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人类的战场。尽管物种、宇宙都不同,战争仍是如出一辙的残忍。
……不。
好像、还有一个人活着。
阿德利安的肢体完好无损,只是精神力的大量消耗带走了他的体力,也消磨了思考能力。
到底是莽撞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空间壁垒变薄的周期是在什么时候。不把握机会的话,兴许就等不到下次了。
他不能去医院,更不能抽血、体检,好在雄虫的身体素质比人类高出一大截,他几乎不怎么生病。
“……为什么不能说?”小阿谢尔垂着眼睛问,“你这么好,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
“因为……”
阿德利安的笑容里添上几分无奈。
小阿谢尔:“!?”
阿德利安笑着退开,拍拍小男孩僵硬的脑袋,“乖乖吃土豆炖胡萝卜吧。”
小阿谢尔:“!!!”
试图萌混过关.jpg
阿德利安蹲下身,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小阿谢尔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悄悄往他身上贴了贴。
“你要是在外面对我换个称呼,也叫我‘安安’的话,我解释起来也不必如此费劲了。”
阿德利安:“……”
他弯腰,伸手搓搓貌似很满意的阿谢尔的脸蛋,轻声道:“小阿谢尔,你又不乖了吗?”
小阿谢尔说:“没有。”
阿德利安穿过那层更高维度的屏障,扑面而来的,满是战争的硝烟和焦糊味。
“咳、咳咳——咳——”
他一个踉跄,浑身脱力,跪倒在地。
虔诚的信徒们诚惶诚恐地询问他的‘神名’,想传颂他的事迹,为他修建神殿,永生永世地侍奉于他座前。
阿德里安只好再次告诉他们:“我不是什么神明,我也只是人类而已。”
“但您的神子——”
+
抚养阿谢尔长大,是阿德利安从未想过的事。
他怀着困惑回到自己的故乡,经历过未来会发生的一切,却难以想象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那样的走向——他怎么舍得让阿谢尔承受十八年看不见希望、只能任由心爱的少年衰弱死去的折磨,又怎么舍得在明知道阿谢尔会进入东帝国,被洗脑、被改造的情况下,还给他穿越时空的钥匙?
人类费尽心血创造的所有美好,都在战争中荡然无存。
“真伤脑筋,”‘神明’行走于人世,所有人都对他视若无睹,只有紧挨在他身边的阿谢尔听得见他的叹息,“我对打仗也不是很懂呐……”
年幼的阿谢尔感同身受地担忧着,为自己的无能而懊恼。
‘神明’牵着他,缓缓道:
“但现在,还是来看看我能为你做什么吧。”
阿德利安是个黑户。
等小男孩脑袋垂得更低,看上去过于年轻的‘少年神明’便展颜而笑,“不过你的声音,我确实听到了。”
那个不过七八岁的童兵猛地抬起头来,有些生疏地拉了拉嘴角。
半晌,他又患得患失地说:“我可能……并不是一个好的信徒。”
阿德利安有些坏心眼地说:“你觉得是,我就是了。”
幼童黝黑的眼眸亮晶晶的,遮掩不住自己的欣喜,是阿德利安从未在‘阿谢尔’脸上见过的稚嫩神情。
他忍不住揉了揉阿谢尔的脑袋。后者觉得自己的头发脏兮兮的,神色略有不安,心里却越发高兴。
他脸上的污渍被阿德利安细细地擦干净,露出风吹日晒成巧克力色的皮肤,常年遮掩在衣服下的部分却是小麦色,整个人黑白分明。在虫皇慷慨赠与的血液中,连皲裂的唇都温润起来。
阿德利安这具雄虫的身躯,本就是东帝国将人类阿德利安和雄虫基因混合的产物。雄虫普遍骄傲而脆弱的基因本无法容忍任何冒犯,却奇迹般地接纳了人类阿德利安。
也正是这个原因,阿德利安的力量对人类也有一定的作用。
……
重获新生的幼童一边扣着自己的枪,一边紧紧抓着‘少年神明’的手。
那把枪不比他矮多少,但阿谢尔习以为常,娴熟地单手托着它走。
他本来是不信神的。
生活没有给他滋生信仰的土壤。
但当这位好看得让他说不出话来、温暖得不像人间能孕育出的‘神明’抬起袖口,轻柔地拭去他额角的血迹时,阿谢尔忽然想到:如果注视人间的是这样的‘神明’,那他曾经无助的祈祷得不到回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阿谢尔甚至没有发现他正在用本该破损的声带说话。他身体里的疼痛像是突然消失了,所有受过的伤都不复存在似的,那根插在他身上的钢筋被看不见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拔出,阿谢尔也一无所觉。
