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静默。天子长长吁了一口气,众臣闻声有的偷望着天子神情,有的却死死低头不敢稍动。
开封府尹林摅正在忐忑中,忽见天子冷冷望了自己一眼,顿时浑身剧震。
天子又叹了一口气,望向两个高瘦汉子。其中一人道:“看武功家数,这三人练的是淮北锁喉掌;那老者该当是闽中半刃刀一门的高手。”
当是时,老者距天子已不足五尺。
可他终究被两名朝臣耽搁了一瞬,那两个凭空现身的高瘦神秘人武功高得出奇,在掌影闪动间杀招尽出,三个壮汉没能缠住他们,片刻间就被震碎了心脉,一一死去。
两个高瘦汉子不及回身,身形倒射回去,头也不回地向后按出手掌,此刻老者已跃起一刀斩向天子头颅,半空中竟被两个神秘人的掌风激催得裘衣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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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息中,两个高瘦的人已和三名壮汉接上了手,那白裘老者步子画弧,像一道蜿蜒的闪电绕过两个凭空出现的神秘人,直直扑向道君皇帝。
三名壮汉施展的似是一种合击之术,三人身形配合无间,不求伤敌也不欲冲到天子面前,只是以步法变幻与拳掌封锁与两个神秘人缠斗,以图让那老者得有弑君的空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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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怀素口中一字将吐未吐的短短一隙中,谢云留闪过了长长的紫宸殿,以满殿中人无人看得清的剑招,将张怀素的一身灰色道袍击得崩散如尘——良久,殿上才响起一阵惊呼,因为已有人发觉:原来静立的张怀素早已死去,只是周身上下浑无伤口,面目如生。
(九)
二十日前,无忧洞石室。
梁师成心想自己武功已露,若仍护不住圣驾可就白费心机了,又觉此刻吴储掌上力道骤弱,想是命火将尽,便撤开一掌击出,掌风飒飒,直向张怀素而去。
张怀素强压怒火,挥袖撩开了这一掌,涩声道:“陛下明鉴,贫道绝非刺客,而是那……”
他方要说出紫裘公子的姓名身份,忽然紫宸殿中白衣起落,长影成线——白驹过隙的一瞬中,谢云留已站在了张怀素身侧。
那日在无忧洞石室中,吴储默然良久,忽问:“既是如此,到了那日,我该如何行事?”
紫裘公子摊开手掌,掌心有一枚白玉般的棋子,他望着那棋子轻轻道:“虽是无气的死子,或也会死灰复燃。”
——这话似是说与青衣人听的,吴储听后却浑身一颤,他知道,这也是回答他的话:紫裘公子是在告诉他,到了五月己丑该如何行刺。
他沉吟一阵,淡然道:“待我三思。”便即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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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张怀素一惊,沉思片刻后道:“这便是那富贵么,我即便事先得知了,也没什么用处。”
紫裘公子道:“这一次刺客极为狡猾,且身份隐蔽,若道长不出手,只怕天子必死无疑。”
张怀素半信半疑道:“天子身边一定藏着高手护卫,刺客只怕未必便能轻易得手。”
张怀素进了石室,拂袖掩了石门,淡漠道:“你我虽相互知晓,却从未谋面,只因你布的局太大,贫道怕是消受不起。”
紫裘公子见张怀素掩门的一拂中劲道张弛自如,便赞道:“这便是‘六甲灵飞袖’么,果然了得。”
张怀素微露自矜之色,淡淡道:“过奖,不知较之‘昨日长留剑’何如?”
高俅正感不安,忽见这四名使者跪拜时弯腰屈膝的姿势颇为奇特,不似要下跪叩头,反而……反而像是要弯膝蹬足一般,浑身如同蓄势待发的箭!
高俅暗道不妙,惊呼未出,那四人已弹射而起,如四道流矢掠过殿中,冲向御座。
蔡京等人见状震骇之余也自恍然:原来这两日里使者总提及要亲手将书信承给圣上,却是故布疑阵,只为引得知情者一时片刻的松懈。
张怀素额上见汗,惊惑不解,恍惚中脑海里闪过二十日前自己去无忧洞见一名紫裘公子时的情形——
(七)
二十日前,无忧洞石室内。
满朝皆惊:原来一贯沉稳内敛的梁师成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
吴储是一名年轻的文官,眉目颇为清秀,掌刺被接下后却蓦然仰天厉笑,面容狰狞凄厉,笑声中力贯于掌,梁师成被震退一步,口角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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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骤然出手,又是濒死时凝聚全力的一刺,几已无从躲避,天子身前的高瘦汉子猝不及防,被那朝臣的掌尖点在心窍上,一瞬里脸色骤黯,周身肌肤急转灰白,委顿在地,悄无声息地死去。
似乎那朝臣将满脸死气与身上重创都转嫁到了高瘦汉子身上,他自身却忽然变得容光焕发,眼中精光透射,又出掌拦下了另一名作势欲飞身护驾的高瘦之人。
刹那间两人交手了不知多少招,高瘦汉子渐渐被那朝臣掌风中浓重压抑的死气迫得肢体僵直,变招迟钝,似乎那朝臣身形掌法中笼罩着一股灰色的火焰——那是燃烧着的死意,如同炽热的灰烬。
张怀素揣摩着天子神色,心中不解,就在此时,他倏然觉察到一丝异动,便急步走到了天子身前。
天子勃然变色,喝道:“大胆!”
