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向来残暴,对那些女子和不受宠爱的孩子……”宋予知摇摇头,“也许只有对着他最为满意的两位子嗣,他还勉强留有一点人性吧。”
宋玉捏紧了手中的玉筷,脸色甚至有点发白。
“六弟?”宋予知见他反应如此,微微蹙眉,伸出手来轻轻按住对方的手腕,“还好么?”
“……不。”说到这里,宋予知的表情有点复杂,“他只叫成王妃为母妃,还是一直在喊。后来是把药给他强灌下去的。若不是哭累了,这孩子也不会安静睡着。”
宋玉的表情也变得很难以形容:“这,这……”
宋予岳这做的是什么混账事啊!
皇帝点了头。
两人无声地吃了会儿东西。虽然依然是美味佳肴,宋玉却没了以往那般轻松的心情。他总觉得有什么事儿。
他本来想了好久,才欲要开口问起,就听宋予知先说了:“是成王世子的事。”
已经看完不知道多少幅的宋予知终于停了动作,冷淡地下了令。
“……搬下去,全都烧了。”
宋予知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从中抽出一个画轴,缓慢地打开。
他没有出声,只把画轴重重地扔到了一边。
他又继续取出另一幅,看完之后同样扔到地上。
但是今天,他要来找的,并非是与谋反一事有关的线索。
“画儿?这当然是有的,还不少。”管理库房的小吏带着宋予知往库房里头走,“不过从王府里头搬出来的,大多都是些清雅的山水画。陛下所说的人物画,倒更多都是从他郊外一处暗庄里搜出来的。”
小吏停了脚步,指着前方五个大箱子,说:“就是这儿了。”说着,他往前去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露出了里面乱糟糟一大堆卷起来的各色画轴。
宋予知看向宋玉,嘴唇微动,却是怎么都无法把他所推测的那个龌龊之极的猜想给说出口来。那些肮脏、晦涩又阴暗的念头,怎么都不应该污染眼前这个干净乖巧的宋玉。
“别想着这事儿了。”他最终只能避重就轻,“今天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宋玉当天晚上失了眠,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偏生晚上又下起了雨,还打起雷,震得他更加难以入睡。他脑子里一会儿是宋予知那欲说还休的为难神色,一会儿又是小世子喊着他娘亲时哭泣的模样,心里头始终沉甸甸的。
皇帝应了一声。走之前,他没忍住,又捏了捏宋玉的脸,这才大步往外,朝着宫人吩咐一句“从窖里取点冰块来”,而后离开了云晟宫。
天色渐沉,乌云笼罩,很快下起了雨来。
宋玉不喜欢雨天,因为雨天总给他一种沉闷又难受的感觉。他坐在窗前,望着外面滴滴答答、接连不断的雨线,心情有点烦躁。
就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一双大手轻轻放在了他肩上。像是给予他力量般,身旁男人的声音也沉稳地、遥远地传来:“你娘来看你,你得配合御医好生吃药,才能早点把病治好。”
皇帝跟小孩又说了什么,宋玉已经听不进去了。直到小孩重新昏睡了过去,宋玉的手被宋予知轻柔地抽了出来,他才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宋予知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容,有点委屈地说:“三哥,这种事情,我压根……”
“朕晓得。”宋予知摸摸他的头,“走吧,先回宫去。”
小孩的小手死死地抓住宋玉的手,“娘亲!瑾玉很乖的,呜……娘亲不要走……”
宋玉现在脑子里完全是一团乱糟!
他想安慰自己,对方也许是烧糊涂了,才会误认他;可是,对方连对着成王妃都不会这么喊,又怎么可能是错认?
宋予知立在一旁,听着小孩紊乱的呼吸声,心情也难免沉重几分。
不知是否是他的话传达了过去,小孩竟然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一双漂亮的凤目里头积蓄着泪水。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高大的宋予知身上:“皇叔……”而后,他的目光向下,直直地停在了宋玉那张美丽的脸上。
他俩来到榻前,看见幼小的男孩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他额上盖着裹了冰块的帕子,嘴里不住地呢喃:“父王……娘亲、娘亲……”
宋玉看得心里也难过极了。
他在很久以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事。那时候他发了热,在云晟宫里边哭边喊着父皇和母妃,非常无助。恍惚间似乎有人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温声安抚着他,但等他病好醒来,身边依旧只有老秦他们。
宋玉勉强地笑笑:“三哥说得不错。我也只是……罢了。”
他又恍惚好一阵,才重新看向宋予知,说:“三哥,一会儿……我能跟你一起去看看世子吗?”
