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河西巡检上前道:“是太史局局生,死者的学生悟喜。”
楚中天颔首道:“带上来问话。”
半晌,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和尚随在两名寨兵身后,掩面而泣,一步一趋地跟了过来。
他话未说完,俯身向地上看去,一眼便看到死者手中紧握着什么,忙命人打开死者手心。仵作从中取出后,将之包在一段白绢中,恭恭敬敬地献了过来。
楚中天拿在手中仔细一看,却是一朵已经闭合的红花,心中却十分奇怪:此花妖艳异常,即使已经过了数日,竟依旧绯红如血!不由皱起眉头,叫出声道:“这是什么花?”
凌秀成从兵士手中接过,仔细一看,同样轩眉惊呼一声:“莺粟!”
凌秀成道:“既如此,祆教便脱不了干系。”
黑衣女子望了一眼前方大街,转身向后走去,正色道:“既然事涉神教清誉,我会查明真相,但是在此之前,你还是不要再追查下去,毕竟好奇的猫咪不长命。”
“你……”凌秀成还想追问下去,却见她忽然回眸一笑:“我走了。还没跟你说――我叫苏蕙。”
黑衣女子颦眉蹙额,不知所以,星眸含着一丝波光,望着凌秀成发了一晌呆,继而点了点头:“就在落脚的客栈,我准备安寝的时候,他们敲开了客栈的大门,只是说打发舌尖就走,并不住店。”
凌秀成知道她说的是“打尖”,因此不忙着打断她,她突然不无得意地扬起了柳眉:“当时,我想他们半夜赶路,又赶着一辆马车,形色紧张。又见他们用胡语交谈,说是要在天亮前赶至西凉天坛,这才打定主意一路跟踪。所以他们才是凶手。”
凌秀成点头问道:“你认为这事是不是祆教做的?”
“不必谢了。”黑衣女子舒眉如月,甚是得意,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凌秀成紧跟身后,叫住道:“姑娘还未告知秀成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你倒还挺聪明,知道折回天神祠找我,真像一只狡猾的兔子。”她盈盈一笑,收起宝刀,道,“既如此,你想知道什么?”
“好极了!”
黑衣女子朗笑一声,快刀如风,一刀便劈落了眼前大汉的钢刀,将他迫得连连后退。另外十名大汉见首领失手,自后一拥而上,砍了过来。
凌秀成手无寸铁,原本又不懂得武功,只得张开双手,闭着眼睛,将黑衣女子护在身后。只听“当当当”一阵乱响,耳畔疾风如刀,不由感到两颊火辣辣的疼。微一眨眼,已看见黑衣女子竟在瞬间斩落了他们的武器。
那刀头几乎已贴至他的额前,却停在半空纹丝不动。
黑衣大汉猛地一怔,额头青筋爆裂,虎目圆睁:“你竟没中毒!”
黑衣女子道:“我会让你把没说完的话吐出来。”
那黑衣女子姗笑道:“没有金刚的功夫,也敢来救人?”
她的意思自然是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但凌秀成却已无心咀嚼她的话中含义,而是负手傲立,睥睨着黑衣杀手。
黑衣大汉一声怒喝,刀口指着他道:“你是什么人?”
黑衣大汉仰身大笑道:“雪中送炭我倒见过,却从没见过有人送命的。”
凌秀成神情自若地望向诸人,左手袍袖微动,陡然向天一甩,一支响箭冲天飞出,在半空中绽放出流星般的异彩。
“走!”他突地大喊一声,当此之时,黑衣大汉笑声顿止,呆了一呆,黑衣女子却已默契地挥出一拳,冲开十数蒙面人包围圈,与凌秀成冲到了门口,转眼间便夺门而出。
仲春节为祆教七大节日之一,那是五月初的事情,距今也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因为此事列为教中绝密,外人自然无从知晓。黑衣女子惊愕地望着他们,骇然问道:“你们是哪座分坛的教徒?”
