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艾伯特看到那具尸体时,脑子里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只有一个念头率先冒出:
——阿德利安的重度残疾,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尸检报告和研究报告中没写。
靠所谓的第六感吗??
艾伯纳想了很久,他在‘方舟计划’内的权限越来越高,直到某天终于亲眼见到了‘阿德利安’的母体——那具残缺的、人彘般的半截身体。
虫族对人类生理机能的了解全部来自阿谢尔和阿德利安,仅凭两个同性别的个体不足以建立完备的认知。更何况,其中一具还是尸体。
曾经的阿谢尔,如此拼凑阿德利安的踪影。渐渐地,他勾勒出了阿德利安的轮廓,想起那个少年独特的甜美气息,那尾小鱼留在自己心上的感觉。
艾伯纳一直在思考。
他给阿谢尔量身打造的替身是完全贴合他描述的,装载的具有高超学习能力的智脑也足以在交流相处中不断进化。
阿德利安微微一怔,随即皱起眉,“……我在这呆得太久了。”
长时间侵入不属于他、他也不打算联结的雌虫的脑域,难免会给雌虫带来负担。
他合上文件夹。就这会功夫,艾伯纳冷汗淋淋,几乎浸湿了衣领,眼神已经朦胧起来。察觉阿德利安离开的意图,他下意识伸手想挽留——
那份妄想在此刻化为了酷刑的一部分。
少年没有看他。
阿德利安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某一页上,按着纸张的指腹似乎在某行字眼上来回徘徊。
阿德利安像是察觉不到艾伯纳波动的情绪,只是低垂着眉眼,眼睫轻颤的阴影,让眸中暗暗添上几分晦涩。
顺滑如绸缎的黑发流畅地淌过他单薄的肩。他的长发像他本人一样柔软纤细,少年模样的虫皇静静敛目,恬静而无害,让人难以想象这具孱弱身躯中蕴含的力量。
“……安安?”
他抬眼看去,微讶地发现,阿德利安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份文件夹。
尺寸、装订、材质,都是西帝国研究所里艾伯纳惯用的款式。
身为记忆的主人,艾伯纳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那是他自身潜意识的具象化。
看完艾伯纳的记忆之后,阿德利安又回到了这里。
艾伯纳对他毫不设防,当然,实际上雌虫也不具备反抗的能力。本该如迷宫般繁杂神秘的脑域,在少年虫皇面前只是一眼忘得到尽头的长廊,他来去自如。
艾伯纳不太愿意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场景里,但阿德利安已经坐在了床边。雌虫顿了顿,便不远不近地在少年雄虫身边坐下。
逐渐成为五十年前,阿谢尔向艾伯特描述的模样。
……
阿德利安坐在‘阿谢尔’的床上。对男人而言窄小不适的床榻,对阿德利安来说倒是足够宽敞。
不然为什么他回忆里最先出现的场景,总是充满了牛奶般香甜的气息?而断断续续想起来的某些画面,则平淡得不值一提。
他一定和那尾小鱼亲密无间。
不然为什么他总想握住什么东西,抱住什么人,总觉得单人床太窄,被褥不够柔软,枕头的高度不适合盛放他心上的明珠?
他曾看着被阿谢尔伤透了心的阿德利安,忍不住想:如果他们就这样分开,成为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是不是未来就会改变,过去的悲剧就可以避免?
但也许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遗忘了所有,在虫族独自单身五十年,养成了对所有雄虫一律冷面相对的习惯的阿谢尔,仍然对阿德利安心动。
然后艾伯纳就明白,这两个人之间,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
雄虫的基因或多或少地会传承一些东西,比如语言,比如本能。很多高等雄虫生下来就知晓虫族的语言和基本习性,觉醒之后,他们自然而然地就知道该如何抚慰雌虫。
可阿德利安的知识面显然不止于此,在看到一些贴合人类文化的用具时,他总会不自觉流露出习以为常的熟悉。水杯,毛毯,仅仅是初次见到它们,阿德利安就知道它们的用处。
——这只雄虫的躯壳内,生活着一个人类。
艾伯纳守着失而复得的a371009,用了五十年来等待一个答案。
他等到了。
他等来了阿德利安。
有那么一段时间,艾伯特以为阿谢尔疯了。这都是他幻想出来的虚假的记忆,只是栩栩如生到蒙骗了他自己。
直到方舟计划取得重大进展,他们推测提取到的雄虫活性基因的所有者,必定是一位s级起步、有着罕见时空天赋的强大雄虫,却翻遍典籍也未能从历史上找到蛛丝马迹……
研究所只以为是虫皇时代结束后,相关文献残缺不全,可能恰好缺失了这么一部分。
——连手都没有的阿德利安,是怎么给阿谢尔做饭的?
人类的医疗水平并不高,连贯穿内脏的伤势都难以医治,这种程度的残疾,想必需要时时看护,甚至足不出户,卧床修养。
——身体如此糟糕的阿德利安,是怎么陪阿谢尔走过很多地方的?
107 结局(上)
遗忘了心爱之人的音容笑貌,再记不起他的眉眼,他的呼唤,他身体的触感。连拥抱、亲吻的气息都从脑海中淡去,如同一尾滴入深海的鱼,俶尔远逝,便被浪花、泡沫和鱼群淹没,再寻不见踪迹。
那尾本该鲜艳瑰丽,散发着哪怕身在海底、也能灼然夺目的光辉的鱼,被活生生地抓走了。
假设是后天……可能吗?阿谢尔会让阿德利安变成这副凄惨的模样吗?
