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岁秋心里装着事,神情虽未恍惚,但心思一定没有在周围,否则燕梁的跟踪不会如此顺利。
穆岁秋行至一棵大树之下,静蜷于山石角落之中,眼神没落,好似四海之广,却无托身之所,孤苦伶仃。因为穆岁秋的瞩目性,几乎人人都知道他的悲惨身世,父母双亡,叔婶也下落不明,弃他而去……想来穆岁秋也不愿接受诸多无谓的可怜,才会如此刻苦努力,做弟子中的佼佼者,如同雪中白梅,傲然而立。
门内对他有意思的男女,无论身份家世好坏,使出的招数再百变灵活,在他那里只有碰壁的份儿,慢慢的就有了……穆岁秋没有心的说法。
燕梁知道先生一定是把他的家书留到最后,算好了时间,提前把自己藏好了,让送信的先生一顿好找,就在他听到动静,要跳出去吓先生一跳的时候,听到了穆岁秋的声音。
燕梁就躲在屋顶与梨树形成夹角的阴影处,先生背对着他,但后面赶过来的穆岁秋却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向来喜欢好看的事物,心思也变得飘忽起来,忍不住在心里连连赞叹,关于穆岁秋的好容貌。
他从没见过穆岁秋那个样子,望着夫子手里的信,眼睛里满是期许,他问夫子,那封信是否来自江南道,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穆岁秋笑了起来,整个人熠熠发光。
哪怕没有家世的加持,穆岁秋也足够优秀,爱慕他的人多不胜数,可惜本尊不解风情,面对任何利诱,他始终得体的拒绝着,哪怕是将他带入长歌门的启蒙师傅,也是规规矩矩的敬爱着,他与所有人的距离都是不远不近。
宠辱不惊的态度坚决到令燕梁都颇为欣赏,所以求学之时燕梁再怎么混世魔王,都未逗弄过穆岁秋,他明白有些人不是一路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只有一次,燕梁得以窥见冬雪初融的暖意,就像包裹着的壳裂开了缝,展露了真实又生动的温柔……求学子弟中不乏千里而来者,因此父母亲属都在外地,长歌门会收集学子家书,定期寄出,收到的来信则由夫子私下里对应分发。
穆岁秋沉默片刻,忽而一笑,若昼夜初光,冬雪映晴。“因为穆大人知道,燕将军是真心的。”
因为懂得,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读懂。哪怕只是静静的注视,安心的温暖,也会在心间化开。
穆岁秋习惯了长安对他的关注点……就连三品大员的官职都在容貌之后,没有人愿意认同他的本质,就像人们对于风流将军燕梁在莳花阁的所为,清一色的相信那是夜御百女的泼天荒唐。
燕梁侧过身,伸手将穆岁秋拥入怀中,心爱之人的温暖,让他的心有了安定之处。
“对不起,我明知道时局艰难,却耍横撒泼,完全把难题丢给你。”燕梁从前与穆岁秋不睦,朝堂中屡屡争执,他只管找穆岁秋要钱,其余一概不看不理不管。他选择了轻松的方式,不去想一笔笔银钱的背后,是穆岁秋的不眠不休,竭心尽力。
他觉得既在其位,便谋其事,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想到各位大将军的处境,再想想军械库危机的化解之法,绕来绕去不过是“银子”二字。
“胡人强悍,苍云堡抵挡多年,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刀剑无眼,你与将士们都要多多保重,粮饷的事,我会尽快着手。”
穆岁秋的暗卫让燕梁一阵沉默,再开口时脸上的神色和厨房时已截然不同。“现在的朝堂就是一池子浑水,浑浊到光在旁边看着都令人却步,但中书令大人却避无可避,是必须蹚浑水的人。”
“我在想要怎么做,才能像燕将军这样,一辈子都狡猾又开心的生活着。”
“这倒是不难,毕竟是生存是本能的事,只有狡猾才能长久的活着,但是开心的话,有了心爱之人,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会记挂对方的喜怒哀乐了嘛。当然了,越是容易满足的人,就越能比别人过得更开心,燕将军恰好就是这样的人。”
燕梁一边说一边握住了穆岁秋的手,上头的面粉让常年握住刀盾的手变得白净又细腻,燕梁拉着他往外走,到小厨房一侧的藤椅上坐着。
自从长安街巷的那次荒唐之后,穆岁秋总是被一双温柔的眼睛凝视着,他目光中有欣赏、有爱惜……燕梁每每看着他的时候,穆岁秋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他的珍宝一般。
所以只要两人视线相撞,燕梁那不分场合的炙热和坚定,让穆岁秋总会以最快的速度躲闪,他怕自己一对上,便会被燕梁拽入明亮又绚丽的世界。
燕梁是大唐现在最会打仗的大将军之一,自称粗人,却长着一颗七巧玲珑心,一副九曲十八弯的花花肠子,是几个大将军里面最狡猾细腻的人了,他若当了文臣,亦是搅弄风云之才。
“你个小滑头,见他俊秀斯文,便想着他必然擅长这些,真是以貌取人。”燕梁此言一出,寿宝捏面团的动作有些许停顿,清澈的大眼睛里有着疑惑,燕梁感受到了视线,却没停下做馒头的手。“穆大人和文弱可不沾边,是定国安邦的大材,足智多谋,尽忠歆节,玉树临风,学富五车。”
穆岁秋听得直摇头,燕梁当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子如此夸奖,他可不敢当。
说话间燕梁已经把小狗馒头做好放到了寿宝面前,让他对照分析自己动手做,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十分聪明,懂得自己鼓捣,而不是选择捷径,撒娇让大人帮忙。
以讹传讹这种事果然不牢靠,穆岁秋分明有心,饱受离别之苦,无望中煎熬,生怕被别人瞧见半点,所以严严实实的保护起来而已。
燕梁到现在都很好奇,他双亲送来的那封信上没有写名字,而是画了一根木头有燕子落于其上,木材寓意栋梁。穆岁秋因为姓氏谐音的缘故,理解错了也正常,但他为什么会知道这封信来自江南道呢?