黑衣大汉桀桀怪笑道:“这个问题你只能问神主了。”
“且慢。”黑暗中,一句嘹亮的声音穿破夜幕。话音未定,凌秀成已从大门外走了进来。他此来正是为了印证一个猜想,胡人少年在金蝉脱壳之后并没有离去,而是将身形遁入了黑暗之中,并且等待时机,进入天神祠调查。果不其然,凌秀成突然折返,守株待兔,终于遇到黑衣人现形。只是他未料到,那胡人少年原来竟是如斯少女。
月轮初升,银光流泻,照亮城东一隅。寂静的天神祠忽然传来一阵呵斥声,一名黑衣女子出现在大院正中,正要向外冲突,无奈脚步酸软,趔趄几步,便已被十数名黑衣蒙面大汉团团围住。
那为首大汉得意地靠近前来,放声笑道:“你已中了毒,还是束手就擒吧。”
黑衣女子也带着苏幕遮,看样子是位胡人女子,大大的眼睛晶莹如玉,透着倔强与高傲:“你们是什么人?”
太史局正广乐,原为少林寺僧人,幼时因倾慕前朝僧一行,这才立志学习天文,在朝中颇有建树。他不仅是太史局局正,同时也是祠部左街僧录、少林第一神僧弘慧的师侄。
当然能令皇城司特地走一趟的却是那一段字符,这段字符恰恰与皇城司所追查的一个秘案有关,而对他们来说,这便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同时也是一条极其稀缺的线索。
“腹部膨胀,绿斑出现,死亡时间大概也有三天以上了。”
楚中天则哈哈大笑起来:“不,他说的就是冥顽不灵。没想到汴京第一的断案高手,竟会被一个胡儿给戏耍了。”
凌秀成不恼不羞,温声笑道:“我是断案高手,又不是捉贼高手。他可是从汴京第一高手的手中逃脱的,哈哈哈……”
楚中天被他一诘,敛起了笑意,道:“老规矩,抓到凶手才算赢。”灯火摇曳下,他的面色蜡黄,神情穆穆,一把宝剑扛在了肩上,然后昂首阔步,如风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胡人少年却丝毫不加理会,眉心舒展,笑意盈盈地望着二人。
凌秀成面色沉着道:“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只请阁下协助调查。”
胡人少年眸光流转,微微笑道:“既然你冥顽不灵,那便跟我来吧。”
胡人少年被他说破,反而毫无惧意,高声答道:“不错。我是去过圣火坛,也发现了命案,但我不是凶手。”
凌秀成冷然笑道:“四天前夜里,阁下在哪里?”
“你真的认为此案与我神教有关?”胡人少年脸色一寒,冷冰冰地反问道。
那胡人少年摇头笑道:“我就是城中住户,连城门都不曾出去过,哪里算得上越城?”
凌秀成微微一笑:“你是祆教教徒吧。”
胡人少年爽直答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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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胡人被围其中,却不慌不忙,两只眼睛精明如月,望向了楚中天,以汉语回答道:“怎么,我刚好路过也不可以么?”那声音略显柔细,论年纪应是个少年。
楚中天略感意外,与凌秀成对视一眼,旋即又打量着眼前少年,高声叫道:“你是哪里人氏,叫什么名字,将往何处,我们职责所在,不得不仔细盘查。”
“凉了?”楚中天松开手,望着周围,却深吸了一口凉气。安静的祆庙,摇曳的风灯,说不出的诡异,就连见惯离奇血案的他也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凌秀成叹道:“现场并无打斗痕迹,他们极有可能是在昏厥之后死的……”
这与广乐之死又是一样的情形,神秘中透着诡异,令凌秀成感到无所适从。他也只好这样想着,希望仵作的验尸结果会有重大发现。当然,若能找到广乐死时的案发现场,便离真相不远了。可是仅凭一张星图,如何确定地面上的位置呢?
