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传来下榻穿衣的窸窸窣窣声音,不久,房门被从内打开。
花兮很是自然,蹭着他就从边上溜了进去。她看上去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身形也摇摇晃晃,却总给人一种在找着什么的感觉。
“你在干什么?”在她身后,燕绥之带着疑惑地跟着。
或许是因为那天见到失火村落和收下了老人最后的神识,这几日花兮一直休息不好,心头像是凝着重重的事情,缠得她几乎窒息。说到底,她并不是多硬心肠的人,在曾经被逼着上战场之前,她对于生死,是有畏惧的。
只是,那种畏惧随着她的经历和成长渐渐被压在了内心深处,许久没有醒来。这一次却不小心被大火又勾出来了。
于是,便很难再压下去。
这样的距离,花兮不可能没有发现他,只是,她单单对着树,没怎么搭理。
站了许久之后,燕绥之走上前来。
圆月之下,草坡坪上。
花兮背对着万家灯火,眼前是一棵枯树,她拿手一下下碰着树干上的干枯痕迹。
“你觉得,你像不像一道疤?”花兮嘟囔着,又闭上眼睛,“或许,这种手感,更像是结疤时候,伤口上的痂。碰着很硬,一旦撕开,底下便是没有长好的粉色软肉,脆弱得很。”
可花兮现在实在头疼,连打一顿都懒得出手,也不管会不会被谁发现、会不会惹出事端,随手放了烟雾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每个人都有那样一段记忆,不能提起,不能触碰。
哪怕是以玩笑的姿态,哪怕是自己不经意想起。
若是按照她以往的性子,这样的场面,怎么会没有意思。她从来只会觉得越乱越好,又何曾因为人多退却过。
她只是……
她只是因为刚刚那句话,无意间想到了成为魔君之前的那段岁月。
“你们……”
“小燕燕,这句话,让我自己来回。”花兮将声音放软,从后边钩了他的脖子,身子却探向前边,向着那个小弟子,“你说得没错,生生死死,的确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而今,你觉得那个人伤得重,不过是你没见识,反正,在我眼里,那真只是小伤而已。”她笑得艳绝,“毕竟呀,我所知道的大伤,当是腿骨俱碎,被生生碾成细粉,随着鲜血流出,还得长枪撑地,干熬过去,继续与人打斗呢。”
——便如,当年对抗妖兽的战场上,满身鲜血的她。
花兮仍在嗑着瓜子:“所以啊,他只是晕过去了,那个小伤口,算是我送他的见面礼,不必客气,也不必还了。或者,要还也行,只是不晓得,你们谁有这样的本事。”
“若说这胸膛处的贯穿是小伤口,那你讲,是不是出了人命也没什么了不得?”那边有一个小弟子被激得脸颊通红,连带着说话也词不达意,本来应当是极有气势的一句质问,生生因为这样,被削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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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这几天,他莫名地便会感觉到头疼,好像被无故注入许多鼓鼓胀胀的东西,那东西来得突然,叫人猝不及防,全部堆在他的脑子里,甚至要挤到塞不下的地步。燕绥之不自觉地眯紧了眼睛,原本放在身侧的双手,也在这时候抱住头。
他满脸难耐,自然也就忽略了周遭朝他涌来的白光。那白光里边夹杂着幽幽的蓝色星点,像是草木间被引出来的灵气。
这感觉很难受,同时却也因为灵力的汇入,叫人觉得安心。
然而,每看见一次,他又多一次震惊。
这样的功夫实在罕见,若是可以,他很想把花兮收于教下,这绝对是很大的一个助力。可同时,他也比谁都清楚,这样不行。
且不说她自身强大,根本无需加入哪个教派,也无心任何势力。在此之外,她还是一个很怪的人。不是说什么性子行为,只是这个人。
“言师叔!”
“师叔!”
“怎么会这样?!”
只是,在这样的时候,却不容他纠正。
于是,他只能低着头掩饰情绪,平和阐述:“那人并非我教门下。”
“哦,看他叫我教主,还以为是什么手下呢。”
“教主?”她转向迟玖,“那个人叫我教主,怎么,难道那是我们的人?”
