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千秋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很割裂,她关注日本股市崩盘这件事,所以会搜集相关报导,由此总觉得这是件大事——在媒体上,这个国家很多人,尤其是社会精英,都十分关注,而且不少人已经有了悲观看法了(虽然这不是主流)。
而在现实中,林千秋走出家门,经过家附近的街巷,能看到的只有新年景象:家家户户门外都有新年装饰,商店外也多得是新春商品,经常能够看到小孩子们玩新年期间常见的传统游戏,还有大人们,也因为新年的关系四处拜访。
林千秋从这些人身旁走过,大家说的话、脸上的神情,都和往年新年时没什么不同。
“嗯,很严重,很多人大概会因此破产吧。”林千秋回答了身后的林美惠。
林美惠点点头,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了一样,有些紧张地说:“千秋也买了一些股票吧?这样还好吗?”
“没关系,之前已经卖掉了,市场太火热了,火热到了不正常的地步,所以……”林千秋解释了一下,但没有说更多。
这样的突然事件,让1989的除夕都蒙上了深深的阴影。
当然了,大部分人其实并没有炒股,而炒股的人呢,也大多不会抵押、加杠杆什么的,所以不会股市大跌立刻怎么样。类似‘别慌,这是技术性调整’之类的话术,这个时候还是有作用的——这也不能说是蠢,一方面是人在无望之下抓救命稻草都差不多 ,另一方面股市本来就是有涨有跌的地方,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起起落落,没道理这次就不同了。
当然,突然这样大跌肯定是有问题的,就连媒体也有一些猜测放出来了,私下流传的‘小道消息’就更多了……所以才说,1989年的除夕蒙上了阴影啊。
“柏林墙?”南云凉介扫了一眼电视机:“我们上次一起去西德时,还在柏林墙拍过照……世界变化真快。”
他们之前一起去欧洲旅游过,西德也是旅游目的地之一。从林千秋的游览体验来说,西德在欧洲也是数一数二的,不愧是‘橱窗’。
“这只是个开始……”林千秋想到了之后更大的变化摇了摇头,但她也没有说更多,再多就不应该是她现在能说的了。
她确实对日本经济泡沫的破裂是一种旁观者的心理,此前泡沫时代流光溢彩的一切她也喜欢,但就是一种‘体验’罢了,真的消失也和某个限时限定结束没什么不同。可是,当这件事变成了一个个具体的悲剧,作为正常人她也很难没有触动。
一旦卖出,今后就是再涨也和自己无关了,原本的浮亏就会变成实亏。而比这更糟的是,即使卖出也无法补上资金链差的资金……
那么,没有投入那么多,没有资金链断裂危机,有资本等股票再涨回来的投资者就能保持较好心态了吗?也没有。因为股市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虽然官方不停给大家加信心,暗示了不少利好,可各种救市的措施施展,股市都是一潭死水。
崩得很稳定。
“本来以为这种事只会在报纸上看到,不然就是听人说,没想到也会发生在自己的生活里。”林健太郎有一种这个世界不真实的荒谬感,要知道他也在股市里放了不少钱(当然,不到全副身家的程度)!这些钱他主要是学林千秋的操作,另外也是在林千秋的提醒下,他也从股市提前撤出了。
当初撤出时,林健太郎也不是没有犹豫和怀疑,毕竟当时股市的情况实在太好了,红得发紫、热得烫手。就那样撤出来,是不是天上掉下来钱不赚?至于所谓牛市马上要结束之类的理由,对同样沉浸在泡沫时代幻梦中的人来说,其实没那么大说服力。
林健太郎之所以最后还是按林千秋说的撤出,完全是因为林千秋是他亲爱的妹妹,而且之前无论是卖地,还是选股,他都受到了林千秋的指点。现在他赚了不少,让他从股市撤出,即使他不认为股市真的会崩盘,也很难不按林千秋说的做。
在股市崩盘后,是意外的平静。这种平静,身处这个时代的人并不会奇怪,反而是林千秋这个知道未来的人有一段时间无所适从。
不过她慢慢也理解了,就像上辈子在国内,股市不是也有大跌的时候吗?那时候除了一些炒股的人叫苦连天,平常刷视频的时候还能一闪而过看到,其他时候这对大众就是一个消息罢了,甚至这个消息都听不到。
大家的生活照旧过,一切如常,只有之后有一场旷日持久的萧条,大家才能在多年后回头再看,为这次股市崩盘赋予特殊的意义。如1989快结束时日本这一场股市崩盘,又比如1929年那场拉开大萧条序幕的‘黑色星期四’……
于是圣诞节就这样甜蜜而普通地过去了。
第二天林千秋从酒店房间起床时,南云凉介比她起的更早,她洗漱完毕从卧室里出来,南云凉介正在客厅里打电话,应该是工作上的事。见林千秋出来,他迅速结束了电话,指尖在电话上敲了两下:“已经叫了客房服务。”
房间的隔音还可以,但也不可能完全隔音,林千秋起床后用盥洗室,他在外面肯定能听到,那个时候就按照两人的口味叫了早餐。
偶尔,极其偶尔的情况下,她能在商店里听到有人谈论股市上的不顺。但也没有想象中的、差不多是世界末日一样的崩溃,其中的抱怨不比说起加班时更强烈——或许是投入到股市中的财产并不多?也可能是还抱着涨回来的希望……
总之,日本股市崩盘之后的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很多天里,几十年后会被描绘成兵荒马乱、一片灰暗的日子,在林千秋这个亲历者眼中,平静得让人诧异。甚至随着时间推移,一开始就扛不住损失的人不再发声,大家注意力转移,相关报导都变少了。
第232� 泡沫破碎(2)
这也足够了,确定林千秋没有在这次事件中财产受损,林美惠就不管了——世界上绝大多数事都是这样的,只要自己,自己的亲友没有受影响,那哪怕是影响深远的标志性事件,那又怎么样呢?在发生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根本不知道这件事都很有可能呢!
