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为难得之事,是历经沧桑沉浮之后,仍保留着的那份耿直和淳厚。
他有他的坚持,行走世间,仗剑江湖,一边继续寻了失踪多年的母妃,一边斩妖除魔,只是不再似过去那般执拗,也没那么芥蒂人妖之别,总算有了几分他师父的影子,风大哥想是愈加欣慰了。
北宫沐风似有几分紧张,当年魔化时他因要护着身残的水沉烟,只能在花海岸边远远瞧着,师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袭白衣,白纱拂面容颜寝陋的女子,一颦一笑,一皱眉一抬眸,绝世而妖娆,却又似一点也未曾改变,性情仍是那般乖觉不羁,只眼底,时而闪着希冀的光亮,时而透着绝望的死寂。
“有么?”月初旬迷迷糊糊,懒懒打了一个哈欠,“那你去带他进来。”
青灯一撩裙角,喜滋滋的去了。
“娘子为了那个小道士真是煞费苦心。”九夜玲珑幽幽抱怨,又哼了一声,“从不见娘子为我着想过。”
于雪渊睡了两天两夜,仍不肯醒。
大仇已报,六界古籍已渐阅完,救他之法,毫无头绪,是以,不肯醒来面对无休止的思念和斩不断悲伤。
直至声声‘师姑’响彻雪渊。
血千魂屈指一弹,归南倏忽已化为一缕轻烟,悠悠飘进了红衣手中的蛊隐中。
火珥唇角抽了一抽:心智不全的小鬼,聒噪的很,打扰主人好事,活该!
终是被打扰了。
“若是云伤醒来,会不会嫌弃阿初,嫌弃一个再也没了心跳的阿初?”
这样真实的拥住他,哪怕一刻,亦远远胜却两年来的百尺遥望,无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吧。
红衣一行人赶至冰洞,皆是愣了一愣:何以,闭关两个月后,她竟是能在面对云伤时自如控制魔力?
百年相伴,若他一早禀明心迹,她是否便不会爱上华君离,是否便不会被神器重伤,是否便不会为了她修习禁术,是否便不会被人逼入绝境,是否便不会沉睡于此……
无谓了。云深几许,共明月,如此能够伴他终生,也是极好。
悉悉索索着将他指尖血泪拭干净了,月初旬又痴痴盯着他看了许久,终是斜倚冰榻,狠狠抱住了他,犹如锁着一件世间至宝,失而复得,不舍松手。
再无雪花簌簌溶化之声,再无雪水流淌成河,冰雪如旧,唯有咯吱咯吱声响,胜却世上任何一个音符,优美又凄凉。
一步一步挪了许久,百尺之距,犹似万里。
终于又望到了他那眉目,长眉入鬓,清浅如画。
月初旬被他吻的昏头昏脑,却不知为何,竟没有去推他,仿若这深沉气息,用尽了他一生情愫,正与她诉着诀别。
良久,九夜玲珑终于放开她,欢欢喜喜的跑进内室,折返时却是一脸怪异。
室内花香绕溪,鸟鸣莺啼,花床之上独留神器玄荒玉,巫尊鬼作和凝儿却不见了踪影,此后,再也不曾有人见过他二人。
难得清净,月初旬在冰室外布下结界,声言闭关,所有人一律不准打搅。
两个月后,只听雪渊一声巨响,火珥载了红衣和归南急急赶来,只见冰室塌陷,白茫茫冰雪之地,漫天玉簪花瓣翻卷起伏,正绕了她翩跹起舞,血红长发漫漫洒洒,额上火纹印记灼灼生亮。
只是,为何脸色越加苍白无血,为何身颤体抖犹似枝头飘零的一片落叶?
青灯朝月初旬盈盈一拜,飞身追了出去。
他行天涯,她便跟至海角,过千山,越万水,也许某一天,他转身回眸,望了她的眼眸,不再淡漠,她便这样告诉他:沐哥哥,姐姐为我起了名字,你可唤我‘素问’。
无名无姓,月初旬见她擅长医术,恰翻到一卷记载了阴阳学,五行说及经络学的《黄帝内经素问》,略一思忖便问她:“素问,可喜欢?”
躲在荒漠三年,她被黑色斗篷裹的严严实实,面上又缚了黑色面纱,即使对抗胡辽被独活击伤时,昏迷前仍让李涣应允不能窥她真容,君子一言,他说到做到。
月初旬轻叹:“相见不如不见。”
临出雪渊时,北宫沐风心绪莫名悲怆,鼻翼酸涩异常,终是不安问了一句。
月初旬笑吟吟的望着他:“北宫知晓我不愿意见他,否则今日雪渊怕有贵客临门。”
“没带三哥来雪渊,是怕师姑生气。”
“北宫宁愿忤逆一个帝王亦不愿我生气么?”
“师姑!”
他打断她,眸底尽是复杂。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后知后觉的木讷少年,知晓她要说什么,可他不愿将他对她的这份复杂情愫剥离的一清二楚,他只是怕,怕失去更多。
风乍起,浮花飞,秋水凝眸几重归?
