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他都懂,只是他骨子里就憋着一股莫名的气,做不来低头和人说软话的姿态。
凭什么呢?他想,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稀罕要他们的喜欢。
少年人青涩又倔强,明明想要一样东西,为了心底那点单纯的骨气与面子,宁愿不要都不主动开口争取,然后看着自己想要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装做不在意的样子冷淡扭头。
像个可悲的小丑,拼着伤害自己,也想奢求加害者未可知的怜悯与同情。
身上一天到晚总会带点伤痕,冬天还好,别人都看不到,夏天他只能穿着长袖长裤,来遮掩衣服下青紫色的伤痕——他像是同学里格格不入的那个怪胎,孤僻,沉默,除了成绩好没有任何人愿意接近。
他不喜欢那个突然闯入他生活中的亲生父亲,他害怕动辄拿自己撒气,被金钱物质生活腐蚀的母亲,他不喜欢在自己背后胡乱造谣的同学……
男人走后他又被母亲打骂了一顿,并严厉教训他以后不可以随便伸手向别人要东西。
于是小孩儿不再撒娇了,笑容也慢慢少了。
不会说好话也不会对着生人笑的孩子被母亲嫌弃了个彻底。时间久了,女人似乎把自己受到冷待的结果归结到孩子头上,于是一气上头就要连打带骂,气消后又觉得对不住孩子,哭着抱着儿子道歉。
嗓子里好像被人塞进去一个苦涩的果子,吞不下吐不出,堵得他心口发闷,说不出话。
他只是突然发现,好像自己渴望了很久、在自己想象中自己拥有过的甜美果实,揭开那层滤镜后的真实样子——那只是人家随手塞给他的一颗酸涩苦果罢了。
他捧着着酸果子,一边流泪一边吃,还自以为是太幸福而流下了泪水。
他看了看表,估摸着女人的气也该消下去了。果然,不出五分钟,女人眼含泪光拿着药水瓶进来了。
被一层校服布料遮盖的后背没有流血,然而皮下的血肉肿地老高,紫红色的皮带印子交叠在一起,像是有巨大的毒虫交错着纠缠在他的背后,丑陋又可怕。
他有点漠然地看着女人哭着给他上药,道歉,说着不变的“逍逍对不起,妈妈是爱你的”,忽然感觉很累。
然而事实并不如母亲想的那么美好,豪门父亲早就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来找到她们娘俩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子嗣过得太凄惨,随意来给点钱,尽一下应有的责任而已,并没有更多的意思。
他们搬到了新楼房,每月有两万给孩子的“教育生活费”,在那个三线小城市里,按理来说应该足够母子俩过得很好了,但小邰逍还是那副瘦小的样子——女人把绝大多数钱都用来打扮自己和孩子了,平时就吃一些便宜的快餐食品。还在长身体的小邰逍并没有摄入足够的营养,连原本拥有的母爱也渐渐没了。
升米恩斗米仇,给的越多,女人越不知足。她开始幻想男人什么时候来接她去主家结婚见家人。有次在商场撞见了男人和他的孩子,还出口辱骂对方是“野种”。
等到女人觉得累了,抽完最后的十下,让他滚回屋里继续跪半个小时反思。
背上火辣辣的,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跪的时间过长,他白着嘴唇踉跄着起身回屋,忍着刚站起来时膝盖的刺疼酸软,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个时候再发出声音,可能会被要求继续跪下去再抽一顿。
回家就被女人罚跪,用皮带抽了一顿,说是他有失家族长子风度的惩罚,丝毫不问他是为什么打架的。
宽宽的女士小牛皮带,韧性极好,在女人手中高高扬起,快速划破空气,发出“嗖”的气音,隔着一层并不算厚实长袖校服,”啪“地落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
女人让他大声报出鞭数,抽够十下就停,要是声音小了,就从头再报。
“他”觉得挺过瘾的,从来没这么爽快过,打完人放完狠话就耗尽力量沉睡了,于是被老师骂醒的邰逍出来了,面上冷淡,内心一脸懵逼的听老师骂。
他本想否认老师的批评,和同学打架?把人打掉牙齿?他干的?怎么可能。
但余光瞟见指骨上的血迹和发红的皮肤,一副用拳头狠狠碰撞了什么东西的样子,他还是决定闭嘴。
他是如此渴望另外一个不同的自己,于是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脆弱的灵魂已经为他孕育了一个他想象中的人格,来代替他自己,保护他自己。
“他”给自己起名,叫“邰遥”。
“他”醒来的第一天,感觉很奇妙,“他”有邰逍的所有记忆,他知道自己想要随性生活。
这样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他不喜欢被骂着做家务,不喜欢父亲看见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不喜欢母亲生气时把怨气以暴力形式发泄在他身上,清醒后又抱着他哭的样子,不喜欢同学在背后议论他的话题。
他想要任性点,不做那个被母亲用层层“规矩”约束起来的人,他也想嬉笑怒骂,不理会所谓的“教养”;他也想在下次听到有人编排他时,冲上去给那人一个教训;他还想下次被母亲家暴时,能勇敢一点,至少躲进屋子里保护一下自己,等母亲从暴怒中清醒过来再出去。
邰逍静静浮在半空中,混沌黑暗的思维空间开始浮现出什么东西,闪烁的记忆碎片星光般飘向他。
已经模糊的幼年记忆再度清晰起来。
他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
于是在下一个夜晚,他还是会静静地躺在床上责怪自己,为什么这么不讨人喜欢。
他想,要是自己天生就会讨人喜欢就好了。
要是自己讨人喜欢就好了。
他更讨厌懦弱得不知道如何反抗的自己,只会摆着一副淡然的面孔装做自己很好,假装一切糟心事都不被他放在眼里的样子。
他的内心在低哑地哭泣轻喃,灵魂在黑夜里孤独地拥抱自己,想要离所有人都远远的,离这个世界远远的,但又偏偏在心底最深处压抑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可笑幻想--万一呢,万一他会等来他渴望的爱与包容呢?
