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更舒服的……你要不要?”
楼澈彻底沦陷进了温柔乡。
身体涌发出来触电一样的感觉,轻微的痉挛顺着皮肤蔓延。脑袋里藏进了一轮风车,无比明快,又无比晕眩。
楼澈前几天一直都是睡在外面,不知为何,身边没有了紫丞,他甚至连客栈都懒得投宿。晚上就随意躺在某棵树上,看月光垂下来,和着冰冷的空气摩擦着皮肤。冷的要死。
现在被他抱着,有温度的触感滋生出不敢相信的幻觉。楼澈晃晃脑袋,怕是自己在做梦,赶紧伸手抱住面前的身体,十指交叉,扣好。
“这么就不会消失了吧……”
楼澈抓起薰风坛子,却听见哪里出现了风车声音,哗啦哗啦,忽远又忽近。
一圈一圈。
一圈一圈。
等其实是最没用的。楼澈取过那朵旧的褪了颜色的风车,放在嘴边吹着。气息推动风车纸翼,连成串的转动压迫着枝干,紫色金边细纹粗纸已经几乎快要透明了,也许某一天,就会散到风里,化为灰烬。
等所有见证都逐渐老去吧。可那也要等下去。
我究竟要等多少个永远呢?
手里还死死捏着那朵紫色风车,代表了某种伟大的意义一样不敢轻易放手。可是……楼澈再望了一眼前方,城墙那里黑压压得好似尽头,于是就掉过身。
“……就这么放弃了么?”语调平缓,气息里冷香诱人,和着冷冽的琴声,铮铮作响。“当时某人离家出走的时候,紫某可是寻了不止一夜而已。”
楼澈止住脚步。月亮从他身后徐徐升起,登时灿若白昼。
楼澈不肯相信是自己看错了,那笑声钻进了耳朵就贮存在脑子里面,怎么都不会错的。
“弹琴的……你出来!你给本大爷出来!”
又好像回到了那天。雾气弥漫,也是自己在疯跑着,呼唤着,可那人明明就在身边,又偏偏看不见。目光扫过猩红的漆柱,杏黄的招牌,碧绿的芭蕉,暗蓝的夜幕……可就是怎么读寻不找那一抹魅紫。
这才是埋藏在最心底,最初始,也是最长久的愿望。
是秘密,也是心里话,因为害羞才说不出口,但一切都是真的。
——弹琴的……你听得见么?
楼澈弯弯嘴角刚想出去,又瞥了一眼自己的两朵风车,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不买香也不下跪,兀自踹开蒲团走进去仔细看了看插风车的台子,特意挑了块干净地方。
“老兄你职位都不晓得有没有我楼澈大爷高,这次本仙人进来只为弹琴的,你听见听不见都必须给吱个声,否则小心本大爷拆了你的台!”嘴里胡乱咕嘟着,直到心里稍微平衡了些,才伸手取过风车。
“哎?”楼澈忙不迭的接过来,“那个……多少钱?”
“哈哈,看今天佳节来着就送给小哥了。快去吧,别误了好时候!”老头一笑,慢悠悠挑起架子向远处走去,一架子风车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再一点一点远去。
楼澈低下头。手上两朵风车在月光里面转的欢畅。
“我已经有了。”楼澈截断他的话,从袖子里面掏出来那根紫色风车,断了的杆子已经被接上了,连风车翼都有些皱了,临风一吹,灿烂的像朵花。
老头眨巴眨巴眼睛瞅瞅那朵旧风车,又望望楼澈,嘴角抹开就笑了起来。“小哥莫怪我老头多嘴,我瞧得出你的心思来。”
“啊?”楼澈愣了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几个小孩子在周围跑来跑去,人手一只风车,笑着闹着,不亦乐乎。
捏泥人的,耍皮影的,剪纸画的,扎花灯的……还有就是在屋檐下一排排五颜六色的风车齐刷刷得转呀转的,在不知哪一家铺子里的蒸屉掀开那一瞬间的腾腾热气里,香的无与伦比。
仙族孤冷,魔界苍凉,最温暖的就属人间了。伉俪挽着胳臂,爹娘拽着顽童,孝子搀着老母。人情味凝结在空气里变得氤氲旖旎,碰触到皮肤上化开一片,暖的发痒。
难道是……眼花了?横陈的板凳上空无一人,映着门外华灯初上,光影斑驳。
来往穿梭的行人越来越多,倒不像是赶着回家了。
“爷,今儿个就是风车会啊。”小二甩过毛巾抹抹桌子,下巴点点门口。“那么些人全是来赶会的,您不去凑凑热闹?”
