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万千灯影穿过,只有那双纯度极高的蓝静止不动。
阿谢尔不会这么对他的吧,不会对他说这种话的吧。
阿德利安依然熟悉那个五官,能准确地把握到他的细微变化。帝国元帅的情绪早已在多年的磨炼中藏入深海之下,哪怕不刻意去隐藏,也鲜少能有虫看出他的情绪——但阿德利安可以。
“我本以为,有着那样的信息素……你该是一个无比优秀的雄虫才对。”阿谢尔说,“从你的信息素里,我能感到温柔,坚韧,包容,对生命的敬畏。那是我在雄虫身上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难掩失望地说:“可今天见到你,我却发现——你和别的雄虫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样的柔弱,懒惰。你比他们多了一份敏锐,多了一份天资,但你完全浪费了你的天赋。你把它们用在无意义的任性上。”
阿谢尔看了眼时间,收起所有外露的情绪,仅仅是一眨眼,他又变回了那个冷酷强悍的帝国元帅,眉眼里写着冷峻和镇定,仿佛没有什么能吹动他挺拔的身躯。
他顿了顿,“——因为我所使用的液化信息素制剂,一直来源于你。”
阿德利安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
阿谢尔看着他洗耳恭听的表情,轻哼了一声,“听不懂的话,就自己去思考。”
被窝细细索索地动了一会儿,阿德利安在里面团成一个团,只露出一张脸,轻轻地说:“晚安,教授。”
“阿谢尔对雄虫都是那样,见过他的雄虫九成九都投诉他对雄虫不敬。”艾伯纳说。
阿德利安笑了起来,声音捂在被子里,闷闷的:“嗯,我知道。”
艾伯纳放下试管:“开门。”
阿德利安言笑晏晏,路上遇到他,哒哒哒跑过来跟他道晚安。抱着一大堆小玩意的小雄虫,从堆得高高的零食后探出脑袋。
艾伯纳深深看着他,弯腰,手一抄,把零食抱起来,领着小家伙回房间。
艾伯纳:“延迟。”
智脑:“教授,又到了休息时间,请您注意身体。”
艾伯纳:“延迟。”
这样的虫,嫌弃他,是理所当然的。
阿德利安没有任何立场,任何优势,比他优秀的雄虫比比皆是,他不过是仰仗他的潜力值,才能活得舒适安逸。而他甚至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阿谢尔会心甘情愿照顾一个没有四肢的废物。他之前所确信的、所期待的爱,都是无理取闹,自以为是,全都是空中楼阁。
阿谢尔看不上阿德利安,阿德利安也配不上阿谢尔。
他明明都快说服自己了,说服自己相信依然有个爱自己的阿谢尔存在在人类世界那一边。
但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相似到这个地步的两个人呢。
雄虫的精神决定肉体,雌虫的肉体决定精神。如果阿谢尔像他一样重生成为婴儿,那么或许他的精神,就是在婴儿时期被肉体限制了,为了活下去,大脑自动放弃了记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无助地,茫然地喃喃。
明明已经有了腿,为什么,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它们一样呢?
元帅露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点不屑和疑惑的眼神。
就是那一瞬间,阿德利安彻底冷静下来。
他直起身,抬起眼帘,青金石似的狡黠晶莹的眼眸,在灯光中折射出冰川般冷淡的蓝色。
“这个,是准备给你的礼物。”阿谢尔把一小袋糖果放到他的掌心。阿德利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伸出手的,“我觉得你会喜欢它。”
他只听到那个男人说:‘吃颗糖就不痛了。’
“明天见,阿德利安先生。”
“睡一觉,烦恼就都飞走了。”
啊……阿……
美妙音节卡在少年的喉口。
他才这么大一点点。那只手,奋力张开了,还不一定有他的拳头大。
阿谢尔低叹一声。
他伸出手,轻轻压上了阿德利安的头,从靠右后的地方开始,慢慢往下梳,再换到前一些的位置,往前摸一下,边揉,边帮小雄虫理顺了头发。
被宠了十八年的少年,一夕之间得偿所愿,他还没能从狂喜中走出来,就不得不转身看向自己曾拥有,现在却很可能……失去了的东西。
悬浮车悄无声息地停在研究院前,尾部发出一声极低的喷气声,车体降了下来。
元帅率先下了车,走到后座为小雄虫打开了门。
但……但也不一定吧。也许是他多想了,也许这真的就只是,只是撞脸撞太多了而已。
阿德利安这样想着,不知道‘阿谢尔看不起他’跟‘这不是阿谢尔’相比,哪个更令他好受些。
他忽然感到了什么,偏头一扫。从后视镜里捕捉到了军雌若无其事地收回的视线。
“我的理想状态是,在你的第一次觉醒和我的发情期之外,我只需要为你提供你所需要的资源,而不需要在你身上花费不必要的时间。”
“我们各取所需。”
阿德利安不知道自己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但他总算是说出话来了。
阿德利安只要与那双眼睛对视,就能清晰地看到阿谢尔的失望,还有一丝更沉重的,希望和等待都落空的低落。
如果仅仅是有同一张脸的不同人,阿德利安怎么会那么地……那么地,了解他。
以阿德利安审时度势的能力,连段数远不及阿谢尔元帅的斯科特和艾伯纳,他都无法看得像看阿谢尔这样透彻。
“请您忘记我刚刚的失言吧。”他淡淡道,“我在雌虫里是个异类,我所做出的评价,您不用放在心上。据我所知,有诸多雌虫都对您颇为赞誉。”
“很晚了,”他拿起外套,挽在臂弯里,“我送您回研究院。”
风景倒退得很快。高耸入云的大厦和舰桥,胶囊和溜溜球形状的代步车,人均海拔高出地球一个档次的虫族们来来往往,还有和他们款式类似的悬浮车,一起化成光影钻入圈圈嵌套的隧道。隔着一层车玻璃,在隔绝了风声,行驶得无比平稳的沉默车架里,阿德利安的面容混入首都星繁华的夜景上,夜景倒映在他眼里,色彩艳丽的霓虹灯明明灭灭。
军雌没有再掩饰自己的表情。
那个神色——那个神色陌生得可怕,应该称之为‘嫌弃’吗?
