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长风沉默许久,运气离开了比斗场。
只是没想到,那个被他战胜的小子很不甘心地找来了他住的地方。他们二人又战了一次,结果自然毫无悬念。
那个男人也来了,先是对着他讲了一些客套又疏离的话,随后走过去,无可奈何地戳了戳那混小子的额头:“你怎么回事,燕执,嗯?私底下又跑来找人家斗殴,你不要面子的啊?”
在斗法大典上,他战胜了对面那个来自无极门的弟子之后,他转身那一瞬,看见了场外一个男子。那个男子长相俊逸,只是满脸忧色,黑亮的眼直直望着那个无极门的弟子。
这个男人,在关心那个被他打得动弹不得的弟子。
虞长风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顺理成章地,他被万剑宗宗主收为了亲传弟子。他也终于在大殿里看到了他的师傅——在玉座上坐着的、面色冷淡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打量他许久,满意地一点头,便让侍童去安排虞长风的衣食住行了。
虞长风谨慎地活着。虽然男人教授他功法,指点他成长,他心存感激——但同时,他从男人的目光里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而那让他感到十分不舒服。这与他想象中的师徒是不一样的。宗主对他的赞赏并没有带着真正意义上的关心。他其实并不在意虞长风的心情和想法,他好像只在意一点:虞长风的剑法是否精进了,虞长风自身又到了何等层次。若是进步,便微微一笑;若是停滞不前,便无甚表情地让他退下。
虞长风有点难过。
虞长风想要摆脱他的掌控,甚至是反过来对抗他,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彼时他掐着虞长风的喉咙,恶狠狠地说:“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
他定睛一瞧,忽然脸色极为难看,“孽子!你的心魔……竟然已强盛至此!”
万剑宗宗主把他扔到一旁,眼里是几乎能化为实质的愤怒和恶念。他不能接受,他培育的完美容器在这时候堕魔失败!
将此事解决掉后,他把虞长风关在十里峰,先是拿鞭子狠狠抽打一番,又踢断他好几处的骨头,才居高在上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虞长风,残忍地笑了:“不要试图违抗为师的命令,更不要自作聪明惹些事来!呵……你就在此地好生反省修炼罢。一日没有突破,你就一日别想离峰!”
虞长风蜷着身子喘气,低垂的眼里满是憎恶。
在虞长风成功突破元婴,进入出窍期后,万剑宗宗主总算满意许多,取消了对他的禁闭,允许他离宗。虞长风一边执行着宗主派发给他的任务,一边也在暗地里探查方法摆脱宗主的控制。每当他得了什么好东西,他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将它们送给纳兰业。有时候见着了纳兰业,他也没有勇气与他正面相见,只能躲在角落贪婪地、悄悄地看。
心魔蛊惑着他,也时刻侵蚀着他的内心。
在那一天,他潜入无极门去看纳兰业的时候,不期然在后山与燕执撞了照面。当燕执高声指出他对纳兰业的那些心思的时候,无法描述的惊惧与愤怒吞噬了他的理智。心魔控制住他的身体,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刺穿燕执的丹田,毁掉了他的剑道,却无力挽回。
他抖着手,勉强争夺回身体的主导权,匆忙逃离了无极门,在一处山脉里头与心魔展开了激烈搏斗。三天之后他稳定下来,赶回雪原去寻通络草。经历重重劫难,他终于伤痕累累地拿到了通络草,来不及休息片刻,便又奔赴无极门,将这株特殊的药草带给燕迟。
他突然抽出鸣霄剑,欲要劈开牢笼,却被老者制止:“你若是砍了它,虞怀垧马上就能感知。现在,你赶紧走吧。”
见虞长风眼眶通红,老者沉默了会儿,又幽幽叹口气:“还有一件事,你且听好……”
也是从这样的一天起,虞长风不再甘心顺从于原本的命运。
虞长风孑然一身,本就没有什么留恋。出于不信任,他犹豫多日,但最终答应了这个名为竹青的男性,与他一同去了传说中的万剑宗。
当他到了万剑宗外门,他看见了许多孩子,那是一群年龄与他相近的、最大也不超过十五岁的孩子们。他们来自各个地域,是由不同的人带回来的、与宗主有缘的孩子。
他们被赠予了基础的弟子袍和一把木剑,住在了大院子里,吃着以往没有吃过的美味佳肴。而在白天里,会有一个男性来指导他们学习基础的功法和剑术。
最终他敲定了人选,那就是虞长风。
利用赤轮秘法,他放心地将自己的鸣霄剑交予虞长风去使用。虞长风越是出名,越是创下功绩,他就越是高兴。因为这些功绩,在将来飞升的那一刻,都会算在他的头上,成为他有资格列入仙班的证据。
“我看你倒是个干净的孩子。你若是机灵,便趁早躲了去。”老者说,“那娘匹希的玩意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留下来,也只是落个给他做垫脚石的命。”
“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起——”
万剑宗宗主困在大乘期上百年,始终无法突破瓶颈。对成仙有着病态般渴望的他四处寻找原因,其后在南海得到了答案:曾经造业太多的他,注定了无法飞升。
不甘于失败陨落的结局,他开始搜寻一切可以让他突破的秘法——哪怕是魔道,也无所谓。最终,他得到了一位散仙的指点,决心通过赤轮秘法来达成他成仙的目的。
而虞长风,无意在莲华泉下发现一个机关,按下后露出一条密道。他从密道穿行,却是来到了一座巨大的监牢。
这座监牢里,关押着一个白发的老者。他被寒冰铸成的镣铐锁在里面,身上满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而当他隔着牢门看见虞长风的第一眼,便是哈哈大笑起来:“真令人作呕……他居然还真的创造了如此合适的容器啊!”
