黑,茬儿也找过了,回去吧,还有机会,他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走了走了……”
屋外骂骂咧咧的声音渐远,小春始终没有离开老板旁边半步,直到小区内警卫到达也没有,雪厚封了路,警处转接到了小区保卫处,文君澜给律师打了电话说明情况,随后指挥几人简单拍照取证后,又立即拨打了刚才那人公司的投诉电话,一气呵成。
小春好像知道这人接下来要说什么,他发着抖,攥着拳,眼底很红,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要冲破他的皮肉往面前这恶劣的工人面门上撞去,他大吼着“闭嘴闭嘴”,可那残忍的话语还是落了下来。
“因为他们来访的时候发现您是个站不起来瘸子,瘸子能有什么用啊,门都出不去,轻轻一推就摔了,您这腿听说没知觉,那摔地上会疼不?我猜是不会哈哈哈哈…”
小春活了二十年都没有这么愤怒过,他的老板,他敬爱的老板,刚才还和他平静吃包子的老板,被这样的人渣嘲笑侮辱,刚才也是,不由分说便带着人闯进来,把树一扔,流氓一样在他们的家里乱坐乱踩,那些人用粗鲁的语言一句又一句地辱骂老板,他受不了地大叫,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面对人们对文君澜的恶意,也是第一次正面体会到那双站不起来的腿带给文君澜的不只有生活上的不便,你说他脆弱也好,说他无能也好,他根本无法想象如果今天开门的不是自己而是平日里都独自生活的文君澜该是什么样的情景,他丝毫不怀疑,这些公报私仇的人会在看见他老板的第一眼就残忍地笑着将他踢翻在地,看着他无力挣扎起身的模样哈哈大笑,他无法忍受,一丝一毫都不行。
“回来。”
文君澜只吐了两个字,小春一激灵,看了看老板,乖乖跑过去,文君澜推了几步上前,把人挡在身后,几个人指着小春嘻嘻哈哈骂着
“跟只小狗儿似的…”
小春脑海里突然就蹦出来一个q版的老板,穿着好看的西装,戴着眼镜,坐在轮椅上,食指推了下眼镜,一脸冷漠地对他这样说道。
完蛋了,他真的是魔怔了,小春脸蛋更丧了,这时门铃响了——
文君澜有些疲惫,他掐掐眉心,打起精神继续跟这些老狐狸周旋,一个个儿的,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处心积虑地抢他股份,三句话不离他的腿看他笑话,来啊,他是残了又不是死了,看谁熬得过谁,心里想着,面上却和善,“叔叔”“哥”的叫着,眼里冷得很,正要跟国外连线,外面出事了,吵闹声大了起来,他戴着耳机都被对面问出了什么事,想起不省心的小孩儿,文君澜吸了口气,笑着道歉又约了时间,随后耳机一摘,黑着脸坐电梯。
早晨6点24分,文君澜睁眼,拿起手机将半点的闹钟取消,四个深呼吸,起身,熟练地将自己撑上昨晚睡前就在床边摆好的轮椅,去浴室简单洗漱后,他盯着自己有些胀痛的下半身沉思,手在伸进去的前一刻停下,没心情。
出去喝了些水又回来,解开裤子小解,马桶比平常的款式要高一些,两边都带着扶手,方便他使用,撑着上去又下来,甚至手臂的肌肉都有了记忆,两年,不算久也不算短,久到他一个人能熟练地解决生理问题,短到他无法从自我厌弃的情绪中挣扎出来。
不是没狼狈过,刚搬来这里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处好皮,浴室里磕着碰着常有,甚至狼狈地脸朝下摔着都经历过,他强迫自己去适应,拖着两条毫无知觉的小腿,用着过度磨损疼痛的膝盖,一次次学习独自上厕所,洗浴,甚至去生活。
小春下了楼,走之前看了眼老板,穿着板正的西装,面色严肃,戴着副无边框的眼镜,坐在书桌前看电脑,注意到小春的目光便回望过去,小春在那样的目光下再也待不下去一秒,匆匆关门下楼,他把自己的脸埋在沙发里,过会儿又抬头看着外面厚厚的积雪,他有点难过,为什么难过,是数次示好被拒的无力?还是老板那看向他始终没有温度的眼神?
