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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晏三年,榆关失守,北境告急。数载前的皇位更迭并没能逆转天命,河洛一带大旱两年后,一场暴雨连下七天七夜,以至黄河决口,死伤无数。拨款赈灾的旨意还没送出京城,关东又遇大地震,本就不充裕的国库彻底被掏空,朝廷疲软,盗贼蜂起,鄂隆部趁乱进攻,大厦将倾。榆关将领曾向江宁的慎亲王求援,却被对方以“路途遥远,搭救不及”为由断然拒绝,此后无论胡人怎样步步逼近京城,淮扬以南全部按兵不动,似在保存实力、修养生息,留待日后。
慎亲王态度如此,京中权贵眼见势头不妙,纷纷让家眷携带财产南下,京郊渡口每日车马乱喧,一艘艘满载金银珠宝的货船驶离码头,千帆远去,不再回还。朝中的老狐狸们还撺掇皇帝迁都,雪片似的奏折递上去,却毫无回音。反复数次之后,老狐狸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陆续称病不朝,实则暗地里悄悄离京,逃命去也。来上早朝的人越来越少,皇帝并不追究,面上的笑意竟愈发淡定从容,听到什么消息都不慌不忙,整个人如一潭死水,平静得可怕。
这群人操着一口永平腔的官话,读起书来参差不齐,熟练的自然是顺,不熟练的则磕磕巴巴,学着旁人的读法,更有孩童唱戏似的拖着长音,好好一篇竟让他们念得七零八落。然而每个人又都那么认真,一双双浑浊或清澈的眼睛紧盯着字,还有人不时用手在桌面上划拉,似乎这样就能学会如何写。桌旁立着一名灰衫男子,背影清瘦颀长,仿佛还有些熟悉。冯如晦正在回忆此人是谁,忽见一对老夫妇行至小院门口,那老翁埋怨似的道:“一大把年纪,跟豁牙的小毛孩子混在一块,丢人不丢人!何况我又不考秀才,念书识字做什么!”
老妪只管拽着老翁向院内走,嘟囔道:“你个倔老头子,怎就听不进好话呢?人家小钟先生说了,读书不为功名利禄,为的是做个明白人,至少不能因为不识字上当受骗么……欸,小钟先生!我带我家老头一起来读书,可以的吧?”
灰衫男子闻声回眸,笑意温文。“当然欢迎。您二老稍等一下啊,我再去搬条凳子来。”
飞唾喷在脸上,冯如晦艰难地伸手一抹,双目依旧麻木地盯着前方。当初他拟了那封遗诏,求得一线生机,却依旧被判了流放。这千里起解,一路上不能以车马代步,更兼锁枷沉重,压得人抬不起头,将流放路途衬得无比绝望。好容易走到了永平城,老母妻儿却都病逝在半途,冯如晦目今孑然一身,越发连绝望的滋味都感受不到了,眼底只剩下麻木。半晌,叽叽喳喳的议论渐远,押解队伍转进一条略显偏僻的小巷,忽闻身侧传来朗朗书声。冯如晦不禁驻足凝望,瞧见一方简陋却整洁的小院,中央一株老槐,树下则摆了饭桌并几张板凳,男女老少挨挨挤挤地围坐桌旁,正一字一字地高声朗诵着孩童开蒙的读物: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乖,先把衣裳穿好,仔细着凉。”孟纯彦蹲下身,替小六整理衣袍,又用巾帕替他擦拭眼泪鼻涕,笑道:“莫哭啦,等下变成小花猫可怎么办。”
小六点点头,哽咽着道:“先生……可别再……别再走了罢。”
“不走了,永远不走了。”
殷广祺双肩剧颤,登时落下泪来。当年那个叫小六的孩子把这绢花命根子一样地护着,殷广祺不可能跟一个孩子抢东西,便任由小六拿了去。如今旧物尚在,可是仲徽恐怕已经……
“还我……”六子盯着那花儿,虚弱地道:“那是我先生……留给我的……念想……你不许抢……”
殷广祺擦干眼泪,将绢花轻轻放进六子手心里,温声道:“放心,不跟你抢。”
肖福贵清楚自己拦不住他,便叫上几名侍卫,一同护送穿着便装的殷广祺来到城郊。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混乱,伤兵三三两两地凑在火堆旁,或躺或坐,哀嚎不止。纷杂的人群中,一抹熟悉的苍老身影从眼前闪过,殷广祺忙追上去叫住:“柳先生?”
柳泉林回头一瞧,惊得瞪大了眼睛,却见殷广祺轻轻摇头,便改口道:“哥儿……来这做什么?”
