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谢尔过了十年浑浑噩噩的生活。在这十年里,他是无根的浮萍,只能乘着风浪漂泊。可阿谢尔注定不是随波逐流的人。
“说起来非常讽刺。”艾伯纳说,“那恰好是阿谢尔摸清了很多机密,准备叛逃的日子。他蛰伏了十年,逐渐拆除了东帝国留在他身上的所有后手,也为自己安排好了后路。刚好是那一天,他采取行动时……空间突然扭曲了。”
简直如有神助。
阿德利安平静地看着他,那双青金蓝色的眼眸中如大海般浩瀚而平和,细微的波澜层层涌过,卷起浪花朵朵。
“那个假扮你的机器人,的确跟你不像。但以阿谢尔当时的状态,不可能认得出来才对。”
少年垂下眼眸,睫羽如海鸥低垂的翅膀,在洋面上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他眉目间缓缓浮现的、悲切的粼粼波光。
“也可能是你该成家了。”‘医生’平淡地说,似乎是想开个玩笑,“绝大多数雌虫都有为雄虫孕育子嗣……都有想拥有自己的雄虫的愿望。”
阿谢尔不置可否。
“或许吧。”他说着,转回了头。
艾伯纳缓缓道:“——阿谢尔记忆里的‘阿德利安’,应该有两个才对。”
“一个是你的过去,一个是你的未来。”
时间在阿德利安身上,形成了闭环。
“空虚,混乱,眩晕。偶尔会不受控制地走神。”
“那是海马体缺失的正常现象,你可能还会感到记忆力下降,总觉得自己丢了什么……严重的话,还会产生幻听、幻觉。”艾伯特缓缓说,“截肢后的病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产生‘自己的肢体还在’的错觉,甚至会觉得自己能使用那部分肢体。”
一直有问必答的军雌此刻停顿了一瞬。
“对。”艾伯纳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轻轻呼出一口气,“为了抑制他的排异反应,费了很大的功夫……好在最后勉强成功了。”
五年后,成为西帝国高层军官的阿谢尔,抢回了‘阿德利安’。在研究院内拥有一番地位的艾伯纳,再次接手了他。
只是那时的阿谢尔,已经完全不记得‘阿德利安’了,甚至不明白艾伯纳为何屡次强调a371009的重要性。
“……叫我艾伯纳吧。”
从那时起,他就只是艾伯纳了。
他们混入西帝国,阿谢尔得到了康德的赏识,艾伯纳也成功进入了研究院。
“那场天灾,摧毁了所有的仪器和绝大多数数据,活下来的只有阿谢尔和我……以及当时处在研究所最深处的你。”
阿谢尔从废墟中翻出了被压得只剩一口气的艾伯特。
他本想杀了他,但终究没下手,因为艾伯特很有用。
他几乎毁了尤利西斯的整个舰队,当然,也毁了他自己乘坐的星舰。
“一片宝蓝色的,有白边的机翼,上面印着金色的出产年份。”
“——6373。”
它扭曲了空间,顷刻间将大半个研究所夷为平地。奇妙的是,‘吞噬’不是它的主要功能,它露面时创造的灾厄仅仅是它出现的凭证。
“那是个……向外吐东西的洞。”艾伯纳回忆道,“它不是黑洞,准确地说,是一个虫洞,是一个通道,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对面连接了另一个时空节点。通道的另一端吸入的东西,在这一端倾泻出来。”
“很多东西都被碾碎了,但也有幸存的、比较完好的零件,能看出原本的形状。”
“有什么问题吗,医生?”阿谢尔问。
“……没什么。”
艾伯特回答。
星历6332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黑洞,摧毁了东帝国的研究所。
那是艾伯纳记忆犹新的事。
他就在研究所里,望见天空突然出现了黑色的旋涡,如同巨兽深不见底的咽喉,吞灭所有光线和物质的深渊。
更宽广的汪洋,总是蕴藏更细腻的暗流,总是泛起永不停息、无边无际的微波。
阿德利安轻声说:“看来你找到答案了。”
“是答案找到了我。”艾伯纳说道。
艾伯特同样移开了目光。
……
“当时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我,”艾伯纳说:“——阿谢尔究竟是怎么认出你的?”
“包括认为自己有个孩子吗,医生?”
“……是的。”艾伯特回答。
阿谢尔注意到,这个‘医生’始终不曾看他,只有这时抬起眼来,灰蓝色的眼眸投来意味不明的注视。
星历6372年,阿德利安苏醒了。
艾伯纳在那一刻确认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猜想。
超越时空的力量,以一己之力撕开虫洞的能力,乃至阿谢尔神乎其技的判断,身为人类却拥有高得可怕的虫族适性……
军雌对身体素质的要求很高,检查也很严格。阿谢尔的各项指标都符合要求,除了一点:他没有信息素,也没有性腺。
那属于生殖器官,艾伯纳没想过要给他加上这个。
“所以他身上的性腺是你的。”阿德利安说。
军雌徒手掀开了废墟,撑着钢筋铁板,居高临下地俯瞰气若游丝的雌虫。
“我还没问过你,”阿谢尔说,“你叫什么名字?”
艾伯特喘了口气。
“就是今年。”
艾伯纳轻声说,“多么奇妙啊,安安。”
你引发的虫洞,跨过了四十年的时光,飞跃了几百亿光年,为曾经的阿谢尔送上了自由的礼炮。
艾伯纳深深地看着他。
“那是一片机翼,我记得很清楚。”
阿德利安微微睁大眼睛,想起尤利西斯伏击他的那一天,混战中,他戴着的控制器碎裂,精神力暴走,引发的……小型黑洞。
于是那一刻,年轻的研究员终于意识到,也许战场上神出鬼没、攻无不克的‘阿谢尔’确实可怕……
但更可怕的东西,其实是他自己。
“最近有哪里不舒服吗?”‘医生’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