燕梁突然俯下身子凑近穆岁秋的脸,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坚定的眼神仿佛在注入力量,给予他无形的支撑。
接着先生踌躇片刻,颇为为难的解释这个误会,向他说明这是燕梁的父母从永定寄来的家书。
穆岁秋脸上的笑意随着这句话一起坠入深渊,他眼里的希望在刹那间破碎,或许是经历过太多次,痛楚都不曾泛起,仅剩麻木了。
他恭恭敬敬的对先生行了礼,转身走了。燕梁知道任何事一定要懂得见好就收,若是再不现身一定会受罚,却还是偷偷从房顶溜走了,一直跟着穆岁秋。
燕梁的父母都是极具个性的人,自身的兴趣爱好摆第一位,彼此则是第二位,然后才轮到孩子,所以他们和燕梁的联系非常不频繁,燕梁自己也是个贪玩的,甚至有些没心没肺,只要父母健康平安便行,其他的也不是很在意。
那一天燕梁通过长安来的小伙伴,得知了自己父母跑去了江南道一带找新奇的建筑材料,虽然木料的事并不顺利,却无心插柳,找到了特殊的纸张,这种纸张既不厚重,又能防水,用特殊的墨在上面书写,打湿了也不易晕染,对于喜爱造景建筑的两人来说,简直是最理想的绘图纸张了。
燕梁的父母极为兴奋,恨不得广而告之,当即想起了给长歌门上学的儿子写信,信封上都用那种特殊的墨,虽然燕梁趋于好奇心,事先偷溜进先生的休息室,拿着信封仔细地端详过,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就是了。
周旋于朝堂和家族之间的人,每个人都戴着层层面具。燕梁一旦认清本心,便以真面目相对,这份信任和真诚,着实令穆岁秋触动。
燕梁说过,从长歌门求学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看着穆岁秋了。
燕梁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或许是不经意的一次回眸,或许是短暂的视线交汇,又或许只是盯着他的背影发呆而已,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总是情不自禁的关注他?
其实这样的认知并无不妥,但俗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穆岁秋的所在之地,不比尸骨如山的战场轻松,甚至因为其中残酷无法像尸体或牺牲一样直白,反而有苦难言。
穆岁秋知道燕梁一直对他的处境忧心忡忡,但这么多年了,他这状况又不是第一天,都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无论文武,都不容易,总得有人去做……”
“战场上面对的都是真刀真枪的厮杀,但除此以外,军队背后的朝堂,涉及的许多东西是我极为讨厌,却不得不周旋的事物。”
“所以沈老将军才会在临终之前,把苍云军托付给你。燕梁,老将军当时一定很庆幸有你在,便是离去了,也是欣慰的。”穆岁秋想到了西军的周老将军,知道无力回天,想要临危托孤,跟前都无一人能交托,该是何等自责无望。
“雁门关很干净,映雪湖也很美,那里的人都很好很好,穆大人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只要一有机会,燕梁就会化身苍云堡第一说客,对穆岁秋细数那里的种种好处与美景,虽然那里常年寒风呼啸,滴水成冰,但军民一心,特别团结,氛围单纯又舒服。
“将军怎么又说这个了?之前穆大人便说过,以后不想在长安做官的。”见燕梁如此不遗余力,穆岁秋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他的手被牢牢抓住,也不好强行甩脱,索性让燕梁任性胡为了。
可当你将那颗七巧玲珑心,一层层剖开的时候,发现最里头的偏偏是赤子之心。
穆岁秋想燕梁一辈子都在那样的世界中,做着天底下最会算账的将军,轻巧的避开朝堂风波,不沾惹波谲云诡,以他自己的意志和方式,守护苍云将士和边关百姓,驱逐外敌,收复失地。
“你在想什么?”
燕梁见穆岁秋耳垂都红了,越发想逗弄,凑过去挨着他说道:“穆大人喊哥哥的时候那么顺口,我现在不过实话实说,就害羞了?”
床上的密语和夸奖就不是一回事,根本不该混为一谈,燕梁故意当着毫不知情的外人这么说,就是想看穆岁秋窘迫的样子,明知对方目的,穆岁秋也只能往圈套里钻,毕竟他自己也能察觉到自己的耳朵变烫了。“你……”
“虚情假意的奉承你听了大气都不喘一下的,偏偏就听不得我的,却是为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