“他娘的,庙还在,和尚跑了!”楚中天气冲冲地在殿中搜视两遍,大骂一声,便要追出门去。
凌秀成制止了他,轻声道:“不必追了。”
他绕着殿内走了一圈,楚中天急不可耐,愤然道:“风灯犹亮,火坛尚温,这说明他们是在晚饭时分突然离去的。他们一定是听到了风声,所以才畏罪潜逃的。”
凌秀成道:“我并没有说此事与祆教无关,而是说广乐并非为传统祆教徒所杀。那是因为祆教视火、水、大地为净物,虔诚的祆教徒绝不可让尸体留在土坛上,更何况那是祆教拜天的圣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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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中天不由暗暗佩服,在皇城司三十胥吏中,就属凌秀成最聪明,按他的话说,这个人就是被窝里放屁,能闻能捂。当然,他这话只会吞到肚子里,不会去调笑于他。这也是他宁可不带一队亲从官,也非要这一个法司使臣同行的原因。
凌秀成凝眉肃然,长叹一声道:“广乐之死并非一定是祆教所为,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
楚中天怔怔地凝视着凌秀成,心里暗道:“你还真是不苟言笑。”
这时,河西都巡检使走了过来,向二位拱手施礼道:“大人,西凉府都纲差人来报,姑臧县东大街的胡寺还有教徒活动。”
二人边说边走下土坛,楚中天不徐不疾地跟在身后,凌秀成也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莺粟花的花开时辰为卯时至申时,在夜间的时间里闭花。这朵莺粟闭合后,里面的虫子却仍在,在广乐大师身亡之时,也随花一起被捏死在掌中。否则,这条虫子必然不会留在一朵枯花之中。”
楚中天却是忽发笑声,连连摇头道:“也许这弓弓虫在当天之前便已经死在其中了呢?”
凌秀成道:“但你还忽略一点,当日此地天气阴晦,根本看不到星象。既然看不到星象,广乐大师又如何画此星图呢?”
方才眼前一驰而过的人马中,便有禁城第一高手,右武郎、带御器械、勾当皇城司楚中天与皇城司胥吏、法司使臣凌秀成这两人,这自然是出现震动官家的大事了。
这队人马一路向北,大约奔走了小半个时辰,及至城外二十里处这片区域,已是八荒之外人烟禁绝。西北荒凉壮阔,广袤千里,对皇城司的这两位钦差来说,看惯了冬日夏云,秋月春风,沿途所见戈壁沟壑,怪石嶙峋,自然是新奇有趣。但对常年守边的戍卒来说,却是一脸说不出滋味的愁云惨淡。
人马前驱了数里,终于看到一片苍黄之中,突然出现一处巨大的广场。这座广场四周无蔽,视野极佳,类似一座观星坛,远远便见着土坛中央一点灰色十分显眼。土坛周围已有邻县五十名寨兵守卫保护现场。
楚中天慢摇其首,一副颇不以为然的神色,问道:“什么才是重点?”
凌秀成肃然道:“依现有信息来看,广乐死于五月廿一日丑初三刻至卯初,那正是四天前。更为重要的是此处天坛并非案发第一现场。”
“等等――还未验尸,你怎么确定广乐的死亡时间?又如何肯定此处并非案发第一现场?”楚中天却知道这位共事已久的同僚绝不会信口开河,但是他突然定论又难以令人信服。
凌秀成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出处,这是传自西域波斯国祆教的一条教义。
祆教传入数百年来,在中州一度影响至江南,可谓庙小佛大,教化深广。实际上,祆教却并不叫祆教。有唐时,波斯国萨珊王朝覆灭,王子卑路斯向大唐求援借兵,太宗、高宗皆以道远不许,后来卑路斯自知复辟无望,客死长安,他的族人因此得以在中州传教。这便是中州祆教的来源。但说起祆教建立的起源,这便要追溯至古波斯国先知苏鲁支士德了。这位苏鲁支士德所生活的年代约莫在中州的商周之间,其所创宗教经过数千年的演化,原来的传统多多少少有些变异,但最显著的还要算苏鲁支教的拜火习俗。入唐以后,外人以“祆”命名,但是该教从不以“祆教”、“苏鲁支教”自称,而以“神教”自居,因此实际上所谓的“祆教”并无名字,只不过中州所云“祆教”,并非是“祆”教,名之“祆教”而已。
到了二十年前,由于祆教势力发展过于庞大,与中州正教矛盾激化,而此教宗义与中州朝廷所倡导的“礼教忠恕”格格不入,因此祆教也成为正教眼中的魔教,终于被朝廷围剿。
“是。”西宁州巡检应了一声,立即抽身离去。
凌秀成又陷入沉思,那石头上的字符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些异族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知何时,悟喜紧跟在他的后方,忽然发声说道:“这些是西域率利人的婆罗钵文,小僧与师父学过一些,略能识读。”
楚中天也凑前一看,面对密密麻麻的星图,却只能抓耳挠腮干瞪眼儿。凌秀成又仔细观察,发现了帛中记录着一个奇特的天文现象:辰星、荧惑、太白三星齐聚。
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广乐死前保存的这张星图中包含着整个案子的关键――那便是案发第一现场!他又突然想到广乐尸身腐败的反常现象,便问身边巡检道:“四天前天气如何?”