江上腾起淡淡的雾。所有的喧哗在一瞬间停止。万籁俱寂。
似乎所有人都睡了。
紫丞稍微觉得有些不对,外面有不寻常的动静,似有若无的传过来。
莫非是侥幸逃出来了。
或许当时自己就应该赖着不走。明明是自己先抓起他的手说‘怎么都不会离开’的,却又是自己先放开了他的手。
为什么要放开他?楼澈一口饮尽瓶里的酒,清凉贯穿过喉咙,被肠胃暖的温热,喉头上的甜,嗓子里的苦,流到到肚子里回归成最原始的辛辣,像被戳破了心里最尴尬的膜,还原出来的是遮掩不了的容貌——魔物是最残忍最嗜杀,最恶毒最善变的东西,这些在天界被当成定理一样存在的说法究竟什么时候在自己脑海中也变得根深蒂固了?在紫丞说自己没用的时候嘴角挂着是让人心寒的冷漠,那是残忍么?那是恶毒么?那是前一秒要齐心协力后一秒就分道扬镳的善变么?连沉稳睿智的离墨都会摸着自己的肩膀叹气问‘这是个什么道理?’的。
我舍不得死,我舍不得离开你。
就那样,舍不得。
就这么在小酒馆里呆到了天要发黑,脑袋说不出的昏昏沉沉,外面行人走得急促匆忙,应该是归鸟急着返林。
若真死在他手里,会不会觉得很遗憾呢?
突然有微妙的触感滋生在唇边,好像某一次的拥吻又重新出现。柔软的气息是紧紧贴在自己面颊上的,不由自主的张开嘴,就有舌头灵活的涌进来,细细扫过每一颗牙齿。
口腔里全是他的味道。刻骨铭心,忘记不了。细腻粘滑,那比熏风都醉人。
眯眼望过去。繁盛无双。娇柔雍容。长歌当哭。
那一场‘困魔’大雾终究是困不住自己这个纯净的仙人的,紫丞的一场奚落是要故意赶自己走,这自己要比谁都清楚的。可是……
离墨师兄在答应借给化去这大雾法宝的时候笑得意味深长。
〔长梦寻安〕
“……倘若这个办法还不能成功的话,我宁愿牺牲人仙两界独保我魔族!”楼澈恍惚有些醉了,脑袋里偏偏又硬挤出来这一句。
那还是多少天前,紫丞跟着琴瑚鹰涯他们在雨苍山议事厅的话被自己无意之间听的一清二楚。魔族之王的表情在他秀美的脸上毫不掩饰的无限放大,眼神冷冽决绝到无情。‘宁愿’,‘牺牲’,‘独’,每一个词都犀利无比的,陌生地闪着寒光的,让自己怎么都没办法反驳的。想都没想就钻进去同他理论,争到面红耳赤的结果就是一气之下跑了出来。
“啪啪啪。”
前方雾里无比嚣张的拍手声,和着阴沉的笑,透出来的是古树一样的身影,瘦小枯干。“不愧是黎王大人呢。竟看得出我这‘困魔’困不住仙人呢。”
紫丞低头拨琴,也笑起来。“那紫某也是否该感谢司马主簿,还留得一点时间出来给紫某说完那些话呢?”
澈你根本知道这个幻境困不住你的吧?
而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紫丞抬起手掌,纹路里似乎还牵绕他的影子。
“……什么?”楼澈不可思议的望着他,这些话不像从他口中吐出的,好像是响在另一个世界里的错觉,“弹琴的?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啊?”