按理来说,这样一个称呼,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抵过了对方之前言语的过失,若是无心惹事,理当见好就收。可花兮从来不是一个晓得见好就收的人。
身为一界之主,与六界至尊等高,她需要去看谁?除却人界之外,余下那些活得长些、有见识的,谁不知道,在任魔君花兮虽性喜玩乐,却非是以继承上任,而是刀山火海里厮杀过来,曾率兵抵抗妖兽,以杀入世,以杀止杀。这样一个人,谁又敢在她面前给她什么脸色?
而在这样的时候,对方忽然撞上来,以这样义正词严的姿态,对她叫骂。
啧啧啧……真是叫人讨厌的“正道”嘴脸。
花兮冷笑。
这个男子显然是后边那种,平时被小辈们捧惯了,又被江湖名利浸染,因此,才受不得这样被人忽视的刺激。否则,不论是放在平素何时,他都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在武学里边,年纪不是无用的。年纪越大,自然修炼越精越纯,却也不是至关重要,毕竟,虽然少,但天才这种人,还是存在的。
而能够坐上魔教护法和教主的位置,这样的人,哪怕再怎么年轻,又怎么能拿“黄毛小儿”来比?
迟玖见状皱眉,正欲再度提醒,却被眼前人插了空,挡在他的前边。
“没什么,我不小心踩空了一下。”
见他们这样旁若无人地聊着不打紧的东西,那边的中年男子气得连胡须都要竖起来。
迟玖贴近花兮,耳语对她:“姑娘,这个人不简单,小心为上。”
燕绥之并不是没有听见,他也知道这是一句善意的提醒,可看见迟玖和花兮离得那么近,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开心,于是稍稍往那边走近了些,佯装无意地撞着迟玖,将迟玖隔开。
“不好意思,你没怎么样吧?”燕绥之的动作并不明显,不论怎么看,都像是真的无意。
迟玖面对着周围的包围圈,觉得有些头大。
他不清楚花兮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她是哪门哪派,甚至也怀疑过,她会不会是正道卧底,这会不会是什么计谋。可即便对她有再多猜忌,在事情弄清之前,她对于他的意义,最为重要的那一个,还是救命恩人。
在迟玖的心里,他有保护她的责任,不关其他,只算报恩。
夜依然深。
3.
当魔教教主与魔教护法同时出现,会有怎样的效果呢?
即便不愿意承认,可这时候,燕绥之也忍不住想,她大概是真的什么也没放在心上过,而他从来都不是特别的。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原先笑盈盈望着自己的那个女子,也可以用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笑意,对着旁人?
或许……
的确,她爱玩,所以来了这里。但被发现可就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了。故而,即便大大咧咧如她,也不得不收敛几分。只是因为来了这么久,总是无事,她最近放松了警惕,说起来,要不是今夜感觉到这些不对,她几乎就要把这一茬儿给忘了。
“嗯,还是小心些的好啊……”
这么念着,她难得有了睡意,浅浅睡了过去。
“这般强劲的灵力,当真是风携来的吗?”她喃喃着,退回**,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不过也是,六界各自分明,哪有那么碰巧,会在这里遇见谁啊……”
大概是这几日被那火烧得心神不宁,此时的花兮即便觉得奇怪,也实在懒得去多想了。
再说,六界里,除了妖道和鬼道,其余的,比如神魔仙,都应当在自己的地盘,胡乱串门其实是不大好的行为。因此,大家几乎互不干涉。
2.
做完这个动作,燕绥之想了想,走到窗边,随手划了个动作。
也就是这一个动作,外边的草木花树上边所覆盖着的灵息全被调动起来,它们点点招摇,随着风的流向,忽浓忽淡,完全掩盖住了这房间里的异常。
花兮蹙眉:“不是,你又小回来了。”
经过刚刚缓冲的那一遭,她已经开了大半灵识,却是怎么也没有办法再探到什么灵气、什么波动了。
“大概是我的错觉吧,混沌的时候,总容易弄错事情。”
燕绥之低着头,身子往后微微仰着,手却环上挂住他的花兮的腰,怕她摔下去似的。
“藏了个人?”
“咦,好奇怪。”
1.