那名巡检道:“西北久旱,卑职清楚地记得当日夜里下了一场大雨。”
凌秀成道:“令师是何时从西凉驿站离去的?”
“师父是五月十一日辰时离开的。”
“那是十四天前。”楚中天沉吟一声,望向凌秀成,似在征询他的意见。
敦煌星图
“官府办案,闲人回避!”疾蹄声由远及近,春风日丽的西凉城街道突然传来一阵喧嚣,片刻间数十骑卫兵飞驰而过,掀起滔天烟尘,惹得民众四下躲闪。
自隆武年间鄜延路都总管征西镇戎,关河宁定,再无今天这般紧急状况,但在有见识的人看来,这里必定是出现了一件大案。
那小和尚虽然瘦弱,但是目若悬珠,看着十分伶俐,见着楚中天便拭泪行礼道:“小僧悟喜见过皇城使大人。”
楚中天扬手制止了他:“不必行礼了,你是如何发现令师死亡的?”
一提到“师父”,也许是想起授业之恩,小和尚又吞声饮泣片刻,忙抹去眼泪,道:“两年前……太史局奉圣命启动四海测验,筹画天下舆地全图,师父……师父与小僧负责堪定河西疆界。本月初六,小僧在西宁偶染风寒,师父怕落了进度,便让小僧安心养病,然后独自一人前往西凉府。两天前,小僧到了西凉驿站问讯,却被告知师父已经离去多日。小僧左右寻找无果,这才寻求府衙帮忙。之后在巡检司五十名寨兵的共同寻找下,却不料只找到了师父的遗体……”
楚中天吃了一惊,眉峰如剑一般挑起:“莺粟!”
连日来,凌秀成的面容已被西北的风尘吹的有些蜡黄,这时抿了抿龟裂的嘴唇,道:“正是传自西域的死亡之花。”
楚中天定定地看着他默不作声,片刻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向在场众人喊道:“是谁第一个发现命案的?”
“苏蕙……后会有期!”凌秀成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广乐之死虽然没有真相大白,但至少印证了他的猜想,可是想到此际,他竟发现自己却已思绪万千,手足无措了。
他翘首远望,心有不舍,长长地叹了一息。
楚中天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叫道:“是你发出了求救信号?”
黑衣女子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广乐的确死于死亡之花所提炼的豪麻汁,但这事绝不会与我神教相干。”
“豪麻汁?”凌秀成忽闻广乐死因,因此刻意又追问道,“什么是豪麻汁?”
黑衣女子道:“那是神教祭礼上的饮品,以麻蕡、麻黄、莺粟为原料,据说喝了它,灵魂可以与神主交流。如果多量饮用,便会陷入昏睡,甚至会死亡。”
凌秀成道:“你今天为何去了天坛?”
黑衣女子道:“我是去过天坛。但我是跟踪那伙黑衣人去的。那是在昨天夜里,我落脚在番禾县的一家客栈,正准备寿终正寝的时候……”
“等等――”凌秀成尴尬地笑了笑,“姑娘,你还是通俗地说正在睡觉的时候吧!”