“呵……”紫丞要转身,“我说过的,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种自命不凡的仙人——楼澈,我相信‘困魔’这种小小幻术还是困不住你的,假若你连这种愚蠢的幻术都识不破的话——”拖长的尾音是冷冽的蔑视,可是刚刚的那句‘我相信你’还残留着余温的。
“……到底拿什么来救我?”
“楼澈。”
有人从身后站定。紫丞端着琴,静静的从雾气里透出来。
“……弹琴的?!”楼澈不禁睁大了瞳孔,紫颜色映在眼里霎那温暖到死,接着就扑过去,“你这家伙!刚才死到哪里去了……让本大爷好……”
楼澈听见紫丞声音,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到手腕一疼,法术形成的咒法登时破碎,风声就像潜进了水里的鱼,顿时消失的无踪无影。“哎?”他赶紧转过头,但身边是已经空无一人。“……弹琴的?”
视野里惨兮兮的充斥着白色,望的久了,几乎连自己都快要消失进去。楼澈一下觉得有东西在心里凉的沉了底。——刚才还明明拉着他的手说不放开的。
“弹琴的——!!!”雾气被震得腾起微小的振幅,楼澈狠命的向前跑着喊着,但那个名字软软传出去后却触不到任何东西,漂泊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似乎要永远延伸下去。
所有的风车都在转动。
枯瘦的手指骨节突出,从窗上摘下一朵风车,又放在眼前欣赏。
“主簿……附在楼澈身上的傀儡被发现了!我们什么都没有打听到……”有人来报。
楼澈紧紧拽住紫丞的手,生怕一个转身,身边的人就不见了。他紧紧握着湖颖,幽绿的笔从浓雾里泡的泛白。
“到处都没有人呢……”
紫丞站定。明明没有风,在雾气的流动的间隙里,偏偏又听得见呼啸而过的风声。“是被人布下了……结界吧?”
“弹琴的,无论如何,本大爷都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雾弥漫,云消散,风黏雨稠月正残。并非是天荒地老的誓言,也不是生死别离的承诺,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而已。
“我相信。”弯起手指扣紧他的手,紫丞微微笑。
下楼的时候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大厅里凌乱摆放的桌椅,残羹剩饭依旧是原本模样,好像就在昨夜一切正在进行的时候却突然中断掉。而雾已经漫进了大厅里,桌面上泛着刺眼的白光。
“小二!!小二!!”楼澈喊了两声,回音撞在某处又反弹回来,清晰地像有人在对面遥相呼应。
“澈……不用再喊了,都不在了。”楼澈还欲喊,被紫丞拦下。
“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起了点……”楼澈皱起眉头望过去,嘟囔声顺延下来化成惊叹语气:“——雾?!”他使劲揉揉眼睛,“弹琴的,本大爷没记错的话,现在应该才刚过八月吧?”
“嗯……”紫丞放低声音,“而且……你没发现,除了我们两个,周围不是太静了么?”
的确。原本记忆中早起的鸡鸣,街道该有的熙攘,楼板上来回走动踩出的吱呀声,下面大厅里的杯羹碰撞,门外小贩们的吆喝……好像全部都被这场大雾吞没干净了,一点也没了。
世界静得出奇。
〔大雾天〕
无论如何都只是感觉静得奇怪。
“你没说——”
“我说了!!!!!!……吓?”没刹住的话变成脱缰的小马,冲出嘴边又撞回心里,回音在狭隘的空间里横冲直撞,窗外的细柳摇了三摇,招来几缕晚风。“我……”
紫丞低下头,将他急得面红耳赤的解释缓缓咬进嘴里,笑了。
“弹……弹琴的……”
嘴里是自然哼出的音符,无内容得拉着平缓延长的调子,刚刚才脱化成型,就一下融化进他炽热的眼神里,消失,殆尽,任凭堆砌起更高涨的暧昧。
除此之外,仿佛只剩二人耳厮鬓磨一室私语。
“嗯?”紫丞低头看看他,像只树懒似的正吊在自己身上,闭着眼睛,长睫毛安静覆盖过惬意的笑意。心里大致已经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就探身下去蹭他的鼻子,温暖的气息扑到脸上后连绒毛都蜷了起来。故意的问。“在想什么?”