艾伯纳不确定。毕竟阿谢尔也没能阻止十八岁的阿德利安遭受致命伤而早逝。
但如果……如果不是后天因素,就是先天残缺的话……
他们给‘阿德利安’的母体做了尸检,知道这个幼小的成年雄性经历过重大意外,致命伤来自腹部的贯穿伤和由此引发的并发症。
它是死的,阿谢尔是活的。他们的身体构造没什么不同——除了这具尸体上莫名其妙携带的雄虫活性细胞。
那细胞并不是母体自身产出的,更像是后天被放入了这具躯壳中……雄虫的确孱弱,但那是跟雌虫比,而跟人类相比,雄虫足够超模了,乃至自身的细胞和基因也能在脱离雄虫后长久地保持活性。
阿谢尔不可能认出来才对。
就算心有疑虑,以阿谢尔对阿德利安的在乎,他也不会在没有决定性证据的情况下对‘阿德利安’下杀手。
是什么让一个记忆模糊的人确信这不是自己的爱人?
他一定很喜欢那尾小鱼的手艺。他们一定住在一起,他被照顾得很幸福。
不然为什么他总是惦念着熟悉的餐桌,熟悉的饭盒,却又觉得食材和调料、卖相和味道都不重要,他只是想坐上熟悉的位置,见到那个他不想忘掉的人?
他一定……
半晌,才发出一声轻叹。
艾伯纳有些头晕。
也许是心理原因,也许是精神状态,他抿唇想抑制自己的颤抖和生理性的反胃,却在下一秒收到了阿德利安移来的视线。
开口后,艾伯纳才发现自己语气中的不安。
他曾在阿德利安一无所知的时候,凭借着身份的便利占据了离雄虫较近的位置,能亲昵地呼唤这独一无二的名姓。少年对他微笑,给予他回应,那感觉美好得仿佛幸福能永远延续下去。
艾伯纳甚至忍不住产生了错觉——哪怕阿德利安最终知道了真相,他也仍然能呼唤他的昵称吧?
作为出色的研究员,艾伯纳有整理数据和文献的本能,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有一套自己的归纳、分析逻辑,这些东西不存在于记忆中,而是扎根在潜意识里,在艾伯纳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角落中发光发热。
阿德利安把它们抓了出来,具象化成可读的文字和实体的资料……轻松得简直手到擒来。难以相信这其实是他刚掌握不久的能力。
多么可怕的天赋。
他像个潜逃多年,终于交代了全部恶行的罪犯,一边因背负太久的恐惧终于卸货而如释重负,一边加倍地担忧自己的未来。
他半嗬着眼睑,下颚在脖颈处投下深深的阴影,肩线微不可察地滑落一点儿,像失去弹性、难以回弹的海绵制物。
艾伯纳安静地等候审判,第二只靴子却迟迟不曾落下。
不远处,回忆中的幻影正侧对着床,搂抱着襁褓轻轻哼唱。
艾伯纳早已记不清当初阿谢尔哼的调子,因此这段记忆重现时,身处其中的阿德利安也无法听清男人低哑含混、自喉咙深处缓缓哼出的音符。
不过,艾伯纳看着阿德利安注视‘阿谢尔’的眼神,就明白他知道他在哼什么。这是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懂的乐章。
他们早已自行决定了命运。
艾伯纳只能看着阿德利安学会了厨艺,向往着旅行,与阿谢尔恩爱无比。
他的精神力增长得如此快,快得身体都跟不上他的成长,仿佛s级的力量贴在他身后,拼命推着他向前……
艾伯纳心想。
这个孩子,不知道他可能走向的未来,也不知道阿谢尔曾经遭遇过的痛苦,更不知道……那些灾难兴许是由他开启的故事。
艾伯纳试图阻止过,却又不敢做得太多。
一个有着s级的资质,却尚未觉醒,如白纸一般……看到阿谢尔便奋不顾身,被陌生和冷漠伤得痛彻心扉的,雄虫。
纯洁又懵懂,天真却坚强。不像是在正常环境下长大的成年人,而像是与世隔绝、或者涉世未深,被保护得周密妥帖的孩子。
不会做饭,也没什么特殊的技能,对一切都充满好奇,融入‘刚出生的雄虫’身份基本毫无违和感。
艾伯特却冷不丁想到:历史里没有,那……
——未来呢?
这些细细索索的短小思绪,天马行空,没有证据,只能说是一时兴起,灵光乍现。在后来漫长的流亡和挣扎中,艾伯纳才慢慢将它们串起,在心中缓缓勾勒真相的雏形,推导出最有可能的结果。
他哪有手去抚摸阿谢尔的面颊,哪有条件去与阿谢尔同床共枕?
那么……
阿谢尔时刻挂念的‘阿德利安’——从何而来?
大海挽留不住它,保护不了它,剩下来的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它曾经存在过,只是他不记得了。
他从残留的痕迹中推测出那尾可爱的鱼是他独一无二的那条,就像根据海岸的走向和潮涌的周期揣度被侵蚀的礁石原本的模样。
他一定和那尾小鱼走过很多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