为首大汉已知不敌,大喝一声道:“撤!”也顾不上收拾兵器,连滚带爬地四散而去。
凌秀成暗中捏了一把冷汗,庆幸死里逃生,拱手谢道:“秀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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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是皇城司法司使臣凌秀成。一般而言,若是尸身一直曝露在戈壁沙漠,尸体极有可能变成干尸。尸体腐败,想必是有其他特殊的情况,比如说被水侵蚀,又或者尸体之前并未遭到曝晒风干。
原本法司使臣办案不出皇城,但是身为五大勾当皇城司之一的第一高手楚中天不带一兵一卒,却专门向提举要了他,自然是因为他有过人之处。
“尸身外表及衣物没有任何破痕,死亡时面色安详。这是第一个疑点。”虽然还未移动尸身,但楚中天从表象中已能得出一些问题,因此在仔细观察过尸身表面后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第二个疑点,这里地处荒郊,行人罕至,他来做什么?”
黑袍大汉转而哂笑,忙抽回宝刀,改劈为突,又是朝凌秀成刺去。其余十名大汉立即围了上来。凌秀成随即闪至女子身后,二人背对立着。
黑衣女子“哼”声笑道:“这位‘事多’的公子,后方你应付得来么?”
凌秀成苦笑道:“我保证他们绝对伤不到你。”
凌秀成傲然道:“皇城司法司使臣凌秀成。”
黑衣大汉却没被他的名头唬住,反而仰面大笑道:“哈哈哈……管你什么使臣,我这一刀刺穿你的肠子,管保带出屎来!”
那刀业已扬起,刀头落下,直劈凌秀成的面门,凌秀成本能地向后躲去,却已来不及,只觉得身子靠在了黑衣女子身上。那女子从腰后倏然拔出了一柄弯刀,挡在了凌秀成面前。
黑衣大汉立即反应过来,怒吼一声:“追!”
十数名杀手鱼贯而出,紧随其后。短短数息之间,又将两人迅速包围了。
凌秀成忍不住在心中大骂:“楚中天这只蛮牛,怎么还不追来。”但是他的神色却不畏惧,护在了黑衣女子身前。
黑衣女子也认出他,惊奇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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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秀成衣袖轻扬,微微笑道:“要我帮忙么?”
黑衣大汉道:“我们是苏鲁支神教的教徒。”
黑衣女子斥声道:“不可能!”
黑衣大汉冷然发笑:“怎么不可能?今年仲春节时,隐遁先知宣布于万灵节举行朝圣大会,届时圣女出阁,共图大事,他要求所有分坛教众前来祭献,伺机击溃无剑阁与中州正教联盟。这事你不会不知吧!”
凌秀成失声浅笑,摇了摇头,早已经对他争强好胜的性格习以为常,微笑着向众官兵拱手致谢:“今天辛苦各位巡检使大人了,各自收队吧。”
那些个巡检各自收兵,接连告退。
这时凌秀成独自走在街头,望着漫天星斗,沐着习习凉风,直到他忽然想起什么,顿住了脚步。
凌秀成愕然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你是想说我固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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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说完,那些寨兵已拦了上来,阻他去路,却被凌秀成扬手示意退开。胡人少年走在前头,忽然回首望着凌秀成,眸光一亮,转身之间,化作一团白影腾地飞走,等众人反应过来,那身白袍已从半空中随风飘落,胡人少年已不知去向。
凌秀成回以一声冷笑:“贵教只怕脱离不了干系。”
胡人少年反唇相讥,哼声笑道:“原来皇城司的第一高手竟是‘泛滥’虚名,只要看到了路过的无辜教徒,便被认定为凶手。”
二人互相抨击,原本楚中天倒也可以看作热闹,唯独这一句让他忍不住跳了出来,大嚷道:“真是打开棺材喊捉贼,冤枉死人了!我才是皇城司第一高手,你对他的判断有意见,怎么便扯上我了?”
凌秀成哈哈一笑:“你今日去过城外的天坛,怎么能算城门也未出去过?”
“我……我说没去过就没去过……”原本直率的胡人少年闻言浑身剧烈地颤了一下,那一下可说是微乎其微,偏偏凌秀成却明察秋毫,瞧出了破绽。
凌秀成一边绕着他走了一圈,一边朗声说道:“阁下不必否认,你的小口裤旁粘着骆驼刺,便是证据。眼下正值五月,而城外天坛周围长满了骆驼刺,刺蜜汁具有粘性,所以今日你必然是去过了天坛,然后立即赶到了这里,因此还未及换去衣裤。我劝阁下还是实言相告为好。”
那胡人少年嗤声笑道:“无可奉告。”
楚中天“噫”地一声,瞪着一双虎目,便把手按在了剑上,作势欲拔。自从出道以来,能跟他这样说话的人,不是被他割了舌头,就是被他杀了脑袋。这少年可真有种!