他不知道。
“可笑,你喜欢不代表他就要以同样的情感回应你。”
文君澜瞅了眼,许是热乎大包味道不错,他这会儿心情还行,伸出手像个优雅的贵妇选择了那蒸完有些其貌不扬的地瓜接了过来,小春更高兴了,话也多了起来,说这是家里亲自种的地瓜,又糯又香,到时候家里还有晒干的地瓜干,要给老板寄过来。
小孩喜滋滋的,家里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是蜜罐里泡大的,被足够的爱和信任灌溉着成长,长成了一朵纯真又会发光发热的太阳花,因为自己得到过温暖,所以乐于对他这种残缺的植物分享自己的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同情心作祟,只不过年纪小,表达的方式幼稚了些,可惜了,他文君澜不需要,反而看见那阳光的笑容就刺眼,人的劣根性罢了。
吃完鸡蛋喝了奶,男人转到衣橱挑衣服,小春自觉收拾碗筷,嘴里哼着歌,开心。
“一身臭毛病,你献殷勤给谁看呢,照你这理儿,你没来的时候我就啥也干不成了呗,找你来是为了气我妈,还真拿起乔儿来了,上一边儿去!”
话有点重,小春不敢说话了,跟在老板身后去了饭桌,黑色长桌上摆着几个盘子,猪肉大包,地瓜,土豆,还有鸡蛋,文君澜皱着眉看,刚想开口喷,眼睛瞥向身后的小孩儿,低着头,看着脚尖,眼睛眨啊眨的,不敢看他,文君澜心里冷笑,年纪小就是好玩。
“冰箱里有牛奶,拿给我。”
眼前的人儿眉眼笑得弯弯,沾着水珠的手捏了一块薄薄的猪肉递到男人嘴边,甚是亲昵,文君澜没动,傻春儿就一直那么举着,笑容慢慢淡了,变成忐忑,男人勾勾唇角,这会儿恶劣的心思得逞
“我嫌脏,不想吃。”
随后推着轮椅去了健身房,心情甚是舒畅,小春明白了,这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老板欺负他呢,也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留到这也只是暂时的,可就算这样,小春也想尽力多照顾老板一下,可弄不过人家性子不好又聪明,他感觉自己被那双漂亮犀利的眼睛一看就透了,什么都藏不住,他控制不住的亲近讨好应该是被察觉了。
鲜少动气,文君澜脸黑得吓人,眼里也没了温度,没想到批评了几句这孩子还开始甩脸子给他看了,跟他急眼跟他呛,莫名其妙地他火气也上来了,平时太惯着了。
“俺就是想和你亲近想和你好怎么着!你看你那样儿,谁能受得了你,脾气怪得跟头倔驴一样,除了俺谁还能这么惜着你!俺敢跟他们吵就是为了你,俺不仅要跟你吵,治治你这毛病,俺还要问你为什么不治你的腿,为什么不继续复健,你不是最高傲最看不起人了吗?!你天生的优越感不足以支撑着你去治疗吗?你在这害怕什么呢?!”