比如林美惠,如果不是这一次林千秋正好在看相关新闻,她要多久才知道日本股市大跌(这个时候还没人说这是崩盘)?哪怕日常生活中,报纸杂志也会报导,她不关心这类新闻,大概率也会一扫而过,根本不放在心上吧。
又何止是一个林美惠呢?应该说林美惠这样的,才是此时日本社会中的大多数。股市崩盘,甚至日本经济泡沫彻底破裂这种事,他们都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反应过来。
“……看起来很严重啊。”在林千秋看关于股市新闻的时候,洗完衣服的林美惠从她身后经过,她刚刚就听到电视机里播放的新闻了,现在看电视上有股票大厅现场传回来的影像,也是有点吃惊的样子。
影像里的股票大厅就像平常一样人山人海,不同的是,平常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有自己的目的,这一次却都像是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有的撞到了一起,拥挤到几乎要发生踩踏事故了,也没有人关心,更没有去管理,很多人都失去理智了。
这种场景其实很吓人,不过影像只呈现了一两秒,很快就拉远景了,远景没那么有冲击力,观看这条新闻的人可能还没什么感觉——林美惠就差不多,她最多觉得这是件大事,毕竟这个场面,还有主持人的严肃表情,都说明了这点。
说完之后的林千秋神情怅惘,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身处这个时代,每当她见证一件大事发生时依旧难免陷入某种情绪中。其实那些事很多都发生在远离她生活的地方,根本影响不了一丝一毫……只能说她的特殊经历造就了这一点。
生活在当代的人,或许能知道发生的事是大事件,却始终无法体会这件事的意义深远。而能够体会到事件标志性地位的,即使亲身经历了,体会到也是时间过去很久了。只有林千秋,她经历的同时就知道这是一个时代的节点。
这种经历同一件事,感觉却完全不同的体验,几天之后林千秋就亲身体会了——12月29日,一个马上就要迎来新的一年的日子里,几乎是没有预兆的,日股在达到自己的顶峰后,陡然间掉头,然后一泻千里!
每当林健太郎想到,在是否撤出股市这件事上他是犹豫过的,之后也曾多次后悔真的撤出了,他就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此时日本歌谣界的制作人,金字塔尖的固然能够靠版权费吃一辈子,而且是奢侈地吃一辈子,但他显然不属于那类。
所以总的来说,他也就是赚个辛苦钱。而股市里的钱也占他身家大半了,就算是这十年的辛苦大多白费了,这无论如何也不是普通的打击了。
“这样啊,那还真是……”听到这样悲惨的消息,林千秋也没办法说更多。
他的出发点只是无法拒绝妹妹,也做好了错过这一波牛市赚大钱的机会的准备。现在股市崩盘虽迟但到(林千秋提前了小半年撤出,确实提前太多了,所以林健太郎觉得股市崩盘来的迟),他也同样意外。
更让他惊魂不定的是,这次股市动荡的剧烈程度,以及延续时长——其实剧烈程度还好说一点,确实是一下崩盘了,这种幅度在股市里极其罕见,但弱一些的大跳水时间长了,散户也多多少少都能体验一回。
更麻烦的是延续的时长,虽然从崩盘到现在也才两三个月而已,但对一些加了杠杆的股市投资者,这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就算没有加杠杆,投入较多的人也要面临资金链断裂的危机,必须选择割肉卖出,至少回一点血了。
“……我的一个朋友,几乎全部身家都投入到了股市中,这次股灾全完了——原本以为还有反弹的可能,但最近的情况……”林健太郎摇了摇头:“或许今后还会反弹吧,只是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了,绝望之下,昨晚就在公寓里烧炭了……”
从葬礼回来的林健太郎吃了给他留的晚饭,非常唏嘘的样子。的确,从大环境来说,大家已经不怎么说股市崩溃的事了,好像不去说就可以不用面对股灾之后的一地鸡毛,甚至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但是,事情事实上就是发生了,其影响也在不断宕延。
具体到个人,就是一个个悲剧在发生。
林千秋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而是去开了电视,调到了自己喜欢的国际频道——没想到正在放一部最新的纪录片,是关于柏林墙的。
这的确是新的不能再新了,要知道柏林墙倒塌的标志性事件,就是东德决定拆除柏林墙,就在今年11月9日!这个时候制作一个关于柏林墙的纪录片,也算是赶热点了——林千秋多看了一眼,果然不是东西德自己制作的纪录片,而是英国人制作的。
德国的情况现在有点微妙,德国人自己的媒体,无论是东德,还是西德,反而没办法像外国人一样,对一件事就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