夜间,燕绥之辗转许久,睁着眼睛看着帷帐,怎么也睡不着。他的脑子里回**着的,都是这几天的事情。
燕绥之不是花兮,自然不懂她心中所思所想,他只能站在自己的角度上看着这一桩桩事情,并且因为自己的一些猜测,而心情受到影响。
干什么?花兮眼睛一眯。
那些波动,在他开门的那一刻,消失了。
她转了转眼珠,转身环住他的脖子,笑得随意:“哎呀,怎么说呢?唔,我刚刚梦到你这里藏了个人。”
猛然睁眼起身,飘忽间,花兮已经站在了燕绥之的房门外边。
她细细感受着空气里还没来得及散去的微微灵气,却碍于自封了灵识,辨不真切。
犹豫了一会儿,花兮抬手敲门,声音里带着笑意,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小燕燕,你睡了吗?”
“唔……”
在最后一抹灵气消失于他身前的那一刻,燕绥之终于没忍住,低呼一声。
与此同时,住在隔壁房间的花兮感觉到了轻微的波动,她轻一皱眉。那不像是人界的功夫,而更像是精魅一类,在借着月辉吸收外物精气,以此充盈自身。
她垂着眼睛。
“我不会剥你的,你没对我怎么样,我也知道那样疼。”
在她的身后,燕绥之站在一块石头后边,静静将她望着。
只要情绪翻覆上来,便会失常。
便如此时。
4.
思及此,心底苦涩,于是看什么也都没有了意思而已。
“伤了人就想走,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兴许是见着花兮不与他们计较,那边门下的其他弟子也站出来,一个个嚷着让她给个公道。
燕绥之听着,心底不由得一颤,却说不出来自己是为何而颤。他只是隐隐觉得,今日的她,和往常时候不大一样了。
“你——胡扯!”小弟子讲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红着脸这么喊着。
而花兮只是耸一耸肩,状似无所谓:“不玩了,没意思,我们走吧。”
但花兮却是笑着听完了。只因为,他这副样子,像极了害羞时候的燕绥之。
刚刚想到燕绥之,他便挡在了她的面前。
同在她身边时候不同,此时的燕绥之,周身都带着寒气,仿佛在对所有怒目向她的人散发着。
她当真奇怪。
因为,她不论做什么,都一点儿痕迹没有,这样的人其实是很可怕的,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让人看透。
“喂,你们放心,我在这儿呢,是不能杀生的。”
原先站在他身后的那些人顷刻慌乱,其间不乏几个年纪小的弟子惊呼出声,但他们又在很短的时间内被组织镇定下来。这样的领导力,饶是迟玖也不得不佩服。
可这个时候,比起佩服那边的整齐,迟玖更多的心思,还是在花兮身上。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身手高觉,也不是不知道她的招式怪异。
“你——”
听到花兮这句话,中年男子立刻忍不住了,刚开口准备叫些什么似的,花兮却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
迟玖只见她从自己的手上抓走一把瓜子,看似优哉游哉,实则动作极快。她嗑了一粒,随口把瓜子壳往那个人那儿一吐,那瓜子壳便如利器朝男子飞去,在他的话音出口之前,瓜子壳便穿透了他的胸膛,带出一串血珠,自他背心而出。
便是如此,让她养成了这样不羁的性子,看见什么,都忍不得。
迟玖听了她的话,稍微从之前的不悦里缓过来些,却在意识到她顺势坐牢了自己位置之后,又青了脸。即便时至如今,他依然不知道花兮打的是什么算盘,但不论如何,牵系到了魔教,他便不由得慎重起来。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认真,也是他似乎生来便带着的严谨。
既然是对方先寻上门,那便怪不得她乱生是非了。
“呵!”那中年男子此时回过神来,也察觉到了自己话里的不妥,却碍着面子,无法讲些什么别的,只能撑着,“怎的,教主是要我再说一遍?”
花兮却忽然收了之前诡异的笑容,变得好奇起来。
会不会,他其实十分普通,普通到任何一个人都能够将他代替?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认知让他的心情变得很糟糕。
糟糕到,让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即便是正邪两道,各不相为谋,这八个字,也实在是说得偏颇了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花兮回头,对他笑笑:“你方才说什么?”