他蓦地做了一个决定:在完成了南下的任务之后,他就要回到万剑宗去。他要告诉宗主,他想和一个无极门的男子共度余生!
“荒唐!”
听到他的恳求,万剑宗宗主怒不可遏。他隔空一掌,打得虞长风咳出血来。
他们三人不打不相识。自那之后,燕执、纳兰业便与他做了朋友。在被宗主要求去南方做一些杀妖除魔的任务时,他总忍不住去找纳兰业他们。虽然他不爱说话,但他很喜欢待在他们身边的感觉,看着纳兰业他们富有生机的模样。
尤其是纳兰业。他温和,有耐心,虽然有些耍小机灵的主意,但很是纵容着自己的师弟。他就像一位认真负责的兄长,甚至……像一个父亲。
虞长风说不出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停留在纳兰业的身上。他对纳兰业的渴望,既包含着一种对父亲、对兄长般的渴望,又隐隐含着另一种……陌生的、他从未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渐渐失控。他发现自己的心跳会加快,他的脑海里会浮现纳兰业微笑的模样,甚至于他有一次在梦中醒来时,下意识喊了纳兰业的名字。
父亲这个角色,对于孩子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
对于尚且年幼却早已尝尽世间酸楚的虞长风来说,“父亲”就是他整个幼年时期里憧憬着的、渴求着的,某种力量的集合体。那代表着他未曾拥有过的温情、庇护和安全感。
在他被周围的孩童欺辱时、在母亲对他冷漠相待时,他总会在内心里升腾起一种这样的渴望来。他也想像别的孩子一样,拥有自己的“父亲”。那个“父亲”会疼爱他,会关心他,也许……也许“父亲”也会亲吻他的额头、他的脸颊,把流着泪的他抱在怀里,温声地哄。
那燕执虽然战败负伤,却是笑嘻嘻地抱住他的师兄,又是说好话又是撒娇,搅得男人无奈地笑。
虞长风站在原地,忽然就涌起了一种羡慕的感觉。
他……也想拥有,这样的……这样的人陪伴。
而自己呢?
虞长风脚步一顿,往四周一看。
他的同门都很兴奋,但那兴奋并不源自于对他的关心,而是一种同门得胜自己沾光的喜悦。他们并不在意虞长风这个人,他们只在意虞长风能不能赢,能不能为万剑宗拿下新的荣誉。
他的天赋极高,悟性极佳,他晋升得很快,可他很孤独。宗主不会与他多谈,他在万剑宗里又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人敢来跟他做朋友。那些弟子觉得他很强,但太遥远,又太冷漠。只有当初带他来到万剑宗的竹青待他如小辈、如朋友,不时会来问问他的情况。可到底竹青有自己的事情,不会一直在万剑宗待着。当竹青不在的时候,虞长风就更是无话可说了。
陪伴他的,只有万剑宗常年不变的雪原。
这循环往复的一切,终于在某一日被打破。
虞长风不喜欢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孩,他想要一个真正可以陪伴他的人。在没有了“父亲”的情况下,他只能把这一角色的希望寄托在了那个未知的“师傅”身上。
古言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暗暗地想,如果他能有这样的机会,如果他能有一个呵护他、关爱他的师傅,他一定会……好好地珍惜这样的缘分。
于是他刻苦地练习,日未出便起,日落时不停。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当他战胜了其他所有的孩子时,连那个教授他们功法的男人都对他侧目。
可是,为什么虞长风会入魔?
