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西郊外,问了附近村民,终于找到了案发现场。大盗飞鹰的尸体自然已被收走,但是有用的线索仍在。他十分清楚大盗飞鹰的实力,按照当年江湖盟针对飞鹰战绩所做的预估,其人实力大致与赵大不相伯仲,这样的高手,放眼江湖已经是屈指可数。那么杀他之人的实力自是十分可怖。这个人会是武天枢么?
凌秀成继续追踪下去,此地已经人迹罕至,好在他没有放弃,又循迹追了数里,发现前方瘿椒林中一女子昏倒在地。
凌秀成将她扶了起来,叫唤了两声:“姑娘,你怎么样了?”又将行囊中的羊皮袋解下,对着嘴倒灌了两口,女子终于微微醒转,半睁着眼看着凌秀成。
凌秀成拱手致意道:“姑娘好见识。”正巧酒已上桌,凌秀成倒了一杯,向她敬道:“请了。”
那女子颔首微笑,也跟着喝了一杯,将一贯钱放置桌上,带上玉箫行囊,便下楼去了。
凌秀成却也奇怪,这女子既善品酒,又赞美酒,偏偏却不多饮,才喝了两盅,便潇洒离去。心里暗想:“这人必是江湖中有名的奇女子。”
那女子饮酒慢品,清高绝俗,神情潇洒,江湖中本已不多见,桌上左手边放着一支赤色玉箫,尤其脱略世故,超然不群。
凌秀成道:“便与那姑娘一样的酒。”
“好勒!佛酒一壶。”店小二高声向楼下喊道。
凌秀成颔首道:“原来如此。那时史教主归顺朝廷,天下太平,六大圣使也是英雄了得,众多门阀中原本以王英雄为首,在江湖中的势力更是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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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咬着牙愤恨道:“二十年前,家兄为了向朝廷自证清白,同时保护十阀不受牵连,毅然孤身讨伐苏达克,全了忠义。这仇不能不报,否则王某愧为王氏子弟!”
凌秀成道:“秀成有一事不明,请王阀主指教。”
王耀道:“凌公子请说,王某知无不言。”
凌秀成道:“王阀主可还记得辛丑年九月在兰州城郊祆神祠之事?”
武天枢道:“王叔叔,我是无剑阁天枢呀!小时候,我还见过您呢!”
“你是天枢?!”王耀上下打量着眼前已经亭亭玉立的小姑娘,既感慨又愤然,“上八洞下五城的那群混蛋,真真忘恩负义,竟对武阁主见死不救。十八连环寨也不是好东西,若不是他们,什么人能暗算得了武阁主!”
武天枢闻言几欲落泪,昂然道:“天枢一介孤女,欲要重振无剑阁声威,日后需要各位叔伯前辈照应支持。”
红衣人收起剑,展开身形,纵身上了“半壁庄”的顶殿,瞬间消失于茫茫月色之中。
武天枢略觉得好笑,道:“凌公子,这位南离若不是杀手,倒像个谦谦君子了。”
凌秀成却仍死死地盯着他消失的方向,沉重地答道:“他的剑很快,杀起人来,不过一眨眼的事。”
在这四个杀手之中,任其一人都已足以毁灭一个门派,曾经的江湖盟会便是瓦解于玄冥教之手,就连长剑陆离闻知此讯,千里追凶,虽奋死搏杀,却也不能阻止阎罗的暴行。作为盟会曾经的一员,在江湖盟覆灭后,凌秀成躲在皇城司,并且秘密调查,至今也未能查到阎罗的真实身份。
红衣人见了他却也是一怔:“阁下可是七日前在长安城祆神祠,一人独挡正义联盟的凌兄弟?”
凌秀成冷然不作声色,道:“正是区区,敢问尊驾台甫?”