“幸好赶上了……还痛吗?”‘神明’松了口气,温声问着,往他嘴里喂了颗圆圆的东西。
阿谢尔下意识含住。
那就是他小小的、人类世界。
阿德利安的手腕上扣着一块黑色的表,此时正散发着微光。
这是艾伯纳带着团队赶工出来的便携型空间迁越装置——本身具有迁越的能力,储能可供使用两次,刚好是来回的往返票。艾伯纳希望它能为阿德利安保驾护航。
有个很好听、很好听、好听得像唱歌似的声音,轻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阿谢尔竭力睁眼。
那人察觉到他的动作,似乎调整了姿势。阿谢尔眼前暗下来,身前的人逆着光,阿谢尔就匍匐在他的身影之中,仰头看他。
连唾液都无法分泌的口腔完全无法抗拒,阿谢尔本能地咽了下去。
好甜。
有点腥。
人类的文明从地表开始萌芽,一边向下扎根,一边向上生长,枝干不断地、不断地向外扩张,树荫遮蔽天空,笼罩大地,野心勃勃地占领陌生的领土。死去的小草数不胜数,阿谢尔只不过是无数牺牲品之一。
他本来有个幸福的家庭,只是父母的面容早已被太多伤痛占据,他幼小的心灵习惯了麻木和冷酷。他嚎哭过,也祈祷过,最终在现实中明白了信仰都是虚妄的谎言。他端起枪,拿起刀,将生命交给自己逐渐长满老茧的手。
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这个幼小的孩子脑海里想不出什么有温度的东西,只有个最本能的念头——
年幼士兵脖子上的军牌被无形之力翻开,露出他的名字——
阿谢尔。
阿德利安愣愣地望着他,被巨大的惊愕和恐慌击中,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停止了思考。
这片建筑群已经看不出昔日的模样,所有大楼都倒成了废墟。
阿德利安倒吸一口冷气,从腰间摸出几粒亚伦准备的胶囊咽下去,边尽力调整自己紊乱的身体,边盯着那片废墟。
在他的注视中,斜插进砖瓦里的钢筋轻轻颤动了一下。
109 结局(下):梦开始的地方
身为人类的生涯有漫长而枯燥的十八载,回忆起来,却仿佛只有眨眼一瞬。作为虫族的生活不过堪堪一年多,细细数来,却包含了常人一生都少有的波澜壮阔。
阿德利安走得越高,过往乃至童年的记忆就越清楚。它们始终安详地居住在他脑海深处,如同曾经的他在病床上等待探视一般,等候着他的回想。
阿德利安嗅到了极其熟悉的血腥味,紧随而来的,是微弱的心跳。
他错愕地转头。
污染,暴力,纷争,空气中弥漫着火山灰般遮云蔽日的硝烟,触手可及的皆是断壁残垣,被炮火肆虐过的废墟里渗出活物的血液和肢体。
冷汗很快浸湿了少年的头发,发丝湿漉漉地粘在他苍白的面颊边。
阿德利安前所未有地虚弱,脏器都有短暂的衰颓,连呼吸都带来烧灼般的痛楚——成分与虫族世界截然不同、且污染度过高的空气涌入肺腔,如同咽下烧红的烙铁。
外界的信息缓缓涌入阿德利安的脑海中。无数生命散布在他周围——只是它们都已死去了。尸身余温未散。
以肉身穿越时空的感觉如同迎面穿过密集的激光网。
完整的肢体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切成肉块、碎肉,乃至肉糜,极高的炽热温度瞬间烹熟了活体组织,连血液都来不及涌动。恍惚间,自身血肉的糊味便会涌入鼻腔……
这当然是错觉。
因为他身上有太多秘密,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啊。
他已经是雄虫了。
哪怕凭借着和人类相差无几的样貌,生活在人类的群体中,他也终究不再是他们的同类。
晚上,阿德利安用筷子敲敲小阿谢尔的碗。
小阿谢尔正闷闷不乐地戳着碗里的胡萝卜,把炖得烂熟的萝卜块戳成了萝卜泥。
见阿德利安还搭理他,还愿意管着他,他这才抬起眼睑,飞快地瞄了一眼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监护人。
小阿谢尔正想说点什么,就被阿德利安一把搂住,他顿时什么都忘了。
阿德利安搂着自己年幼的爱人,轻悄悄地咬耳朵:
“——你今晚的土豆炖牛腩没了。”
他面无表情的脸蛋立刻被阿德利安拉出了一个笑脸。
阿德利安:“嗯?”
