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皇甫嵩却紧盯着那一轮明月,一动不动。
那轮月上有一个全身包裹在黑布里的人影。
那火势实在猛烈,两千亩新收割过的稻田里全是干燥的断秆,极易燃着,顷刻之间整座万花岛已然化为滔天火海。
那一年,他在九嶷峰力压群雄,夺得剑圣之名,却也正是在那一年,十八路反王齐聚邺京,破开龙陵,放出了那巨凶应龙……
他攥紧了拳,不愿再回忆下去。
这时却听“轰”的一声巨响,整个万花岛似乎都被震了一震。
他八岁被道尊救走,那时道尊尚未从前任道尊手里接过紫帔白袍,他也根本没有向自己表明身份,只说是云游道人,他对自己,似乎也从未坦诚相待,十年之间,他将自己囚在武当后山之中,每日只是练剑,十八岁后,剑法大成,便又多了杀人磨剑一事。他的剑法很诡异,似乎从未在中州出现过,虽有三两招武当剑法的招式,大多却是中州剑客闻所未闻的怪异路数,刁钻狠辣,变化无数。所以他每次与人交手,罕有走过他十招的。他也渐渐嗜血成性,不用道尊再给他指派目标,自己便提着剑出去杀人了,剑光飞过,鲜血溅满脸颊。
他对道尊没什么感情,虽然他救了自己的命,教给自己武功,却也把自己变成了杀人如麻的魔头。所以他行走江湖从不以武当弟子自居。
他只是,湖海飘蓬。
今夜启封的酒不是鹿鸣浆,而是比鹿鸣浆更贵重的五十年瑶殿春,在这中秋月圆之夜喝这瑶殿春,倒是十分应景,皇甫夫人与妙雪都只是小酌两杯,皇甫嵩和玉猗却是轮换着抱瓮牛饮。
这五十年的瑶殿春味道也并不比鹿鸣浆好多少,劲道却是十足,以二人豪量,只干完一坛竟都是微微有些醉意。
醉眼朦胧之中,玉猗恍惚看到三两白鹤翩翩飞过月镜,倒影下三数声轻快的鹤唳。
“不只是脸这样”,那人开口道,“我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是这样!”
“在毒龙潭里,那些毒泉和瘴气钻入我的肺腑,一寸寸的啃噬着我,却偏偏不啃噬我的心脉,它们在我身体横行了三天三夜,让我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玉猗看到皇甫嵩的嘴唇抖了抖,终于说道:“是爹对不起你,见你这样,爹心里也苦。”
“为什么?哈哈哈哈”那人还是狂笑,“当初我娘为什么要去武夷山送死,我又为什么被困在武夷瘴林之中,你又为什么不救我?”
“事到如今,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呵”皇甫嵩苦笑一声,“如果我说当年我是迫不得已,你会信吗?”
“无名?哈哈哈哈”那人疯狂的大笑,“皇甫嵩,你当真不记得我吗?”
“你是……”皇甫嵩沉吟着,眉头紧皱,半晌终于大叫一声,指着那人张大了嘴,却是大急之下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世人皆道天下至亲不过父子,今夜看来全是狗屁,皇甫嵩,一别二十载,你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认不出来了吗?”
中秋月圆
太清光彻,是年年,中秋圆月佳节。
万花岛此夜真个是桂香成阵,直冲天宇,逗弄的那一轮浑圆桂魄也抖尽流云,大放光华,偌大一片天穹,万千星光都被它遮住,明亮到十二分。
浓烈的飞烟呛了过来,即便是全由绿竹构建的翠筠楼,此刻也炽烈地干燥起来。
在这片燥烈之中,那人从月空中踱着步走了下来,落足在这翠筠楼观月台上。
“无名?”皇甫嵩冷冷开唇吐声。
玉猗慌忙起身,只见万花岛上突然腾腾跃起一簇大火,向着四周飞快地侵漫而去。
却听妙雪跳起来惊叫道:“着火了,好大的火啊,爹爹,快救火啊。”
皇甫夫人也惊道:“怎么会这样?嵩哥快快汲水救火啊!”
如果没有遇到她,他不知自己要杀到什么时候。
这些话他从未与人说起,即便是和朱七赵四酒酣耳热之际,他也从未提过此节。今日这十三岁的小姑娘只是抱着他的手臂摇了摇,他竹筒倒豆般全都吐了出来。
然而他说到与紫菀相遇的第四个年头,他的舌头突然打了结。
都已经多少年不曾这样安静了啊,玉猗想着,十余年的江湖仇杀,七年隐居的萧索落寞,似乎都在这一夜,被如水的月华洗净了。
妙雪此时缠着他非要他讲些中原趣闻不可,他在中原三十二年,哪有几日是真正快意过的。小姑娘闹的凶,他也就只好讲讲当年与紫菀耳鬓厮磨的时日。
本也没甚新奇,不过是春日旖旎,一见倾心,只是回想起来,玉猗犹自悔恨自己为何偏要在那一日杀人。
那人将黑布重新合拢上,“最后是无名的人救了我。”
那人冷笑,“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也半个字都不信。”
“那么”皇甫嵩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你想怎样?”
那人沉默片刻,缓缓揭下了面上的黑布,只见他张脸上全是焦黑的腐肉,隔着数十步看到,玉猗的肠胃犹自翻江倒海。
玉猗大骇,这人竟是皇甫嵩的亲儿子,这时他转头看了看皇甫夫人,她的脸上只是纯粹的惊恐,一点骨肉重逢的惊喜之情也没有。
难道这人只是皇甫嵩的儿子,不是她的儿子?
“瑜儿,为什么要放火?”
翠筠楼顶更有一处赏月台,风露浩然,伫立台上仰望太清,并无一点遮拦,月华清冽之处,几欲霜凝,明月如在目前,令人只觉亲晤姮娥。
皇甫嵩大手一招,玉猗便随着皇甫一家上了这观月台。不过这下却是不能跪坐在席上了,好在还有数具轻便胡床,坐上去也甚是舒适。
楠木案上,两盘桂花豆沙饼,是今日皇甫夫人芷兰和妙雪忙了一整天做出来了的,一饼耗桂花三升,红豆沙一两,又是用竹叶青蒸出来的,酒味深浸。玉猗尝了一口,只觉这等美味实是人间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