殷广祺正要应答,却见一名清瘦少年跑来,哑着嗓子道:“阿翁,那边的病人疼得厉害,您快去瞧瞧罢。”
“不成,老婆子今日就坐在这儿看着,省得你又熬到天亮。”
“那……乳母替我去瞧瞧皇嫂,可好?”殷广祺凝望着她,眸中隐有血丝,目光却依旧澄澈。“听说皇嫂最近害头风病,我一直挂心着,却实在分不出精力去探望。还请乳母帮个忙。”
顾夫人叹了口气,道:“罢,老婆子没什么能耐,也就这点事上还能跑个腿。”说着便去了。半晌过后,又有人进殿禀道:“陛下,刚传来的消息,津门失守了。”
昧旦,守城的衙役拖着呵欠,慢条斯理地打开了城门。永平城内回荡着洪亮悠长的定远钟声,人们纷纷起床整饬,预备一天的劳作。集市尚未苏醒,蒸饼的香味已经溢了出来,常婶扯开泼辣的大嗓门,吆喝十数年如一日的叫卖——
“蒸饼!刚出锅的蒸饼!”
“常婶,我买一个蒸饼。”
入夜,北辰殿南书房仍亮着光,殷广祺正埋首纸笔间,认真地写着什么。顾夫人将一碗清粥摆在御案上,轻声道:“哥儿歇歇罢。每日都熬这么晚,身子受不住。”
殷广祺闻声抬眸,温和地笑了笑,鬓边新生的华发被烛火映得刺目。顾夫人轻抚他鬓角,心疼地道:“你才多大,就累得这个样子……唉!”
“乳母先去睡吧,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
冯如晦看清了那人面容,不由得心下大惊,叫嚷出声:“你是孟……”
“杵着做甚?赶紧走!”解差不等他说完,便挥起鞭子驱赶,斥骂道:“看啥看?学堂也是你配看的吗?也不瞅瞅自己是什么东西……”
待到孟纯彦搬了板凳出来,一行人犯已经离开。他瞥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便回到槐树旁,笑盈盈地道:“大家先不着急。我读一句,大家跟着读一句。咱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认、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日子还长,慢慢来。”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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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过后,路旁杏树上还洇着水汽,微凉的花瓣偶然触到行人颊边颈侧,留下一抹湿润。金乌西沉,永平城中的百姓已经吃罢晚饭,三三两两地凑在街边,闲扯家常。正聊得热闹,不知是谁嚷了一句:“快看唷,官差押犯人了!”
众人循声望去,果见几名差役遥遥而来,身后跟着些披枷带锁的囚犯。那些人犯都套着粗麻罪衣,蓬头垢面,脊背被木枷压弯,蹒跚着向前踱步。百姓们默默地观望了一阵,逐渐小声议论起来:“这群人又是犯了啥子罪?”“你没听说吗?他们都是跟京里原来那个何太监混过的!是反叛!”“诶呦呦,可吓死人!”“反叛不是都该砍头么?大官家咋还留着他们?”“不懂了吧。大反叛要杀,小反叛罪不至死,判流刑。”“对对,这群人呐,就是往榆关去做苦力的。”“诶!你们瞧瞧,那个是不是冯大人?”“别说,还真像。”“就是他!”“啥子大人哟,祸害老百姓的狗玩意,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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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永平城内。
“马上来。”柳泉林说着便要走,又转身对殷广祺道:“这里不是哥儿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小肖也是,哥儿要胡闹,你也不拦着点?”
“我……”肖福贵百口莫辩,却见殷广祺已经迈开了步子,边走边道:“我也去搭把手。”
受伤的是个少年人,看身量不过十三四岁,小脸上沾满血污,双目半阖,似是倦乏已极。柳泉林替他解开衣袍察看伤处,一样东西随即掉了出来,殷广祺顺手拾起,只见那是个写着“钟六”的名牌,下方用棉绳栓了件色泽艳丽的物什——竟是一枝绢制梅花。
殷广祺放下笔,见来人正是肖福贵,便道:“行大礼做什么?平身。赫真氏既攻下了津门,是打算乘胜追击,还是扎寨修整?”
“据说津门一役异常惨烈,我军仅剩两百名老弱伤兵,现驻扎在城郊。但贼寇也折损不少,亟需休养生息,尚未有所动作。”
“知道了。”殷广祺微微颔首,将某样东西揣入袖中,对肖福贵道:“伤兵都在城郊是吗?带我去看看他们。”
铜子儿递到跟前,常婶却愣是没敢接。她心惊胆战地瞄了一眼,随即逃命似地躲回铺子里,隔着门板嚷道:“小钟先生,你你你你不要过来啊……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索命,就去找那些害你的狗官,别找我呀!我就是个卖蒸饼的寡妇,顶多喜欢嚼一点舌根,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快回去吧,让阎王爷帮你投个好胎,下辈子大富大贵、长命百岁。阿弥陀佛,太上老君保佑……”
常婶嗓门儿奇大,这一篇见鬼的话喊出来,惹得半条街的人都跑来瞧。孙石头盯着那颀长的灰袍身影,吓得舌头打结。“亲娘嘞!这这这是人还是鬼啊……”
孟纯彦温和地笑笑,正欲开口,却见一道幼小的身影飞奔而来。六子连衣裳都没穿好,半边袖子还挂在身后,就急慌慌地将人拦腰抱住,边哭边道:“先生没死!没死!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