三千里逐浪,万顷波舟摇,不知梦里冷月消。
幻雪宫青光冲天,滴翠若凝露,持续了三天三夜方才罢歇。
他知晓,一切皆是为了沉睡玄冰床的那个白衣男子。
凝眸日夜,望断青山,仿若过尽一生。
两人静默许久,月初旬终是低眉笑了:“北宫,谢谢,可是……”
她故意冷落北宫沐风,又特意让青灯前去,不过是为了缓缓他对青灯的那股别扭劲,可那个呆头呆脑的捉妖师,怕是会一根筋走到底。
月初旬不去理他,特特将他撵出去,只留北宫沐风一人在冰室。
他已修成半仙之体,除却眸底多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沧桑和红尘起伏,一如八年前金陵初见的那个俊美少年郎,臂膀似是更为健壮宽厚,褪去了青涩,无端添了一份成熟男子气概。
月初旬揉揉额头,似气似恼:“你,怎地不将他轰走?”
九夜玲珑双手一摊,无辜撇嘴:“他是娘子的人,我岂敢得罪?”
有人却急了起来,青灯搓着衣角,低眉垂目,却又拿眼瞥她:“姐姐,姐姐答应过沐哥哥,事情办完便允他前来雪渊……”
玄荒玉是否医好了凝儿姑娘,无人知晓。
当初她被巫神之火烧为焦炭,巫尊为救她累下种种恶行,不离不弃,即使这一生一世只能躺在**不能行走,他夫妻二人也足够令人艳羡至极。
而她与云伤,一个沉睡,一个不得已,隔了百尺冰雪遥望,心涩骨疼。
九夜玲珑兴冲冲的奔至雪渊,见冰室塌陷不见人影,寻了诸人气息飞来,眼见月初旬治好了‘旧疾’,不管不顾一步冲至室内,献宝似的炫耀:“娘子,你瞧!”
小小手心攥了一根一茎,无叶无花,茎端缀了点点浅绿,光华难掩。
上古神花泪之滴,却是死而复生?
归南抬脚欲入,红衣一把将他拉住,笑吟吟道:“归南这是作甚?小姐姐正在同云哥哥讲话,不能打扰。”
归南撇嘴:“骗人,大哥哥睡着了不能说话,归南好久没见姐姐了,归南想念姐姐了,归南要姐姐陪归南玩……”
红衣气急,奈何身无半分灵力,朝朔流使个眼色,却见朔流两手一摊,事不关己之态,他至恨月初旬,巴不得归南前去搅合一番。
“真好,真好……”
她努力忍住低泣,生怕血泪弄脏了他雪白衣裳,只一句一句重复‘真好’。
身下男子的心魂鼓动的沉稳而有力,她终是怔了一怔,一手抚上他心口,感触着他心跳,声音幽幽而空灵。
终于又嗅到了他那气息,莲心甘涩,温暖如阳。
又近了一点,忽觉喉咙发紧,终是喜极而泣,两行血泪潸然而下,一滴一滴落至他修长苍白的指尖。
尘埃落定,融尽千丈雪,她终于得以近他身侧,半跪冰榻,将唇凑至他耳边,悄声道:“云伤,云伤,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血千魂和朔流皆是一愣,正欲修复冰室,月初旬已慵懒的摆了手:“不必了。”丢下众人,再不言语,飞身离去,正是云伤所在冰洞方向。
玄冰床,百尺之外。
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点。
青灯眉眼含喜,笑吟吟道:“喜欢。”
也许,啼笑因缘一段,关乎生灵青灯和捉妖师,惜又是。
九夜玲珑自被她撵出冰室再不见了人影。
“师姑,此后每年我都可以来雪渊见你么?”
月初旬轻轻嗯了一声。
又有谁知,此时一别飞鸿远,尘埃化遍终嫌浅,不如浊酒尽欢,别梦寒?
“无碍,三哥在我眼中只是三哥。”气定神闲,亦或是学会了掩饰,又一叹,“师姑不愿见三哥,不过是怕影响他声望罢了。”
李涣如今贵为人间帝王,若被人知晓他同一个祸害苍生的魔尊对饮作乐,传将出去,必会大失民心。
北宫沐风忽地低眉笑了:“师姑心思玲珑剔透,可曾料到三哥当初四处征伐,逼宫弑帝,篡位夺权可是为了……他说,‘甚是怀念当年荒漠俞州城时与月姑娘的饮酒既尽,笑谈江湖,道尽侠义,如今,连月姑娘是何容颜都未曾瞧过,真正悔的肠子都青了。’”
如今这般,他唤她师姑,万事可休。
北宫沐风敛了神色,沉沉道:“师姑,你真不愿意见三哥么?”
两年前,李涣借她神器玄荒玉,此后便一直打听魔尊下落,凡人进不得妖界幻雪宫,数日前便遣他带来信笺一封,近日又央北宫沐风带他前来雪渊,想是师姑一早便拒绝与他相见。
凝长眉,抿红唇,红发捋,衣角揉,踌躇徘徊,似进欲退,月初旬心中忐忑,举步不前,遣了九夜玲珑前去查看,犹犹豫豫:“若是医治好了,便点个头,否则……”
九夜玲珑见她这一副小女儿家的娇憨之态,心中早已软的一塌糊涂,忍不住一把将她勾进怀中,低头狠狠吻住。
他纠缠了这么久,她终究会记住他的吧,记住他的温度,记住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