小春大吼着寻问,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秘密就这样被人毫不留情地起剖开轻蔑,他只能破罐子破摔,轮椅扶手被握紧,鹰隼一般的锐利眼神直直盯着牛小春,文君澜漂亮的脸不漂亮了,有点吓人
其实没多大事,去年这会儿也是这人来送树,把树扛进来之后见没人下来便动了不干净的心思,想顺走点东西,后来被发现了,东西掉地上坏了,文君澜反手一个投诉,要求把这个员工开除,人家那边态度也好,后来派了人登门拜访,亲自赔礼道歉,谁知道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见到人发现是个坐轮椅的,想也翻不出什么浪,也确实存了看不起人的心思,回去就把这事翻篇了,叫老黑的工人也因为人手不够留了下来,今年老黑还惦记着这事儿,咽不下那口气,恨那被罚了三个月的工资,听人说这户屋主是个瘸子,便想来教训一次出口气,差不多就这样。
可仔细想想又经不起推敲,封了的路还没开,这么多人怎么进来的,还有老黑,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的混混,去年偷摸的都被发现了,今年怎么有胆子跑到他家里来叫,怕是他哪个伯伯叔叔在后面使损招儿,羞辱他,辱骂他,想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看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想通了这点,男人眉心舒展开来,倏地发现身边总是咋咋呼呼的小孩不吭声了,抬头一看,撅着嘴,握着他轮椅的把手不松开,别扭着呢。
“多大点事儿啊,要上去跟人拼命,你是身高九尺还是天生神力,上去白送呢?也是服了,一天到晚还挺不让人省心,那么多人进家里来了,第一时间上去叫我不知道啊?真觉得自己拼命三郎贼能打?多大的人了!”
可是他的手腕被攥住,老板拉着他的腕子,像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那样处理这一切,拿出手机对着厅里的狼藉拍照,甚至对那句“瘸子有张出来卖还不错的脸”充耳不闻,直到手机被打掉,他又迅速地按了轮椅上的报警按钮——原本是为了他独自一人在家摔得严重的时候使用,接通后快速说明地址,表明自己的人身安全和财物安全已受到威胁,请求立刻帮助,到文君澜挂了电话,整个过程不超过4分钟,得到对方回应后一室的寂静。
挑事的男人脸色变了几变,随后把嘴里的烟拿出来往文君澜身上扔,嘴里大骂
“妈逼的死残废,老子今天砸了你的窝!!”
“文先生还记得我吧,去年我也这时候来的,不小心弄坏了您的东西,您那时候给我告到公司了…”
为首的男人走几步站到文君澜面前,居高临下,带着烟渍的板牙露着,笑得阴�
“这不,今年还惦记着您,又给您送树来了,哦,对了,去年公司根本就没开除我,您猜为什么呢?”
下了楼便都知道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站在厅里,地板上杂乱的脚印,满屋的劣质香烟味,半截在屋里半截在屋外的鱼骨松,以及正被人揪在身前吐烟的小春,文君澜多看了几眼小孩儿,被陌生男人捞着领子拽到身前,脚尖堪堪点着地,浑身气得发抖,眼眶里含着泪却没掉出来,脖子上青筋都爆了出来,看见他了也没叫人,把手放脸上抹了抹,低着头。
“文先生来了啊,哥几个瞅瞅,这就是文先生…”
那人放开小春,朝着后面跟着的几个说话,都二流子一样,看看文君澜的脸又看看他的腿,很快有火机声响起,几人点了烟,咬着耳朵嘲笑,小春听见了那些下流话,又扑腾着往人身上扑。
熟练地取出柜子里的喷雾朝小腿上一块浅青色喷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碰到了,没办法,连正常的痛觉没有,文君澜着魔一样开始掐着那处皮肉,看着那处因为手上的力道而泛白,泛红,直到泛紫才松了手,还是一样,没反应。
收好东西看向镜子,里面的男人瘦削苍白,瞳仁墨黑,只有唇色艳丽,显得过分诡异病态,他的棱角被磨平了吗?没有,被隐藏在平静之下的,将会是根一击必中的毒刺,毕竟只有苦难让人清醒地认识这个世界。
从浴室出来,迎接文君澜的是一声难掩快乐的“老板!!!”,小春掐着点上来的,看着老板进厕所了才敢在厨房忙活起来,找出口蒸锅,放上几个洗过的地瓜和土豆,再来几个他娘给他做的大肉包,齐活,就等老板出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