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祈云将目光收回脚下,这才发现自己站在百丈高楼上。楼台之下,大片大片的彩绘雕壁剥落,原石粗犷的**着肌肤,粗画出刚健之美。
“扶桑树救了我等,却也将我等死死困在这海底,看不见天日,只能放任这具身体一天天一年年腐朽,饮不到水,只能让自己干枯。武帝留下的浩**兵气还在日复一日地摧残着我等的身体。在最开始那几年,那简直是比死还要痛苦的折磨。偏偏扶桑树上还放出那么浓烈的生之气息,撑持着我等的生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这么一吊吊了三千年。”
“三千年了,我好些兄弟忍不住这漫无尽头的酷刑,一个个自焚了。他们就像那一朵朵浴火的蝴蝶,燃烧着自己的命元冲向了扶桑,用自己这微薄的躯体反哺扶桑。第一个五百年,有三十七个兄弟自焚,第二个五百年,有两百一十八个兄弟自焚,第三个五百年,三百四十六个,第四个五百年三百八十二个,第五个五百年,两百五十九个,第六个五百年,两百四十二个。”
“当年太昊城破之时,他被迫出世,三千年来,是他的枝叶伸展开,撑出这一片曦光之罩,护住我等这妖族孑遗。”
“可是他被困住了,曾经他顶天立地,汲黄泉以自养,吮紫霞以喷息,可是如今,他竟只能陪着我等这些老骨头一起沉没海底,护住这一片已成废墟的太昊城。”
萧祈云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下自己快要破膛而出的心脏,顺着古树的躯干向下望去,他看到那幅漫浸了昔日太昊城璀璨残晖的古卷在眼前徐徐展开,林立的石塔,虹跨的虹桥,瑰伟壮丽的宫阙……
沧桑古朴的气息自那令天地自觉窄仄的磅薄树干中透放而出,那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雄壮堂皇,像是纯白未污的洪荒时代的遗物。
惟其洪荒,才有足够坚实的土地,足够恣肆的洪水,足够纯粹的魂灵,来养育出这么一棵树。
惟其洪荒,才会有生灵生长的如此磊落昂藏,肆意张扬。
只见昭提律一步跨了出去,萧祈云赶忙跟上。
等他抬眼时,瞬间便被眼前这雄伟的景像震撼的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一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三百年真是白活了。
“不错,正是如此。”
昭提律忽然横起手杖,遥指着数十里那一方古拙粗朴的巨鼎道:“你知道那是什么鼎吗?”
“你要我怎么救?”萧祈云看着面前这早已情绪失控的颠狂老者,冷冷的问道。
“你可听说过当年无支祁大王那把名为‘斩’的神刀?”
“略有耳闻。”
“我等贱命,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但太昊城不同,这么雄伟的古城,哪怕只剩下残骸也该沐浴在阳光之下,让世人,让世间所有的生灵都知道,世上曾有这么一座美丽的城。扶桑树更不同,他是天地开辟时的生灵,他本该是亘古不灭的存在,却在洪荒神战之后为了抚育这残破的天地自毁百代修为。羲皇将他制成圣器藏于太昊城下以地气滋养,然而不过千年,他就被迫再次舍身,为了这座太昊城,义沉大海。他不该被埋在这里,他不该见不到太阳。”
“所以,我拼命活着,哪怕活着再痛苦我也要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哪怕那希望再渺不可及,我也要等。”
“哈哈哈哈”昭提律突然大笑起来。
千载执念
幽长暗昧的黑暗中,萧祈云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缓缓回响,而那自称昭提律的老者,竟一丝声响也不曾漏出。
萧祈云忍不住低眉去看那老者的脚,看他到底是生了怎么样一双脚,然而一眼看去,他只看到了与周围融为一体的黑暗。
“如今,包括我在内,这座废城里蛰伏着两百三十四个妖,躲藏在黑暗处苟延残喘,等待着某一天自己的意志先于自己的身体崩碎。”
“我本来早就该追随我的兄弟而去,但我最终选择了活下来。”
“我渴望着重见天日那一天,不唯为我一人,不唯为我妖族,更为这太昊城,扶桑树。”
那些宫阙多是破碎的,罗帏翠幕早已销残,浮华剥尽,露出棱棱耿耿的骨相,艳的更加触目惊心。兵戈与战火的痕迹历历可见,单看那焦痕交错如龙的巨幅壁画,便可依稀想见当年大火之烈。
昏黄的底色中,碎石浮砾缓缓飞动,成为这无边的空旷与荒芜中唯一的行者。
这是一座雄秀的死城。
大音希声的洪荒祭神曲早已浸入古树的筋脉肌理之中,那一声声呜咽飘啊泛啊,在所有生灵的心中撞出回响。似乎尽可以这样千年万年,亘古近古,永无休止的无声吟唱下去。纵使悲歌的英雄早已不再,纵使捭裂的山河早已萎顿,那颂歌从也从不止节。古树保留了那个时代的悲壮,即便桑田翻覆化为沧海,总有那一千枝一万叶齐唱那杳远悠渺,余音拖曳出无尽悲慨的苍凉歌谣。
昭提律一扣手杖,漫天的昏黄尘埃中,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庄严肃穆。
“此树,乃羲皇遗物,木妖圣器,洪荒遗种,太昊城千年守卫者,金乌扶桑树。”
他看到的只是一棵树。
自海底扎根,嵯峨直上,枝叶纷披恍若垂天之云的巨树。
暗红色的光芒丝丝缕缕的洒下,映衬着那巨树藏着一颗破碎的太阳也似。
“你可知道那刀有何等威能?”
那昭提律一脸的黑斑急剧颤抖着,几乎就要变成一池黑蝌蚪活过来。
“先师只说那刀亘古未有,威能无匹,斫天斩地,不在话下。”
“我等了三千年,终于让我给等到了。”
“天不亡我妖族,天不亡我妖族!”
“小子”他扳过已听得入迷的萧祈云的肩头,“你要救这太昊城,救这扶桑树!”
脚步声仍在空****的回响,萧祈云的耐心被消磨的愈来愈少了,他几次想扳住那昭提律的肩膀问问到底要走多远,却终究是忍住了。
也不知多了多久,昭提律忽然开声:“到了。”
萧祈云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