他知道,只要自己多开朗一些,学会说好话讨好父亲,和母亲撒撒娇,与同学多说说话,相处融洽,他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绷着身子疼得微微颤抖的男孩在母亲怀里,体会着这短暂的,得来不易的母爱——如果这廉价温热的泪水与短暂的怀抱可以被称之为母爱的话。
他安慰自己,母亲还是爱他的,看,她在抱着他哭呢,她在后悔自己伤害了他。
然后下一次被突然暴怒的女人抓起身边的东西砸向他时,他会熟练地抱头,保护住自己的头部和脸部,任女人发泄——就为了她清醒后那短暂的拥抱,好像这样他就能证明,母亲还是爱他的一样。
——女人早就给自己洗脑洗疯魔了,一心想着自己才算正妻,她就是当代里那个带球跑的女主角。
自己讨不到男人欢心,她开始让孩子去讨父亲的欢心,毕竟母凭子贵。然而小孩子面对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男人能做出什么亲昵的样子呢。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冲着父亲撒了个娇,说想要生日礼物,就被男人皱着眉看了一眼,塞给他一张塑料卡片,对他母亲说以后想要钱直接说,别教小孩子要。
女人抱着他的肩,哽咽着问他,“逍逍不会怪妈妈的是吧?妈妈就是太着急了,太想让你优秀了。”
真的是爱他的么?
连问他一句事情的原委都没耐心问,就直接认定他有错?错因就是他丢了“家族长子”的脸面?身为婚前一夜情生下的意外产物,他算哪门子的“家族长子”啊?他连被称为“私生子”都不够格。
这就是他想要的爱么?
他低垂着头,回屋关上了门,默默从抽屉里小声拿出他自己做的简陋护膝,套在了两个压得红红的膝盖上,然后放下宽松的校服裤子,走到床边跪了下去。
这种时候总是很感谢他们宽松的校服,在床边阴影的遮掩下,基本看不出他膝盖下的微妙之处。
他老老实实地跪足了半小时,背后火辣辣的感觉已经消下去了,剩下的只有被布料摩擦到伤痕的疼痛感。
每次报到八、九的时候,女人总会尖厉地喊“听不见!重报!”于是反反复复从一开始报了好几遍。
其实哪里是听不见,就是觉得没抽够,找个由头继续泄愤而已。
他一边留着冷汗报数,一边还能想自己白天是怎么回事,课间睡个觉也能梦游把同学打成涕泪横流的豁牙鹌鹑样。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看着旁边的男同学豁着牙哭得凄惨的样子,他偷偷在心底开心了一下,并为自己的开心感到有些羞愧。
头一次因为打架被打电话找了家长,女人嫌丢脸,直接在电话里对老师说她出了车祸在医院,走不了,老师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吧,她不管,说完利落挂了电话。
老师脸比锅底黑,碰到这种不负责的家长他也没办法,只能点头哈腰对着被揍的男同学找来的家长道歉。
他在意识深处看着“自己”,在厕所无意听到同学编排自己,说自己和母亲的坏话,感觉到“自己”生气又难过,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不由得怒火中烧。
“自己”的情绪被冰冷的面容压到了心底,却没有被浇灭,而是顺着烧到了邰遥的心头。
于是第二天,趁着“自己”在大课间困到补眠的时候,“他”出来了,狠狠给了那几个碎嘴男同学一个教训。
如果还能悄悄买一桶棒棒糖,放进一个柜子里,一天吃一根就好了。小时候放学时别的同学的家长会给他们孩子带的那种,裹着彩色的糖纸,笑盈盈塞进孩子手里。
那个应该很甜很好吃吧。
要是……自己不是这样的,就好了……
和同龄人比起来瘦小的身板,不善言辞,眼神沉沉,不招人喜欢。
家庭状况一言难尽,简单点说就是豪门父亲年轻未婚时玩得野,醉酒后拉了酒店打工女搞一夜情,无意中让他母亲一夜中标。几年后发现有孩子流落在外,于是过来意思意思接触一下。
苦苦拉扯孩子长大的母亲一朝知道自己可能要飞上枝头当太太了,激动得心里没了逼数,忘了自己是当酒店服务员才遇到的豪门少爷,开始肖想豪门阔太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