这枚铜钱上铸刻的是“永顺通宝”,这是一枚非年号通宝,始铸于安庆元年三月,亦即是二十年前的三月。而通过画中祆祠前所立旗杆与旗杆石及祆祠断壁对比,可以得出旗杆长约两丈五尺八寸。又得其影长,太阳方位,以及周围植物生长状况,得知是二十年前九月末的某日。而这几日恰逢祆教七大节日中的返家节。
祆教与中州的冲突并非始自今日,据说在二十年前便已有了肇端。最终以苏达克的保守派取胜,并与中州断了联系,不再接受朝廷敕封。朝廷也不再为祆教发放度牒,如今国朝境内虽还有大量率利人,但除了大部分被汉族同化,也还留有本民族传统的居民,他们仍然信奉祆教。只是这种信仰绝不外传,已经是作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传说,越来越神秘罢了。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当年汉唐时作为万国来朝的古都盛景如今已不复存在,西域诸国,楼兰已破,高昌覆亡,黄沙湮没了丝绸之路,昭武九胡也已沦为了无家无国的异族。唯有长安城的崇化酒楼中,依旧人声鼎沸,还能见到当年的轻歌曼舞。
阀主王耀宝刀出鞘,不得不下场应战,再让士族子弟与红衣杀手车轮战,不过也只是砧板上的肉,任其宰割罢了。
红衣人冷笑一声,一阵红光闪过,王耀胸前已划出两道伤口,血流如注。
王氏子弟的脸色悲慽,似乎已放弃抵抗,接受了这一门尽灭的事实。
说起宇文氏族,可谓源远流长。北周大象年间,外戚杨坚篡位建立大隋,大肆诛杀北周皇族,除了入隋的远支之外,其大部宗室后人不得不改复姓为单姓,取了谐音“云”氏避祸。因此,当今妙绝山庄庄主虽则姓云,实则是鲜卑云氏,与中州固有的“云”姓并无多大干系。而当年的名族“宇文氏”在国朝中反倒不常见了。
这“十二门”通常作为一整体而被人所提及,实际上却并非一个联盟,更不在一处。这些日子,武天枢逗留长安,已说服了李阀一门相助,便与凌秀成又向太原王氏而去。
凌秀成与武天枢到了平阳府,已经是黄昏,等到赶至王阀所在的“半壁庄”时,庄门大开,庄内横七竖八,竟有十数具尸体。
凌秀成道:“武姑娘,不知……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转念一想,武朝胜之死实是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凌秀成不知怎么开口,他也尚欠一分勇气,不管武忠是受武朝胜指使,抑或是兰州案主谋,武朝胜临死前拜托他的那句话,彰显了一个父亲的伟大。而如今面对武天枢,他的心中竟有一丝愧疚,因为他间接害死了她的父亲。
武天枢道:“如今无剑阁这棵大树倒了,天枢一个人人单力薄,只有向十二门求助。若能令十二门相助,无剑阁便有重振雄风的一天。”
“不记得了?”凌秀成看不出她是否在撒谎,又问道,“你可还记得康先生?”
武天枢努力从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反问道:“什么康先生?”
凌秀成道:“你杀了他。”
凌秀成见她彬彬有礼,娇柔无力地说着话,忙也回礼道:“在下凌秀成。”
那女子柔声说道:“说来惭愧,小女子姓武,名天枢,因迷失了方向,又累又饿,这才昏倒。天枢多谢凌公子救命之恩。”
“你就是武天枢?”凌秀成这才发现,地上有一口旧唐宝刀,正是画中那口哥舒刀!
十二门阀
在康先生暗室里珍藏的画作中,有一幅图颇显得诡异。那幅图显示的是一个行刑的场景。地点是在一座庙宇前,那庙宇的屋顶上,是一个手持双轮日环的胡人雕像,背生双翼展开,据说这双翼日环的形象代表着神主阿胡拉,所以这座庙宇便毫无疑议地被认作是祆神祠。祠前围满了许多人,画中心是一个正在接受神判之刑的人。
一般而言,火在祆教中代表着清净、光辉、洁白,决不会有教徒用以私刑杀人,但是神判之火却不同。只有在正确与错误不能决断时,为了以示公正,祆教传法穆护(祭司)才会交由神主审判。若为神主阿胡拉所喜悦,那人必然安然无恙。否则必受到神主的惩罚。这种情况,也通常在两个派别之争时用以打压异论的一种手段。
“你有吃的么?”