“哈?……没有啊。”楼澈跟他四目相对,亲昵感源源不断的涌现,脸立即又红了大半。“本大爷……觉得就这么抱着……很舒服。”
“哈哈。”紫丞在他颊上啄着,一寸一寸游移,最后点回嘴唇。
(完)
风车转的像记录的年轮。手边的薰风,脚下的月凌渊,岁月渐老,沟壑流年,总有一天,都会不复存在。
就像是故事都会有结局。或许我的结局就是……
无止尽的等。
在长街的那头,有人倚在城墙上抱琴独奏,手里移过一朵青色风车,月光撒了一整肩膀,紫的潋滟,美到极致。
那是过了多少日子。
长安的风车会一度一时节,往日的人已经匆匆老去。没变的好像还剩下那些风车们。在各自的屋檐底下挨过千年万年的时光。
不知道经过了究竟有多少地方。楼澈终于跑的累了,胸口好像燃了火,旁边的人烟逐渐稀少,一轮明月在云里缓慢游移。
这是一条长街,两边屋檐的风车声也正在逐渐变小。月光被对面的城墙遮住,原来清楚的路一下变得模糊。
楼澈往远处望望,失落微风似的徐徐袭来,透过血肉骨骼,最后在身体里固定成型。“弹琴的……你就这么不想见本大爷?”楼澈喃喃自语,“真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吗……”声调小了下去,轻的像喘息,连自己都快听不到了。
〔终〕
“哈哈……”门口传来再熟悉不过的笑声,像谁没忍住。
楼澈赶紧回头,却只能看见有身影一闪。“弹琴的?”楼澈转身就慌忙追了出去。街头花灯绕眼,多少个颜色被拉成长线,环绕住整个繁华长安。
“……怎么啦?”楼澈看他停下了动作,稍微有些奇怪,于是也抬起身子顺着他注视的方向望过去,“看什么呢?”
“……没。”紫丞头低了一些,半边紫发遮住了他一般的视线。又重新压上他的嘴唇,把楼澈下半句‘本大爷什么都还没看见……’给活生生堵了回去。
好多天不见了。彼此身体上熟悉的味道沉淀出些久违的香,有些东西时间久了会变得生疏,而生疏了的话就会从心里反而更加深一层。想忘也忘不掉。
先放青的还是紫的又考虑了好久,摸了半天仍然拿不定主意。紫丞当时逆光伸过来的手,那体温似乎还牵绕在这朵紫色风车上没散尽。楼澈眼神柔软下来,将青色风车端端正正插在那佛台上面。
“弹琴的……无论如何,你平平安安的……”话刚出口,带起心里狂风巨浪般的反应,自己的愿望不是这样的,这根本不是出自本大爷心里头的,但终究还是害怕太过奢求不易实现么?楼澈咬咬牙。
弹琴的,你不仅要平安,你要回来啊,你快回到本大爷身边来啊。本大爷要看得到你才知道你好不好啊。本大爷想你了是真的真想你了啊!