尽管宋予知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但看着宋玉这副模样,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点了头:“既然如此,朕同你一起去看一眼。”
皇帝由着他抱了好一会儿。直到眼泪消停了,对方才脸红红地放了手,抬手擦擦自己湿答答的脸,干巴巴地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皇帝张口本来还想说什么,却听得潘池在外面小心地敲了敲门,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有急报。”
“朕知道了。”
他这才发现,宋玉甚至有点发抖。
“我……我没事。三哥,我就是,想起这种事,真的有点恶心。”宋玉眼瞳中似有某种混着痛苦和迷茫的感情迅速划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就是,心里头难受得很……”
宋予知想着宋玉只有十六岁时的记忆,大概还只留着对成王以前的印象,所以一时之间接受不了现在这样残酷的事情。他只能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安抚道:“别再惦记着这事了。这毕竟……当时是谁也想不到的。”
“三哥,成王府上……是还养着人么?世子所谓的娘亲,莫非是他的侧室?”宋玉有些苦恼地问。
宋予知诡异地沉默一阵,才声音低沉地开口:“成王府上确实还有两位侧妃。但在宫变之前,他把他的侧妃和庶子庶女全都杀死了。”
宋玉大骇:“什么?!”
宋玉疑惑地看着他:“这……世子怎么了?”
“生病了,烧得厉害,喊着要娘亲。”宋予知叹了口气,“虽说他是成王的儿子,但毕竟年幼,实在也可怜。朕派了御医,但他很不配合。最后实在是没了法,召了成王妃入宫。”
“母子连心。想来有王妃陪伴,世子也能安心一些。”宋玉有些唏嘘。
所幸,没过一阵,宋予知就来了。
宫人小心地给他们布好了菜,依次退出了房去,只留了潘池和其余两个在旁边候着。
宋玉见宋予知眉宇间留有深深的疲惫,心中也忧心不已。他主动给对方盛了碗汤,小声地开口:“三哥,先别想事儿了。咱们先吃饭吧。”
潘池已经不敢抬头了。他瑟缩了一下,眼睛只敢黏在地砖上头,可偏偏皇帝扔下的第三幅往后滚落了一段,里头的画就这样暴露在他眼前。
潘池一抖,立刻闭上了眼。
而一旁恭敬等待的小吏,瞥见皇帝越发可怕的表情,冷汗直冒,只能垂下眼睛,不敢再看。
潘池眉心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见小吏就要弯腰去取出画轴,宋予知出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朕自己来。”
宋予知来到了被羽林卫牢牢把守的一座库房。
这里头的东西,全是当时从成王宋予岳府上给抄上来的,还有一些是从他的私库找到的,之后也陆续有新添进来的其同伙的东西。
宋予知之前并没有认真去看过,毕竟他只关注里面是否有与成王谋反、贿赂官员等相关的证据。这种查证的事情交给属下就足够了,而他也确实得到了很多证据。
宋玉忐忑地跟着宋予知往云晟宫去,一路上思路都很混乱。
“不是你的问题,你别忧心。”见宋玉这般不安,宋予知也只能叹气,道,“朕现在……也只是隐约有个猜测。”
宋玉眼巴巴地望着他。
“我不是,”宋玉的声音发颤,“我不是你娘亲……”
他很恐慌。他害怕自己与成王有什么关系,更害怕与皇帝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毁于一旦。
他甚至没有勇气转过头去看宋予知,他怕看见宋予知充满猜疑和不信任的眼神。
宋玉以为小孩认生,赶紧说:“世子,我是你六……”
“娘亲。”小孩呜咽着,眼里包着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画里头的……娘亲,娘亲……”
宋玉大惊,浑身一抖,下意识就要起身。
宋予知碰了一下小孩的脸,叹道:“还是很烫。”
宋玉没忍住,坐到一旁的矮凳上,伸手将小孩放在榻边的小手轻轻握住。
“早点好起来吧……”他低声道,“你父王造了孽,不该你们来承受。”
“……谢谢三哥。”
成王造反失败之后,世子和郡主没有跟着入狱,但被软禁在成王还是皇子时所居住的宫殿里,由宫里的老嬷嬷暂时照顾着。
宋玉跟宋予知来的时候,穿着一身布衣的成王妃眼眶红红的,向他们行了礼,又去外头守着煎药了。
宋玉也听见了潘池的话:“三哥……”
“朕先出去一趟。”皇帝的嘴唇动了动,他看向宋玉微红的眼尾,“若是时间还够,就来陪你一同用膳。”
宋玉赶紧点头,说:“我等三哥处理完政事,回来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