小阿谢尔犹豫一瞬,主动托起脸,又说:“没有。”
阿德利安低头,他的‘神子’正板着张严肃的小脸,拽着他的衣角,紧抱着他的小腿。
“这个啊……这是因为,”阿德利安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说:“‘神’这个名词刚好是我的姓氏,并没有别的意思。”
信徒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高呼:“神、神明大人——”
直到阿德利安降临在这里,牵起年幼的阿谢尔的手,心底的迷雾便突然被拨开,猛地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怅然。
他用了些非人类的手段,一步步调停了战火,带着阿谢尔和总共两百零七名的童兵部队,开始重建他们的家乡。
阿谢尔称他为‘神’,连带着那些跟阿谢尔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也一起这么叫他——再然后,大家都这么称呼他。
阿德利安安抚地捏捏他的手,向远方望去,战斗机的身影从地平线上一掠而过。
他微微眯起眼,用轻松的语气说:
“……先去见见这里的军官吧。”
没钱没车没房,也没有身份证和户口。
不过在战乱地区,这些东西都没有意义。
他亲眼见证孕妇在战壕中生产,新生婴儿的脐带只能用牙齿咬断。拥挤成长队的难民如同搬迁的蚂蚁,背着背包,牵着家人或孑然一身,浑浑噩噩地行走于大地。
“困难是用来克服的。”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明’令阿谢尔着迷的蓝眼睛中泛起灵动的笑意,“不试着去做的话,怎么知道你能做得多好呢?”
阿谢尔恍然大悟、深信不疑,随即郑重而期待地问:“神明大人,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吗?”
“那可就太多了……”
实际上,跨越时空的屏障并不如阿德利安设想中困难。也许是赶上了好时候,也许是他的确天赋异禀……
——他如臂使指的力量,似乎比他的心更清楚该去往何方。
他循着梦,跌跌撞撞地回到故乡。
他们一大一小,手牵手一起走。
小的那个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地说:“我没有祈祷。”
大的那个和缓地说:“嗯……好像是的呢。”
这种分量的血液要是放在雌虫身上,大概能直接刺激对方觉醒。但在人类阿谢尔身上,效果弱了很多。
这是命运的巧合吗?
阿谢尔说的其实是阿德利安没学过的语言,大概是某个小国家的语种。不过阿德利安现在交流也不靠语言,他的声音直接响在阿谢尔脑海中。
这是片战败的区域,炮火都不屑于光顾,阿德利安牵着阿谢尔,徒步行走于还烧灼着余火的废墟之间,面容平静,无悲无喜。四周除了他们,再无活物,世界格外安静,只有火焰燃烧和灰尘飘飞的声音。
“您是……神明吗?”
半晌,年幼的阿谢尔鼓起勇气问。
这位遥远的‘神明’,一定有更值得做的事,有更值得救的人。
他终究得到了‘神明’的垂怜。
——祂降临在他身边的这份幸运,足以抵过一生所有不幸。
……好甜。
“虽然不是糖……不过将就着尝尝吧。”‘神明’抚摸着他的脸颊,温柔地说:“吃颗糖就不痛了。”
阿谢尔睁大眼睛,黝黑的眼珠中倒映出阿德利安的模样。
他的眼眸比阿谢尔见过的所有天空更蓝,皮肤比牛奶更细腻,垂落的黑发像流淌下来的夜幕。他担忧而关切的目光,比庙里的神像更慈悲,更温柔。
“阿……阿谢尔。”
年幼的男童,怔怔地说。
他咕噜噜地大口吞咽,一丝温热的光亲吻他的眼睑。
阿谢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已经没力气睁开眼了,只能看到眼前逐渐亮起橙红色的光。
一只手伸过来,遮住了他的眼睛。突如其来的体温,让他突然想起了妈妈。
好想活下去。
晕晕沉沉间,有什么东西流进了他的唇里。
缓缓淌过他干涸的舌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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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谢尔知道,他要死了。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黑暗,分不清是他瞎了还是世界本来就没有光亮给他。
紧接着,所有倒塌物,缓缓悬浮而起。
阳光倾泻进灰暗脏污的阴影里,灰尘吹起薄雾,阿德利安看见一个脏得分不清五官的孩子,一个穿军装的童兵,气若游丝地被贯穿在钢筋之间。他骨折的手还扣着枪,枪托陷进他凹陷的肋骨里。
他快死了,只剩最后半口气。
医护人员在他门外来来去去,脚步声随着日升月落从繁盛变得冷清。
他看到天花板上垂下的彩色千纸鹤,听见风铃和花草树木的合唱。几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嘟嘟地啄他的玻璃窗。
他闻见挥之不去的消毒水的味道,阿谢尔肩颈间缭绕的牛奶的甜香和偶尔掺杂的烟草味。宽厚的胸膛、温暖的怀抱,还有落在头顶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