张怀素一怔,正待解释几句,地上僵死的两名朝臣尸首忽然动了。
天子见状叹息:“若不是这两人挡缓了刺客,恐怕朕将危矣,此二人为功不小。”
蔡京看了看地上,道:“这两人一个是朝散郎吴储,另一个……”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原来蔡京瞧着另一人颇为陌生,想是新入朝的官员,他尚不认得。吏部尚书何执中虽然识得这两人都是近几年的进士,却怕抢了蔡京话头,不敢接话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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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不远处紫宸殿阴沉沉的门口,龙婉兮心中掠过一个离奇念头:难道说,方才走在前面的那两人,并不知道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人?
(六)
紫宸殿上,百官分列两旁;天子问过西北边陲的近况后,便命召请女真部使者上殿。
天子皱眉道:“原来是冒充的使者——搜。”
蔡京当即便召唤侍卫,欲将刺客尸身带下搜查,却见天子面色阴沉道:“就在殿上搜。”
那两个高瘦汉子闻言俯身搜查起来。天子又转望向地上躺着的两名朝官,只见两人皆是要害处受创,血流满地,身子已然僵冷。
满殿屏息,望见老者身形凝在了半空,而后重重坠落在地,摔在地上时七窍溢血,已然气绝。
张怀素此时才神色微变,暗忖:“这两人情急出掌竟有如许威力,掌风隔着数尺就将这老者生生震死。不过若那老者不被两个蠢材挡下一瞬,恐怕这两人掌力再强,也救驾不及。”
高俅楞了良久,才醒回神来:果然天子身边另有绝世高手护卫,莫非谢云留和张怀素也看破了这点,才并不出手?
眼见老者将到御前,满殿惶惧,朝臣四下走避,恰恰有几名臣子惊慌失措地逃到了老者眼前,挡住了老者前行。
那老者身形微滞,左手扳过面前的一名朝臣的肩头,藏在袖中的右手抹过那朝臣的胸口,随即放开了他,继续向前急掠;那朝臣心口处裂开一道血痕,喉咙发出哽咽般的怪声,栽倒地上。
老者踏前一步后,又随手拂开一名挡在前面的臣子,这一拂袖中刀光吞吐,那臣子来不及呼叫便捂着咽喉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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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瘦道人匆匆离去后,青衣人不禁笑道:“你并未回答张怀素,不过我倒颇有些好奇:‘六甲灵飞袖’也算武林一绝,较之‘昨日长留剑’究竟何如?”
紫裘公子漫不经意道:“没什么可较的——米光萤火,难以和日月并论。”
电光石火之间,高俅扫视殿中,惊见张怀素面无表情地静立,对眼前发生的骇人之举如若不见。
而谢云留也竟纹丝不动。
殿上天子神色惊恐呆滞,群臣大多还未反应过来,侍卫却跟不上四名刺客的身形步法;这时殿上不知何处忽然掠出两道高瘦身影,脚尖起落,带起重重劲风,截向那四名刺客。
殿外,龙婉兮手中的“云中一梦”倏然在剑鞘中清鸣起来,其声低昂如歌。
张怀素闭口伫立,袍袖还未收回便化作无数碎布飘落——细小的布片未及落地,便在穿殿而过的清风中再度散碎,如轻烟般淡去无痕。
随即,张怀素身上道袍也忽然消失不见,露出了素白的里衣——这一刻的清瘦道人如同风尘仆仆的归客抖落一路尘土一般,周身半尺处有一层细密的灰烟浮空笼罩,那层飞烟之罩凝滞了一瞬,泛着微微的光——此时被光烟萦绕的张怀素静谧如飞升之仙——下一瞬,烟罩悄然崩解坠落。
回忆到此,吴储暗叹一声:“我能做的都已做到了,以后路上风急雨狂也好,崎岖泥泞也罢,我却终究只能走到今天。”
想到这里,他望了一眼身边吴侔的尸身,又想到死去多日的吴浊,在心里轻轻说道:“今生风雨艰难,好兄弟,来世江湖相见,再尽杯酒之欢。”随即撤去了残存的掌力,嘴角凝出一抹凄浅的笑,就此不动。
当是时,张怀素随手丢了信笺,念头飞转,便欲上前击毙刺客吴储,以示清白,忽然叶梦得大喝一声:“快快拦住妖道!”