凌秀成拦住了楚中天,上前两步,走到了他跟前道:“根据本朝《刑统》卫禁律,凡有门禁者,越州镇戍城及武库垣,徒一年,越县城杖九十。你可知道?”
那仅有的一点异色正是一具身着灰色僧衣的尸体静静地俯跪在土坛中央,死者死前似乎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又似在虔诚地跪拜着上苍。尸体的正前方是一座一人多高石柱,石柱上方为斗状石坛,坛内有火烧的痕迹,似乎是个火坛。坛下石柱刻着一段奇异的字符,那字符弯曲扭结,看着似一段文字。
死者是一位年届六旬的和尚,面如枯槁,脸色也如他的衣服一样变成了土灰色,看状况似乎已死了很久。好在西北天干,尸体并未快速腐化,他的身上还有许多线索可寻。
如果死的只是一般僧人,那倒不致惊动皇城司,更何况皇城司的两位上差是从千里迢迢的京城赶来,不可能未卜先知,从而提前几天就赶在路上。但死的是当今太史局正广乐大师。
楚中天也不说话,正指望着他作出下一步指示。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大喝:“什么人!”同时纷纷拔出刀剑,脚步移动声快速齐整。
凌、楚二人闻此变故,也急忙追出门外。楚中天率先到了门口,只见灯火阑珊的街道上,众寨兵将一位蒙面白衣人团团围在中心。那白衣人以“苏幕遮”蒙面,身着白色胡服,因此在夜间也格外引入注目。
凌秀成慢摇其首,神情凝重:“看现场,的确像是畏罪潜逃,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楚中天原本焦急地来回踱步,听到他慢条斯理地说起,立即扯着他道:“别管他什么可能,再不追黄瓜菜都凉了!”
“祆教徒崇拜圣火,往往祠中圣火常年不灭。如今圣火已灭,他们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了!”凌秀成站定脚步,深呼了一口气。
二人来到胡寺时,天已入夜。那寺庙名为“天神祠”,偏居在城东一隅。该厢原本为胡人聚居之所,所设祆祠也为胡人礼拜之用。二十年前,祆教叛乱后,胡人大都散乱,余下的都已融入汉族,几乎不再拜火。但从今日大门外看来,院落中仍有微弱灯光透出,显然还有教徒拜火。
五十名寨兵立即包围了祆祠,一名都巡检使正要叫门,只用手轻轻一推,门便应声而开。楚中天等人随即下马,径入寺中。但片刻之后,楚中天却惊呆了。
寺中大殿别说是人,连一尊塑像也无,火坛中已无火星,却仍有余温。偏殿中亮着两盏气死风灯,殿中三张四方桌齐整,每桌上俱是五碟小菜,放着几副的碗筷稍显凌乱,似乎是就餐未毕便已匆匆离去。
楚中天眉毛一扬,大笑一声道:“来的正好,我们马上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自二十年前祆教被剿之后,朝廷发了明令,凡是与祆教教主及其六大护法牵连的人,任何人可以将之格杀勿论,对于一般教徒则可既往不咎,那是因为祆教徒大多已融入了汉族,在面貌上与汉人殊无别样。只要并非元凶首恶,皆可以怀柔招安。但是,事实上,仅存的祆教徒也因此受到各级官吏的盘剥,祆教徒们敢怒不敢言,只能转入地下。
二人骑马回城,边走边谈。楚中天忍不住追问:“为什么你说此事与祆教无关?”
楚中天闻言一怔,不经意地回望着案发现场,轻笑一声道:“你这话就好比和尚挖穿了墙洞。”
凌秀成道:“什么和尚?”
楚中天在他眼前伸起了大拇指,继续道:“庙透了!”
