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声音温雅,披着象牙白的狐袄,银白色的丝线穿插其中绣上了暗纹,浓黑的发丝用一只玉簪挽起,儒秀俊挺的长相显得书卷气,但微挑的眼尾却显出几分精明之意。
“韩先生。”
周蕊下意识地行礼,但双臂却被一双修长的手微微托起,他似嗔怪地说道
“是,奴婢待会就去宣膳。”
皇帝的宫室很大,应有尽有,周蕊时常像这样自己从宫里这头走到那头。
用郑乐容的身体在宫里生活了快十几年,周蕊觉得快被同质化了,偶尔脑子里蹦出的新颖想法和词汇是她在21世纪生活过的证明。
周蕊回神,在现世的生活她慢慢的只有模糊的记忆,现在被幽禁着,思绪放空的时间长了,倒是被她想起许多来。
“嗯。”
身旁的侍女是新人,性格乖顺机敏。几乎不用提要求,她总是能预先备着。
尽管最微末,却是最年长的公主,占据这具身体的时候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当时郑乐容替五皇子郑长均挡住了刺客的剑刃,随后高烧不断虚弱身亡,来自21世纪的魂魄却悄无声息的钻了来。
孤魂的名字叫周蕊,是个年近三十的文员,在醒过来之后,郑乐容的记忆ppt般播放起来,母妃与侍卫私通见她吊死在眼前,对她打骂的嬷嬷,势利的宫人,兄弟姐妹的欺辱,还有父皇漠然的眼神,这些东西压在了约莫十岁的孩子身上,她心里悲苦凄凉,生生忍下,只有五皇弟,虽天性冷漠但却从未折辱她,甚至遇上她的时候还恭敬地会唤她声"大皇姐",郑乐容知晓五皇弟只是因为恪守宫规,但她还是记住了这份她认为的暖意,在郑长均遇险,没有犹豫的立马推开他,才豆蔻年纪就陨了命。
周蕊也是木讷寡言的人,在现世就常被排挤,借了郑乐容的身还了魂,落得更惨的处境。
周蕊对胡施琅有种对小辈的宠溺感,她阶级意识本就不强烈,宫里的礼仪规矩都是身体下意识地反应,加上胡施琅在每个人都弯绕着心思的宫墙里难得的直来直去,一些出言不逊也被她忽略了。
“好,那琅贵妃便和朕一起吧。”
周蕊点点头,胡施琅没有回应,迈开腿就朝寝宫方向走。女人看着他挺秀的背影莫名失笑,随即跟上。
周蕊抬眼,向来黯淡的眼珠透出点点光亮,韩寻意知道她的心思,不等女人开口询问接着说道
“后日戊辰时,会有车马在西宫侧门接应陛下和施琅,文心会带您去的。”
文心就是刚刚的侍女,之前应该是宣王府的人。
周蕊抿了抿唇,想起初见他还是个少年,盛气凌人的傲气丝毫不收敛,当时她是皇女的身份,胡施琅是不服于大华统治的边境名为罗兰的附属国交换的质子,不过罗兰在和大华交战期间被别的附属国钻了空子,被合并在了蒙古,身为质子的胡施琅以尴尬的身份留了下来。他十四五岁的年纪离别家乡来到敌国,比周蕊这副躯体小了三岁有余,而周蕊本人加上这世活的年岁足有三十多年,对于小孩子的胡闹个性她并不放在心上。
再然后,就是封号为宣王的郑长均和原本书院里教书先生,现在的左相韩寻意扶持她登上皇位,胡施琅以男妃的身份选入宫里时才十七岁。
她继位后没有管过国事,更没有把自己真正当做过皇帝,对韩寻意还是先生的称呼,而胡施琅虽对周蕊看不上眼,毕竟是妃子的身份,走不出宫苑几步,两年间憋不住了还是会来找周蕊练剑,但没打几下就直乎没意思地扔了剑去书房里翻起话本来。
周蕊习惯了清亮声音主人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姿态,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嘁,愣木头。”
胡施琅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女人神情恍惚地坐在院里,华美的服饰和周边精致打理过的园林像是贴画强硬地融她进了去。明明身衣衫上绣着威风凛凛的盘龙,但她却毫无气势,微苟后背和低垂的眉眼让她看上去萎靡窝囊。
被关在这吃人般宫院里女人几乎日日会像这样发呆。权,她大概是从来没有的。
他们不过寻了合适的时机把套在她身上的架子给要了回去,现在的她已然被踢出了局。
“陛下还是改不了这些习惯,君上向臣子行礼像什么话。”
“是,我…朕记住了。”
“反正没有几日就会被送出宫了,记着这些规矩能有什么用。”
成为女帝之后,他只有一位男妃,并未立后,也没有行过周公之礼,没有情爱,没有人交心,压抑着沉默着,她没有和他们交易的筹码,只有当个合格的傀儡才能达到自己出宫的目的。才智,势力,样貌,她也通通没有,只能逆来顺受,随波逐流了。
她宫里有一颗巨大的杏树,粗大的树根斜斜地扎进泥土里,立春时节,枝头秃秃的。
“杏花开花要等至春分时节,陛下要是想着杏果,可有的等。”
她身边伺候的人不到几月就会换一批,为的或许是他们怕她暗中培养势力吧。
周蕊虽懦弱了这么些年,也不在意这个,自己的生死不过就算他们眨眼间的事,她只希望大华女帝郑乐容病逝后,他们真的能放她周蕊离开宫里,和寻常百姓一样生活。
“你下去吧,朕自己逛逛。”
大华六年,皇帝年事已高,势力被文臣武将们架空,皇子皇女们之间暗潮涌动,最拔尖的两波势力当属六皇子郑佩和五皇子郑之均,但最后登上皇位的,却是自小就没人在意的庶出长公主,郑乐容。
郑乐容被天下人咒骂猜忌,本就被怀疑血统不纯的她杀了自己的亲弟,这是大忌,但不知怎么的,郑乐容却稳稳地在龙椅上坐了两年,只不过,也是个和上个皇帝晚年一样的空架子罢了。
“陛下,日落起风了,披上袄子吧。”
韩寻意说完便告辞了,周蕊不明白先生明明可以叫人传话的事却要跑过来一趟。
周蕊发现一身赤服的胡施琅还站在原处,青年浑圆的猫眼正看着她,见女人对上他的视线,立马把目光移到别处,但又觉得不对,琥珀色的瞳孔又转了回来
“我今天要在你那用膳,小厨房的栗粉糕已经没了。”
周蕊的从书院学的那些剑术比起从小就爱舞刀弄剑的胡施琅根本不够看,换了个身体还是从前那般不出挑。
“先生和琅贵妃是什么事?”
“送陛下出宫的事,似早些了,六公主还有些余党近来蠢蠢欲动,宣王殿下在处理了。”
韩寻意也就是儒雅男子的名字,轻轻叹了口气,温声训诫他
“送你来宫里时告知过你收敛些,你是陛下的男妃,要敬重爱戴陛下才是。”
“这也是暂时的,等到出宫,我们俩的婚契就消散了。”
对于现在自己的处境,女人接受的很快,甚至还有些庆幸这天的到来,她深知自己无半点才情,撑不起这大华江山,只要命还在,无论是谁坐上龙位,她都愿意让出。
现在的她,是病危的大华女帝,郑乐容。
郑乐容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女人的皮囊下是一个既可怜又倒霉的孤魂,在下班的路上正巧遇上了别人打架本想远远躲开的她被卷入推搡之中伤到了。再睁眼时便是到了那传说中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成为了地位最为微末的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