“你等着。”凌秀成又将干饼取出,女子看见吃的,双手紧紧抓着薄饼,狼吞虎咽,数口便已吃的干净。又将水喝了数口方歇。
女子恢复了力气,站起身向凌秀成躬身一揖道:“多谢公子赠食之恩,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正想间,忽听隔桌有人念起:“就在昨天夜里,长安城西郊外发现大盗飞鹰的尸体,据闻为一名女子所杀。”
又有人吃了惊呼一声道:“大盗飞鹰?就是那位单人独骑强闯百草门,掳走药王千金的那位大盗?”
凌秀成心中一凛,立即付了账,便往西郊而去。兰州案的真相也许并未完全浮出,唯一能给出答案的,只有唯一的幸存者武天枢。武朝胜临死前的那句话,犹如一柄刺刀,扎进他的心坎。
凌秀成奇道:“何为佛酒?”
那小二道:“酒为僧家第一戒,但是喝这类酒之醴,算不上破戒,因此佛爷也喝得。”
邻座那女子道:“唐时李肇所撰《国史补》一书中有载,波斯国有三勒浆,味至甘美,饮之醉人。所谓三勒,谓菴摩勒、毗梨勒、诃梨勒,其实是三种植物的果实。这酒须是八月成方为最佳,兄台今日可算有口福了。”
酒肆二楼上最里面的一桌是个富公子,绵绣华服,镶金戴银,坐在两名酒姬之间,左拥右抱,纵情声色,身后四名青衣大汉立如金刚,相随左右。引起凌秀成注意的倒是右手边一位正在细品美酒的姑娘。
恰巧中间一桌空出,店小二便招呼凌秀成坐下。凌秀成点了几样小菜,那小二问:“客官可要些酒。”
凌秀成本不喜饮,恰听邻座女子举杯赞了一声:“妙极,果然与众不同。”
王耀吃了一惊:“你……你怎么知道……”他又仔细端详了凌秀成一番,又觉得凌秀成年纪轻轻,绝不可能与当年事件有任何瓜葛。
凌秀成没有回答,而是肃然反问道:“王阀主本身便是祆教徒,为何对如今的祆教却如此不耻呢?”
王耀叹气,沉吟半晌,道:“王某便也不隐瞒了,王某正是祆教徒,只是二十年前,苏达克篡教,王某的兄长身为前祆教六大圣使之一,因拥护史教主,被烧死在祆神祠,就在王某面前活活被烧死。王某因屈从**威忍辱苟活,从此之后,王某便无时无刻不想着消灭魔教,为他报仇!”
王耀愤然道:“侄女别说了,王某我就算是拼着……哎哟……拼着性命,也要保你周全……”他按着手臂,仍自愤愤不平,这才牵动了伤口。
武天枢感激地望着他道:“有王叔叔这句话,天枢便已很开心了。不知方才那红衣人是什么来头?”
王耀冷哼一声:“哼,定是魔教派来的杀手。”
良久,他紧崩的神经骤然放松,不禁大口喘息,冷汗直淌,转而望向了受伤的人群:“看看王阀主怎么样了?”
王耀率众上前道:“不碍事,感谢两位少侠救了我王氏一门,王耀感恩戴德,没齿不忘。”
凌秀成道:“王阀主言重了。”
红衣人道:“无名无姓,只有一号,曰南离。”
凌秀成自知在场众人已无一是他的对手,但对方显然也不知自己的底细,故此凌秀成只得强装镇定道:“尊者今夜是要以一人之力血洗王阀么?”
