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是什么?”
一盏掉了队的花灯,卡在荷丛茎叶间,没能化作星子顺水漂到天际。灯架中积了些水,烛光却仍旧执拗地闪烁着。乐清绝挽起裤腿,淌水把它解救出来。
他捧起河灯瞧了一眼,笑道:“是给你的呢。”
和光却只是盯着身边一张张形形色色的脸。廊道上头挂着一串串花灯,散着澄黄色的灯光,将这些面颊照得一片通亮。为了防止走散,他拉着乐清绝的袖角,那人不快不慢地走在前面,为他破开人潮。
逛了几趟都没什么发现,他们便像是普通的游灯会般随意走走。
可惜两人对这夜市都无甚兴趣,很快便要逛完。
众人围成圆圈,随着如泣如诉的音乐跳动起来,脖颈如波澜地挫动,双目左右一睨,眉飞色舞,腰上银铃响个不停。
带着狐妖假面的乐师吸食了五石散,半昏半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
戏中还穿插着不少巫术表演,如捞油锅踩刀梯,吞火吐火等。与普通的祭神跳鬼表演也无异。
和光怔了怔,旋即别过脸。乐清绝发现自己失态,连忙低头继续喝茶,却发现手中杯盏已空。
此刻楼下闹市已是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河边画舫如云,街道两侧纷纷点上了灯火,水上、岸上灯火相映成趣,彷若无垠灯海、璀璨相映。
“下去瞧瞧吧。”
他为何要追上去?追上了又欲说什么?
少年衣衫尽湿,心焦意乱,真是困窘又狼狈,两把伞间,却始终阻着一截大雨织成的隔膜。
乐灵机在心里嘲弄自己,笑得有些酸涩。
乐灵机有些急了,忙跟上,先缓步,后急走,再飞蹿上去。
他最不了解的就是那人同和光的关系。大哥一般的乐清绝,高大又温文,成熟不带倦意,同他比,自己仿佛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他有些妒忌那人能在和光面前气定神闲,而他呢?只会傻里傻气地绷着脸,傻里傻气地献殷勤。
他做的这些,都不及那人沉默的注视。
乐清绝撑起伞,随他一同。
淡烟急雨中,红衣少年撑着一把伞,沿河前奔,衣袂被吹得飘荡。
乐灵机起先蹲在上游,看着满河流光点点,渐行渐远,在水面上连接成一道火焰霞光般的长路。他笑自己何时也沾染上金台的风花雪月了,眼睛却盯着自己那一盏。许是觉得人们对灯倾诉念想的片刻静谧太过悲伤,他站起身追着河灯向下流跑去。
和光:“会是谁写的?”
“……小七吧。”乐清绝正视着他的眼睛。
和光却低下头,看着那句小诗不置一词,笑了笑,将中间的积水倒出,又把花灯放回水中。
眼下正值七月半,怪力乱神的话题自然少不了。此刻说的,正是皮狐子娘的故事。
话说那皮狐子又名狐貉,多生于北地,色白有尾小如狗。传闻它最喜食小儿,常夜入人家取食,有人气弱者则被它摄气而去。
那茶博士添油加醋地胡诌八扯一通,随后又说起皮狐子吃了一位母亲,又化作那母亲的模样去诱骗她三个女儿的故事,无非是寻常吓唬小儿的那一套。
和光接过递来的河灯,在里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是细硬有神的瘦金书,运笔灵动而劲键,几乎能想象出那人执毫锥,轻蘸墨,在纸上断金割玉的认真模样。
转过面,笺纸的另一侧被濡湿,隐隐现出一排矾水写的遒美小字:
「你有我,我无你分,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
他们沿河堤朝下,慢慢走到人潮稀少处。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河照得冷冷亮亮,心境澄明,万般幽静。岸边荷叶刚展开,还很嫩,在暗中也长得分外用心。虫声如繁雨急落,替道不出心思的人们着急地发出鸣叫。
二人不言不语,比那河面还静。
和光游目于夜色,表情似是有些厌倦,无意中见到远处堤岸上,有个小小的橘点,扑闪似流萤,不知是何物。
乐清绝二人绕着戏台看了一圈,又溜进后台马车中搜查,但瞧不出什么门道。外面观众看得目不转睛,人群中却也找不到什么可疑的人物。恐怕只是个普通戏班子罢。
台上又表演起折子戏,二人决定再去附近看看。
他们重新汇入壅挤的人潮,四周熙熙攘攘、喧嚣不已。一路上绮罗飘香,绛树雕阑,还有模样生动有趣的各式花灯,琳琅满目,令人心醉神怡。
二人出了酒楼,沿着河岸向下走。没走几步,突然听得前方吵闹,原来是附近有人酬神开戏。
只见台上一人头裹红色花巾,手掌把面具摩挲一遍戴在面上,“若人问我是那个,吾是斗口王灵官!”一声恶吼,手臂一挥,高声咏唱起唱词。
四、五人自戏台两侧翻着跟头上来,顺势溜过它的大招牌:“幽梦坛”。
“该死的,这雨…
…何时停啊。”
“清绝!等等!”
声音惊扰了河边的蛙皷蝉噪,却无法惊破雨水滴滴敲在伞面的声响。
眼看二人身影袅袅似欲没入雨雾中,情急情危,乐灵机疾赶直追,却又不禁问自己:
却见着它被卡在远处对岸,又被那人拾起。
他们好像交谈了什么,隔得远,雨声又大,听不清。
那熟悉的两人合打一伞,离去的身姿挺拔俊逸,要多好看便有多好看。
小巧彩灯晃晃悠悠随波而去,如一株金莲,在河面上绽开层层水波。朵朵涟漪轻轻漾漾,却是无穷无尽。
是落雨了。
“下雨了,回去吧。”说罢,起身向回走。
和光却心生疑窦,不禁联想起失踪的幼童来。
他想地出神,一抬头,却见乐清绝端坐在对面,正垂首望着他的脸,也不知是看了多久。
只见乐清绝鼻尖上挂着几滴汗珠,许是喝热茶闷出来的,他面上带着轻浅的笑,目光似五月熏风般温和,柔软中却又揉捻着些许落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