一青,一紫。
果真有专门供许愿的风车小庙。青墙灰瓦,建的别致。里面香气缭绕,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楼澈也就神使鬼差的挪了进去,抬头就看见一尊不知道是谁的塑身金像,台前大大小小插满了风车,各种颜色的风车衬着他铜黄慈眉善目的模样,分外喜庆。
“现在在这世道上啊,等是没啥用处的,借酒浇愁就更傻气了,小哥莫不是丢了心上人,怎的就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会上转悠啊?依我看啊,小哥你拿着风车去前面庙里许个心愿吧。说不准就能成了。”
“许愿?”楼澈有些哭笑不得,他堂堂一个仙人要去小风车庙里许愿的话,传出去会被别人笑话的吧?刚要说话,老头自自己架子上摘下来一朵风车塞在他手里。
“许成双的愿,风车自然也得成对拿了去才好,呐,拿好了这一个。”
楼澈漫无目的的走着,说不上该去哪或想去哪,跟着某一股人流,脚底下软软的。
耳边是哪家楼子里的歌姬弹着琵琶,唱的期期艾艾。“……正想他,月满月残孤枝栖鸦,酒醉酒醒泪如雨下,空思念,独牵挂!”哀柔的声线散进嘈杂的人声中,覆盖不了,也淹没不了。
前面突然被一只手拦住了去路,楼澈一顿,才看见是一个老伯,满脸堆笑的将自己手中的架子挪了过来。“小哥,买一朵风车吧,咱这长安城风车会里扎的风车可都是有规矩有说法的……比如说你看……”说这就开始要比划给楼澈看。
“风车……会?”是那个自己磨了弹琴的很长时间心心念念一定要来的风车会。现在他不在了,自己竟然全然忘了。
楼澈抬眼,被屋檐遮住了一角的视线里,夜正蓝的发紫。
紫丞的紫。
“……道理就是因为澈你动了真情了。”有人浅笑,在身边缓缓坐下,紫色袖子伏在粗糙的桌面上,掀起似有若无的微尘,几乎迷乱了自己眼睛。
“弹、弹琴的?!”楼澈一抖,手中酒瓶应声滑落,浆液咽透桌子沉淀成黯艳的红,醇香溶进空气里。
但那身影像自己喊出的尾音似的逐渐透明,楼澈眨眨眼睛,竟一时分不清楚哪是紫丞哪是夜了。
毕竟每个人都有一个家。
自从楼澈拜托离墨将大雾吹散之后,一连几天,几乎快将整个长安城倒了过来。都竟然没有找到关于紫丞的一丁点痕迹。那串紫色的身影,就好像跟着那场大雾,散的无踪无影。
莫非是被抓走了。
楼澈缓缓放下酒瓶,伏在桌子上。耳朵里全是深沉的响。
弹琴的,本大爷醉了。只有醉了才会说真话。
是真话。是心里话。
“澈儿……你终究还是经了人事。”眼睛是望着自己脖子边缘那片怎么都褪不去的潮红。“虽知道他不久也许会对自己不利,也还是义无反顾要帮他。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他是魔,我是仙。自古不两立的天差地别,又偏偏能逾越过去然后走到了一起。是前世注定,还是机缘巧合?楼澈想了很久都没能明白。其实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有什么原因,也不需要去担心什么结果,他要是去灭仙界那就去灭好了,大不了也死在他手里。
然后被他说成‘离家出走’。
“不是要‘牺牲人仙二界’么?那本仙人又算你哪一门子‘家人’?本大爷出来就出来了,为什么非要说‘离家出走’,到底跟你有什么瓜葛?”楼澈突然愿意自己醉死进这盛世长安里。
揽过酒瓶送到唇边,门外阳光闪耀,嘈杂紧接着也爬进感官里,就不由得一愣。
“是么?”司马懿缓缓踱开步子,眼角一沉:“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说罢便登上观望台,身后大声求饶的呼喊被拖得很远直到没有痕迹。华丽的画舫从江上飘过,沿岸打起繁盛的灯火一盏盏的正在熄灭。整个城市正归于沉寂。
“黎王……无论你多精明,这次专门为你而备的风车会,你终究还是自投罗网了不是么?”邪魅的笑容下面,那根风车应声而断。
司马懿走近来,捻着胡须,“在下虽然道法尚浅,但这困魔阵既困得住长安,那这长安城里的龙也好凤也好,自然都跑不脱的。——所以这‘风车会’,黎王殿下,您怕是必须要赏这个脸了。”
“哼。长安风车会一年一度,自是繁华无双,紫某倒真想去看个究竟的……这个暂且容得商议,不过么……”紫丞轻轻拂过琴弦,叮当串响从指尖迸发,清脆入耳,却又摄人心魄,继而凄厉无比,甚至可以断竹裂帛,回荡在这空旷的长安城里,铮铮作响。
“司马大人藏进这风车里的小虫儿,借了澈的身体跟紫某套话儿这件事情,”嘴角一扬,笑容就没在了眼神里,瞬间紫光流转。“却不能不算一账呢。”
“无论如何,本大爷都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我相信的。
你会来的。
“弹琴的你——”楼澈捏紧了拳头,有风钻进脖颈里,和刚才的汗水混合在一起,黏在背上形成很难受的刺感,冰冷粘稠,放不下又甩不开,痛的一塌糊涂。他紧盯住紫丞,声音从牙缝里吐出,几乎一字一顿。“我会救你出去!本大爷说!到!做!到!”