那张脸上出现的,是嫌弃的表情吗?
“但是,为什么是我?”
元帅眯起眼,金眸扫了他一遍,“艾伯纳教授没有告诉你吗……”
他看起来不习惯把自己的动机解释得一清二楚,但面前的虫并不是用惯了的下属,而是一个还未经历过觉醒的小雄虫。为了节省彼此的时间,他索性全说了一遍,“我从不关注雄虫的事情,无论是事务局还是研究院。是艾伯纳教授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事情,我才会跟雄虫事务局联络,要求领养你。”
然后他把他塞进被窝,命令助手机器人给阿德利安盖好被子。
临走前,被窝里伸出一只小手,攥住金发雌虫的衣角。
雌虫回过头,把那只手塞回被子里:“晚安。”
智脑:“教授——”
艾伯纳:“延——”
智脑:“——阿德利安先生回来了。”
——这就是现实,和梦全然不同。
艾伯纳加班加到了十二点,才把小雄虫给等回来。
智脑:“教授,到了休息时间,请您注意身体。”
就像他之前躺在病床上,选择性遗忘了很多东西,只为了让自己有力量继续相信,坚持总能有回报。
阿德利安想,阿谢尔花费了大部分时间在照顾他上,饶是如此也能轻松地承担高昂的治疗费用——如果当时不是顾忌他这个累赘,实在不愿意抽身,兴许阿谢尔早就做了首富了吧?
而这一次,没有阿德利安的拖累,全心全意发展事业的阿谢尔,年纪轻轻便成了帝国元帅,坐拥四分之一的军权,驾驶的s级战甲‘双刃黑鸽’,驰骋过帝国每一寸天空,是所有雌虫敬仰的最强战士。
阿德利安机械地往研究院里走,他看起来和往日里没什么不同,路遇的亚雌研究员们友好地跟他打招呼,小雄虫挨个回以微笑,回到房间的路上,收获了一大堆抱都抱不下的零食和鲜花。
他微笑着,像阿谢尔告诉过他的那样,微笑能面对所有困难和痛楚。
他微笑着想:
悬浮车载着阿谢尔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很快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
直到他再听不见声响,阿德利安才缓慢抬起沉重的双腿。
那三个音,那个从他的舌根一直流畅地滑到舌尖,最终微微勾起,卷出来的顺滑音节,美得像春日初绽的花,打着卷儿的花瓣尖尖亭亭玉立地翘着。
他张开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阿谢尔。
“好好睡吧,”阿谢尔轻声道。
阿德利安在他手掌下,愕然睁大了眼,心底的声音和元帅的声音同时响起——
男人摸了摸他的头,低垂着眼睫,温柔地说:
阿德利安乖乖走下来。
高大的军雌投下的阴影,将他整个儿拢在里面。也许从背后看,还有几分拥抱的意味。
阿谢尔低头看着阿德利安的发旋,细密柔软的黑发蓬蓬松松的,看起来手感就很好。这只雄虫,小小的一只,细手细脚,瘦得他都不敢用力,怕轻轻一碰,骨头架子就会碎了一地。
阿谢尔很少直视他的眼睛,一旦被他对上,就会像这样飞快地逃走,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脸上还是一副面色不变的样子,只有唇会幅度很小地抿一下。
……实在是,太像了。
一路的缄默未能平复阿德利安的思绪。
他有很多想说的东西,但言语是无法寄托全部的情意愁绪的——至少在现在,在这个只有他一人多出了十八年虚幻梦影的时刻,他所能说的只有——
“……我明白了。”
他的感情管理做得显然不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