五月初四,紫宸殿上,张怀素思绪飘回,渐渐恍然——
他方才察觉到地上吴侔的“尸身”微微一动,才踏前几步想要护驾,却不料中了那紫裘公子的奸计,被栽赃了书函,误认作刺客一党。
他却不知,此刻命如摇烛的吴储恍惚中也在想二十日前之事——
紫裘公子叙说了几句刺客情形,说完后张怀素也不禁骇然:“如此处心积虑,必在朝中潜伏谋划已久,确然难防——这一桩富贵,原来却是救驾之功。”
紫裘公子笑道:“正是如此。到时候道长留神好朝散郎吴储、承议郎吴侔两人即可。”
张怀素凝神思索,心想:“此二人自己素不相识,但不难打听到;这公子送给自己一件大功,是否别有居心?他对下月行刺之事了如指掌,必然也和刺客有所牵连,定是不想让皇帝身死,才找上了我,哼哼,以我袖上的修为,料来这病秧子年轻人就算有些许图谋,也伤及不到我。”
紫裘公子笑而不答,转口道:“日前我曾说起,要送一桩大富贵给道长,不知道长考虑得如何?是了,既然道长来此相见,定是有些意动了。”
张怀素冷然道:“贫道只是好奇公子所说的富贵,故来聆听高言。”
紫裘公子笑道:“下月己丑日,也就是五月初四,将有高手入朝行刺天子。”
听了青衣人所言,紫裘公子倏然拂乱了棋局,站起走到门边,推开了石门,轻笑道:“先不忙说此事,我们等的人到了。”
石门外,一名年四十许的清瘦道人刚刚走到。
紫裘公子道:“张道人请进,在下久等了。”
张怀素见状忙自抢上,方待一袖了结吴储残命,忽见梁师成大喝一声:“妖道!你敢犯上作乱?”
张怀素闻言大惊,悚然觉出似中了什么圈套,却见梁师成一边硬架吴储的掌力,一边开口,此刻呕了一口血,又叫道:“你和刺客勾结串联的书信就在脚下,罪证昭然,还不速速跪下请死!”
张怀素又是一骇,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信笺,那是从假冒女真使者的刺客身上搜出的;略略看了几眼,确然是写给刺客的谋逆书函,落款正是自己。
十余招过后,已受致命重创的朝臣终于生机燃尽,双眸中浓烈的光火熄灭了,就此凝掌不动,仿佛身化木雕。
与他交手的高瘦汉子已是冷汗涔涔,暗道一声惭愧,心惊胆战地看向天子,只见道君皇帝身前站着内侍梁师成——
往日里神色素来淡漠的宦官此刻却面容阴骘,以双掌合十,接住了本该是尸首的朝散郎吴储石破天惊的一记掌刺。
乍见死人复生,满殿人几都惊骇欲绝,高俅蓦然想到了集英殿上那个名叫吴浊的刺客,如梦初醒:这……这是那日谢云留所说的‘枯山死水’心法,这两人是以此法诈死!
紫宸殿里寒气大盛,那两名“尸首”以肉眼难辨的诡异身法闪身而起,挥掌为剑,刺出了神鬼莫测的一击——一人刺向天子,一人却刺向距天子最近的那名高瘦汉子。
这两名朝臣处心积虑,不惜使自己身受致命重创,强留住一口气施展“枯山死水”心法,将垂死之身上残余的生气尽数隐去——他二人的“叠灭”之术更在吴浊之上,运转开来连那一丝寒气也无,浑身血脉凝竭、僵滞冰冷,与尸首无异。
天子下诏厚葬,忽见两个高瘦之人神色微变,从刺客尸身上取出一封书函,走近承上。
天子接过书函后一看,当即面露惊疑,众臣都想,这书函想必是刺客伪造的女真部主的亲笔书信了。
天子抽出信笺,粗粗看了几眼,便将其捏在手里,片刻后移交给了身旁的内侍梁师成。梁师成见到天子眼神示意,便低头一看,随即脸上变色。
少顷,四名戴着貂帽的异族人来到殿上,却是一名五旬老者和三名英壮汉子;这四人都穿着皮裘,满眼好奇地环顾殿内。
掌殿仪的内侍官轻咳一声,四名来使顿时醒悟,当即跪拜行朝礼。
自使者入殿后,高俅、蔡京及王黼等人心中不免惴惴,知道使者递出信函的一刻极有可能便是动手弑君之际;好在谢云留与张怀素这两个修为通神的高人都在殿上,刺客应当无机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