花兮向来随性,并不大在乎旁人对她的评价与说辞。如果是放在平常,这样浅薄的几句话,她是不会在意的。只是很不巧,如今山村纵火一事刚过不久,那样难平的心情,一直缠在她的心上,叫她单是想一想,都气得很。
“黄毛小儿,妄自托大。”
那中年男子的身后有许多人相护,自身也是内力深厚,看得出来,是个实力与威望并存的人。这样的人不多,却也绝不止一个。
只是,有些人能够明白,并且保持谦虚,有些人却难免膨胀,但只要在一个适度的范围之内,大家也都会包容忍让于他们。毕竟,他们并非无能之人。
但迟玖就是觉得这小子是故意的。
“怎么了?”
花兮没有回答迟玖的话,却是转向了燕绥之。
之前他还想着,不管有再大的误会,护她一路便好,其余的,久了,不需解释别人也会知道,可如今却解释不清了。
“魔头!”对面有一花白胡须的中年男子朝他们指来,“在这样的时刻,还敢这般招摇,你们……”
中年男子气势极足,不似一些半吊子,外强中干,迟玖微微眯眼看他,却在发现看不透他的修为之后,沉了心思,做好打算,严阵以待。在瞧见他的防备之后,中年男子声音更加大了,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这个问题,之前,迟玖从未考虑过。
事实上,虽说同是魔教之人,然而,除却教中交往,在这外边,他们都是没有一起出现过的。毕竟谁都晓得,魔教教主从不轻易出现于人前,而左右护法却几乎不论何事都要出面,因此,江湖中混得久的,看见他们,必然认识。
而教主若要和他们走在一起,难免要暴露身份。
就在花兮陷入沉睡的同时,燕绥之朝着她的房间看了一眼,神色微冷,唇边却含着浅浅魅意。这两种气质分明相悖,却在他的身上被融合得极其完美。
这一次醒来,他的灵智,又能维持多久呢?
燕绥之抱着手臂,一分一分算着。
其中最严格的当属神界,在花兮还小的时候,她便听过许多故事,其中不乏神仙下凡被严惩之类的,在她还未长大的时候,那几个悲剧结尾的话本,真说是她的心理阴影也不为过。
同时,因为那些话本,让她对人界更加好奇——
哪怕是神仙,哪怕是冒着那样大的危险,也还是要来这个地方,可想而知,这里该有多好玩。
而回到隔壁的花兮,在被这带着灵气的风一拂,猛然一顿,快步走向窗边。她朝外探去,却只探到了花木自带的精气,再一望天,看见悬着的满月,她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天地之间,万物皆有灵,而今天恰逢月圆之夜,这些灵识未开的低阶物种,身上精气不稳,会有波动,也属正常。或许是她这几日心神恍惚,太容易敏感了。
几番之后,花兮原本悬着的心,终于稍微放下来了些,只是,仍会有些担忧。
她说着,语义不明,转头拍了拍燕绥之的脸,拍完之后,又上手掐了两把。
“真嫩呀,晚安,早点儿睡。”
说完,花兮头也不回就这么离开了,只剩下燕绥之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而后,他抬手,有风从窗外灌入,带上了房门,原先平息下来的灵气,也随着那阵风,又泛起了少许。
燕绥之轻笑:“的确很奇怪,我这里哪能藏着什么人。”
“不是。”花兮想了想,“你怎么不脸红了?不但不脸红,还这样应对自如,真是不像你。”她说着,贴近他的耳朵,轻轻呼气,“不过啊,你这样也很好玩。原来呢,你像个小孩子,而现在,像是个长大的小孩子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燕绥之眸色微暗。但他的声音却放得比之前更软,害羞一般:“是……是吗?”
在他的眼里,自从那夜遇见失火村落之后,原先每天赖着他的花兮,越来越多地将时间和注意力都放在了迟玖那儿。
虽说,就算是从前她在注意着他的时候,也只是逗弄玩乐,没有几分真正的关心在意,可那也总比她不看他来得好。
燕绥之的眼底闪过几分复杂,而他的脑海里,来来回回播放着的,是花兮对着迟玖笑得欢畅的那张脸。是啊,笑得欢畅,并且极其欢畅。她像是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如同最开始逗弄他一般,笑吟吟开始围着另一个人嬉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