纳兰业长相俊逸,性格开朗,笑起来的时候尤其迷人。虞长风一直都知道窥伺纳兰业的人不少。不过有他时常背后作梗,三番五次阻挠、甚至威胁恐吓那些追求者,才能让纳兰业一直保持着独身的状态。一想到纳兰业未来可能会与别的女人或者男人在一起,他就焦虑不已,于是想要摆脱掉宗主的念头就愈发强烈。
日子就这样平缓地过去了。
直到那一日,他心魔爆发,试图夺取鸣霄、炼化为本命剑,以抹去万剑宗宗主留下的魂印时,终于察觉虞长风这一行为背后深层目的的宗主,这一次再也无法忍耐。
但他只得来一个被纳兰业割袍断义的结果。
无尽的悔意与痛苦交织在一起。他浑浑噩噩地回到万剑宗。而他毁掉燕执剑道的事情,到底还是让宗主知晓。本欲闭关的万剑宗宗主怒极,但转念想到这毕竟是难得培育出来的合适容器,为了达成夙愿,还是忍了下来,亲自带着虞长风去了一趟无极门。
万剑宗宗主在这时并没有发觉虞长风的心魔,他只以为虞长风是与那无极门弟子起了争执,不够理智才做了这样的事。
他克制着想要去见纳兰业的冲动,拼命地修炼,想要变得更强大。
但到底还是出了岔子。
也许是因为万剑宗宗主,也许是因为纳兰业,亦或是二者皆有。在那极度痛苦又愤怒的扭曲心理下,他产生了心魔。
虞长风一时间接收这么多信息,脸色十分难看。他咬紧牙关,低声问:“您……为什么被……”
那老者冷冷地道:“你心头不该早就有数了?虞怀垧可不会让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在外头逍遥。可惜他也没法完全杀掉我,不然,哪能留着我的命?”
虞长风闭了闭眼。
所谓的赤轮秘法,其实是一种极为恶毒下作的功法。要实行这一秘法,作法者先是需要培养与他有着紧密血缘关系的、天赋优异的人作为他的“容器”。当容器渡劫之时,在九天玄雷降临的时机,作法者可以利用这样的功法进行血脉交换,隐瞒天道,达到移花接木的目的,使自身利用容器之机缘而成功飞升。
万剑宗宗主得到了这样的功法,先是喜极,而后开始思考如何做成。为了合适的、优秀的孩子,他在各地寻找合适的女子,让她们怀孕,再在给了一笔费用后离开。待数量已经到他满意的时候,他便回了万剑宗,像是等待药草园里的花草破土萌芽般,耐心等待着这些孩子的出生和成长。
多年后,他宣称要收有缘之人为徒,派出宗内弟子去各地寻访。有些孩子已经夭折,有些孩子毫无修仙天分。但让他欣慰的是,还是有不少孩子有修道的资格。他将这些孩子放在一起,训练他们,观察他们。
虞长风不由自主地捏紧了鸣霄,心底泛凉,满是惊骇。
那老者的笑容渐渐地淡了。他冷酷地盯着虞长风,良久,他露出了一个扭曲的表情:“你大概有很多疑问吧。我今天心情好,就跟你讲一讲。”
虞长风下意识感觉他不会有什么好话,登时就想转身离开。可不知怎么,他的脚像是扎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求道之路,你竟是敢为了个男人分了心。本座看你是犯了失心疯!”
万剑宗宗主似乎顾虑着什么,只把他关到了莲华泉下去反省七七四十九天,让他日日夜夜被那刺骨的泉水拍打。
没过多久,因为别的事务,万剑宗宗主离开雪原,去了东方。
啊啊,这种感觉既甜蜜,又痛苦。他只能把深深的情意埋藏在心里,连叫出一句“小业”都没有勇气。可“纳兰兄”似乎又太平常、太疏离,于是他折个中,叫了个奇怪的“纳兰”。
只有这个称谓,是属于他的。
而当那一日,他叙旧完正要从无极门离开、前去诛杀食人魔蛛时,纳兰业追了上来,将自己制作的符箓等器物赠予他,说是能够替他防御住一些攻击时,他看着纳兰业关切的眼和微红的脸,心中一片滚烫。
他……他也想要,这样的一个“父亲”啊。
在母亲去世之后,他就更加地渴望这样的温情。
然而他没有等来“父亲”,只等来一个奇怪的男性。那个男性告诉他自己来自万剑宗,因宗主要招收弟子而寻来此地。他说依照宗主推算,虞长风与宗主有缘,于是便邀请他跟自己一同回万剑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