红衣人谦恭地放下宝剑,道:“南离岂敢在凌兄弟驾前造次,今日愚兄要无功而返了,告辞。”
“住手!”武天枢业已赶到,一声“清亮”的声音,令众人心神一振,俱都翘首望着忽然从院外闯入的两人。
此时任何人都没有用了,王阀三十名精锐高手都已失手被戮,这仅来的两人,不过是平添了两缕冤魂罢了。但是,红衣人竟真的住手了。
凌秀成望向了红衣人,却是面色沉重,怒攥拳头。他显然是认得红衣人,只是碍于形势,却不得不忍耐。红衣杀手来自北方的一个秘教分支。这个秘教分支几无外人知道,只有一个代号为“阎罗”的执行首领,一个传递信息的鬼使,四个顶级杀手,对外自称来自“冥界”。由此,“玄冥”便成为这个分支的名称。“玄冥教”的人数虽少,但是它的强大却已不逊于任何一个门派。
后院之中隐隐传来刀兵之声,夹杂着杀声惨叫,凌秀成大叫“不好!”,一阵不详的感觉随之而来。
此时,星月无光,山风阵阵,后院所传来的剑气竟带着层层灼感。但是武天枢已横冲进去,直穿正堂,来到后院。
只见院前,又倒伏着十数人,一个裹着火红异服的蒙面人,一剑扫过又刺倒数人。
固然,自二十年前灭祆事件之后,杀死一个“祆教余孽”并不需要承担罪责,但是凌秀成还是有责任看着武天枢,直至兰州案真相大白。
凌秀成道:“姑娘为兰州案重要证人,在下一定要查出兰州案之真相,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武天枢口中所指十二门,指的是:“上八洞下五城,大风联寨十二门。”十二门为阀阅之族,起自唐时门阀家族。如今盛唐已亡,阀阅没落,当初的豪门望族大约有十家七姓,依然繁衍生息而不倒。到了十几年前,这十家又添两氏,而成为江湖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该十二门以涿郡赵氏为首,其余为陇西李氏、太原王氏、弘农杨氏、陈郡谢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太原温氏、沛县刘氏、兰陵萧氏、以及曾经安居关陇的宇文氏族。
“什么……我杀人了?”武天枢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却仍想不起当日之事,喃喃说道,“我……我不知道,我和他无怨无仇,我怎么会杀人?”
凌秀成道:“案情尚未明朗,也许在兰州时,你们便已中毒了。”
武天枢道:“你说的不错,在兰州城时我们便已中毒了。只有我与老管家不曾中毒。而今老管家,已不知所踪,而我父亲也已含恨而去,不查清此事,无剑阁便永无雪冤之日。”
武天枢微微错愕:“凌公子认得天枢?”
凌秀成道:“在下正是皇城司法司使臣,正在追查今年八月十二发生的兰州一案。请问武姑娘,那日在兰州郊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武天枢唉声一叹道:“那日,老管家将我们送至兰州后,我们队伍又向长安出发,不知怎么的,到了兰州郊外时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天枢坐在车马中,向外看去,却发现所有人都不太对劲。他们手舞足蹈,有些在哭天喊地,有些则大笑不止,仿佛中了邪一般。那个场景实在太诡异了,太阳快下山了,天枢只有一个人逃走,找人求助。之后的事天枢便不记得了。”
所以,不问可知,画中受刑人被缚在十字木桩上,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中表情痛苦,他的结局只有死亡一种可能。
这些信息,并不能令凌秀成感到好奇,真正引起凌秀成注意的却是这幅图画中祆祠所在的位置。那是在兰州案的案发现场附近,虽然那座祆祠已不复存在,但画中的山势及周围的环境,二十年间并无多大变化。
至于这张画作形成的时间,也是有迹可寻的。画中的左手边地面上有一枚反光的物件,凌秀成根据这个位置,回到了现场,在泥层中取出了这枚物件,与他所料不差是一枚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