凌秀成极目望向四野,转身之际,微微笑道:“此地方圆百里,并无发现莺粟的踪迹。这朵莺粟虽已枯干,但是在案发当天,它却是采摘不久的鲜花。”
“哦?”楚中天显然是忽略了“死亡之花”,因此当凌秀成提及它时,不以为然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这朵花有什么破绽么?”他看了半晌,却没看出任何问题,不禁摇了摇头。
凌秀成拿起手中这朵枯干的莺粟,将其花瓣一片片剥离开来,继续说着:“死者死前紧攥着这朵花,但你看这花蕊中还有一条灰色小虫――此虫名为弓弓虫,成虫化为蛾,陇右人称之为‘甘蓝夜盗’。”
半个月之前,祠部左右街道录院与左右街僧录司上报礼部,说有确切消息,祆教意欲卷土重来,复行谋逆之事,继而在中州建立教宗王朝。皇帝听闻后,为防走漏风声,当即密令皇城司承办此案,务必找到祆教总坛,将所有余孽一举歼灭。这便是两位皇城司官吏出现于此的原因,但凌秀成却知道,当今这位官家念念不忘二十年前之事,一直觊觎着祆教关于“长生不死”的秘密。
皇帝怕死,自古皆然,本朝立国崇道,可谓道君妙圣世袭罔替,这从道录称“院”和僧录为“司”的设置便可见一般,民间中更是不许外道私自传教,这便严格限制了祆教的发展,因此境内胡教式微。境内胡教不活动,他们要寻总坛,这又从何查起?可巧的是,天无绝人之路,楚中天与凌秀成才来到西凉两日,便接到了河西巡检司报来这条线索。
从本案来看,毫无疑问,祆教徒似乎已迈出了威胁中原王朝的第一步。凌秀成却不急着在祆教为患的问题上下结论,而是与楚中天讨论案情本身:“你刚才提到了两个疑点,但不是重点。”
凌秀成轩眉上扬:“哦?请小师父解说一二。”
悟喜道:“这段文字大意是:敬虔乃唯一正道,别无他途。”
“敬虔乃唯一正道,别无他途。”
凌秀成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后,朗声道:“西宁州都巡检使大人可在?”
“法司大人,末将听令。”一名巡检官员从天坛外飞奔而来。
凌秀成道:“不敢当。有劳巡检使大人,四百里急递去函太史局,查询今年五月乙巳日候簿与浑象星图,并请太史局令将详细情况函复。”
凌秀成却无由可说,扬手唤来两名弓手道:“将尸体抬回州衙,上报知事大人知晓,令仵作查明死因。”话刚说完,目光一瞥,立刻制止道:“等等――”
尉司将尸体抬起之时,一张黄色方帛从尸身怀中滑落下来。他俯身取来一看,只见那黄帛三尺见方,上画着圈圈点点,各圆点之间以横线相连。右上角写着“东北方中外宫星图,星名一百二十九,其数六百六十六”,右下角则标注时间“圣元辛酉年五月乙巳日丑初三刻”。
这个时间正是四天前夜里,其中“圣元”为当今皇帝年号。无疑,这是广乐的死前遗作。
眼前这疾驰而过的五十来骑人马正是河西都巡检司的官兵。倘在平常,剿匪缉盗,自有各县尉司弓手出马,或三十人或五十人,荒山擒虎大漠驱狼足矣。但是尉司解决不了的,才会上报到州路,由州路调集巡检司出面。而一个大的州府也才设四个巡检,方才这数十骑中便有十八位巡检使,那定是将东邻的镇戎军也调遣过来,才有这般大的阵仗。这种迹象同时表明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京里的皇城司来人了!
在国朝,能有侦捕、鞫狱之权的并非只有三法司“六扇门”。只因本朝开国以来,朝廷抑武崇文,武人失去了用武之地,这种制度间接造成了绿林力量的壮大。据说,朝廷为了控制这种局面,便将皇城司探事的职权扩大至专门应对江湖势力,其人员便是从禁军高手抽调组成,以伺察奸盗及民俗异事,更甚则刺探敌国军情。
每次皇城司办案,只需派得力干将两人主问,大体来说这两人各有长短,足以应对任何重要事件,而必要时皇城司令牌一出,天下各巡检司人马任由差遣。所以,一般也只有涉及大案、要案,或则牵扯重大江湖势力时才由皇城司出面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