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朱老七的话很少,出奇的少,他只顾大口地喝酒,连身旁的佳肴都没怎么动,仿佛所有的菜都不合他口味似的。
一直在劝酒的是风平寨的二当家曹可勤,他始终陪着笑,却是让郭让讨厌的笑。盛情难却的郭让最终还是端起酒碗,几口就把碗中的酒喝干了。本是敬酒,喝起来却像是罚酒。
酒不过三碗,当郭让喝下第三碗酒的时候,就把酒碗倒扣在了桌面上。曹可勤是个识时务的人,见状也不再劝酒。郭让的酒是劝不动了,于是,曹可勤又把笑脸转向唐不悔。
可如今郭让却改变了注意,哪怕是禁忌他也想违背了,因为他仅剩的几人队伍需要休息,身上的伤口也需要处理。哪怕那桌酒席不是摆在山下,而是摆在了风平寨里,他也想痛痛快快地吃上那桌酒席。
酒席的确是摆在了山上的寨子里,朱老七亲自把他们迎了上去,一同上去的还有那一童一叟,在经历了一番惊吓之后,最需要慰藉的也许就是他们了。
“爷爷,我怕!”孩子紧紧搂住老人的腰部,头扎在老人的衣角之下说。
郭让未曾有过走丢的镖,也从来不会让下单的人失望,所以,唐不悔得到了他想要的承诺。天下间最重的,莫过于一位君子的承诺,而郭让便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君子。
镖队弃了那辆损废的镖车继续赶路。去往八台山的路是一条漫长的路,如今也是一条凶险的路,因为郭让知道,就算他打退了一个九环坞,接下来还会有“十环坞”、“十一环坞”诸如此类的敌手,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再走不远便是鸭嘴山,好在那里是鸭嘴山,于郭让而言,那里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也许此刻,鸭嘴山上的朱老七已经在山下摆好了一桌酒肉,以慰他之风尘。
“这次倒多亏了少侠。”郭让走到唐不悔身前作揖道。
“我只是在保护属于我的东西。”唐不悔道,“不过我很好奇的是,你这趟镖车里究竟还藏了什么东西?”
“少侠不是也看到了吗,”郭让望向那堆破布说道,“除了少侠的物品,箱子里并没有值钱的东西。”
“可我郭某的命不是谁想要谁就能拿得走的,你们风平寨更不能。”
“以前的风平寨是不能,”曹可勤道,“可今天的风平寨就未必了。”
“此话怎讲?”
除了跟镖的四个汉子站起身子摆开防御的姿势,郭让和唐不悔都安然地端坐着,这种场面对于他们来说早已司空见惯,算不得什么大场面。
“我们该做个了断了。”朱老七盯着郭让说道。
“为何偏偏选择在今天?”郭让问。
老人和孩子虽然与他们同行了一路,但唐不悔对他们却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是去投亲的。
老人复姓梁丘,唐不悔便称他为梁丘老伯,那个孩子唤作冲儿。这次宴席是祖孙两人吃过的最不寻常的宴席了,更不寻常的还在后头。
朱老七又独自饮下一碗酒,然后却把酒碗狠狠地摔在地上。
尸体,遍地的尸体躺在血泊之中,血是尸体内流出的血。那是九环坞人的尸体,以及四海镖局人的尸体,还有两个东瀛武士的尸体。
活下来的只有郭让、助镖的少年、四个跟镖的人。对了,还有跟在镖队后面的一童一叟,他们是局外人,他们也见证了这一场残酷的厮杀。
芥川南宥逃了,当他带来的两个武士死在了那个少年手里之后,他便逃了。
他这是自讨没趣,因为他太不了解唐家的这位公子了。唐不悔向来不爱饮酒,更不爱同他讨厌的人饮酒。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曹可勤的那副嘴脸,于是也不理会他敬的酒。
当曹可勤的酒碗举向他的时候,唐不悔竟然头也没有抬,伸手撕了一条鸡腿递给老人旁边的那个孩子。曹可勤尴尬地站了会儿,又笑了声坐回到位子上。
孩子一定是饿坏了,接过唐不悔递来的鸡腿大口啃着。
“不怕,不怕!一会就有肉吃了。”老人迈着颤颤惊惊的步子安慰孩子说。
如何会不怕?老人其实比孩子还怕,这里可是山贼的老巢,住的可尽是为非作歹之徒。
那是一桌丰盛的酒席,任谁见了都会三尺垂涎。酒也是珍藏的好酒,闻到酒香的那一刻,郭让的喉咙就痒得厉害,可此时的他是不能喝酒的。
说起来,他和“鸭嘴老七”的关系着实是一个微妙的关系,他们看起来是朋友,但真正了解始末的人又都知道,他们绝不可能成为朋友。抛开侠客和山贼这层天生就对立的身份,郭让之于朱老七而言,绝对称得上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郭让初做镖师时,曾两次路过鸭嘴山,风平寨的朱老七也劫过他两次,然后便丢了一只耳朵,瞎了一只眼,落了一个“老七”的绰号,以至于后来人们把朱老七真正的名字都给忘了。
平日里,当镖师走镖的时候,都是“过山贼之处而不入”,哪怕那山贼曾是你磕头拜把的患难兄弟。镖队压着镖走进山匪的寨子,绝对是自投虎口,也是镖局的一大禁忌。
“谁说值钱的东西就一定要放在箱子里?”唐不悔冷笑了一声道,“而且越是宝贵的东西,人们才越是不敢把它放在箱子里,就像耕种的老农,他们宁愿把一年的收成塞进最不起眼的墙缝,也不会压在箱底。”
“少侠多疑了,”郭让道,“我郭让的镖一直都是最干净的镖。”
“干净的东西不会平白无故地招来苍蝇,更何况还不是一般的苍蝇!”唐不悔道,“他们并非山贼流寇,他们是九环坞的人,甚至还牵扯到东瀛,他们想要劫的也绝非我的那块翡翠,你这里一定还藏着一件东西,而且有可能是让天下人都觊觎的东西。但无论那件东西是何物我都不感兴趣,我只要你保证把我的东西安全地送到八台山,我可不想空手去给父亲拜寿。”
“以前的风平寨贪生,所以怕你,”曹可勤说,“可如今的风平寨不仅贪生,而且是没有退路的贪生,任你有多大的勇气,也敌不过整个风平寨的孤注一掷。今天,你必须得死!”
“是吗?”郭让不再理会曹可勤,而是把目光转向朱老七问道。
“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郭让道,“应该说你选择了今天,再正常不过了,因为今天似乎所有的人都想要我的命。”
“都怪你的命不好。”曹可勤笑着道。
那是暗号,不详的暗号。
酒碗摔碎的刹那,风平寨的山匪们迅速涌进了屋内,一个个手持着长刀把饭桌团团围住。
这场宴,是鸿门宴!
所有人都低估了那个少年,郭让也不例外。
少年正是唐门那位玉树临风的三公子——唐不悔。
唐不悔看了看满地的尸体,以及一辆被拆得粉碎的镖车,破碎的榆木箱子里,装着的只是一些衣物,那些衣物此刻也已被撕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