紫丞回头,浓雾遮住他一半表情,剩下的一半又隐藏进长发里看不清楚。“——哦?那紫某只有期待了。”
说罢便向前走去,步子迈的稍微更大了些。后面的人被层层叠叠的雾气环绕着,清楚了再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楚也感觉不到。
“楼澈。”紫丞表情不变,伸出手挡下他,“别过来。”
“呃?……弹琴的?”楼澈一愣。被拦截在半途中的动作化做尴尬的火热,缠在胸口。
“楼澈……像你这么没用的仙人我倒是头一次见到。”紫丞抬眼,视线冷的寒心,“说什么大话,什么要帮我,什么要救我?你在只会制造更多的麻烦,只会碍手碍脚你知道吗?”口中的句子甚至有点连不起来,碎在地上如同玻璃,刺的眼痛。
像直冲入云霄的鸟,就这么没有了回应。
“弹、弹琴的……呼……呼……”不知道跑了多久,楼澈扶住一根柱子大口喘气,这座被雾覆盖的城市变作没有了出口的迷宫一样,怎么都跑不到尽头。楼澈抹抹滑到下颚的汗,前后望望,仍然是厌恶到了极点的白色。
怎么都挥不去的白色。
“弹琴的你站好,看本大爷把这该死的雾给吹跑!”楼澈竖起手指,催动咒语,空气绕成小小的漩涡从他手指间扩散出来,紫丞感觉到瞬间便有凉意蹭过脸颊,头发连同衣摆一起向后翩然飞舞,拉着狂野的线条横行。但雾气像是被硬黏在空间里的颗粒,纹丝不动,反倒是那些装饰在梁下檐角的风车,色彩斑斓的颜色透过浓雾变得愈加温和,哗啦哗啦转动时各自渲染了一小片的光色。
媚的耀眼。
“澈!……停下来!”
我真的相信。
长安城好像被人施了咒法。
大雾像洪水一样倾泻进了街道,原本该摇曳的树枝,招展的旗帜,连同檐下插好的排排风车,像是被镶嵌进了琥珀,纹丝不动。而雾气,却像流水一样,从脚下蜿蜒过去。
“这……这很奇怪啊!好端端的为什么一个人都不在了?昨晚睡下前还听见蛐蛐儿叫的欢快,一夜过去,倒像是本大爷莫名其妙落进个冰窖一样……独眼鹰和小姑娘呢?连他们都不在了?”楼澈左右张望,然后记起来。
紫丞默然——鹰涯,琴瑚,说好了无论生死都不会分离的朋友甚至是亲人,竟也这么消失了?像心里空了一大块。
手忽然被拉起来,掌心折叠,温度趁虚而入,转头过去是楼澈认真横起来的眉毛,和满脸的‘你放心好了’。
“这……”楼澈也觉查出了。
“这不是错觉……”紫丞眼神变得犀利,“是有人……故意这么做。”
果然。
“好大的雾。”紫丞打开窗棂,一股寒气扑面,连窗边翠柳在白雾里显得鲜嫩无比,细长的叶子罩了霜一样洗的格外清灵。红的窗,绿的柳,连朝浓雾如铺絮——可,这毕竟是夏天啊。
“啊——嚏!!”身后冷不防传出来不寻常的动静,缩在床上的人伸手扯过来一条锦被将自己裹的只剩脑袋露在外面,“喂!!大早晨开什么窗户啊!!”抱怨声中夹杂三分沙哑,一丝睡意,另外还有几下鼻子抽动。
“澈……你看窗外。”紫丞过去,把他拽起来。
“你没说。——是我想你了。”
夏夜其实有时候会被错觉是装在做工精致的锦盒子里的。
长安城就是那个盒子,蝉鸣有时穿过长空,却在另一端被截了下来,就留出一段安静的空白。之后又会突然从某一处爆发,再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