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实原本有个名字,只因其人老实巴交,不善言辞,故而乡邻众人就叫他李老实,久而久之,本名反倒给人忘却了。他心下虽然极是舍不得女儿,怎奈家境瓮牖绳枢,虫鼠嫌贫,女儿从小到大没少了吃苦受累、忍饥挨饿,把她嫁到大户人家,也算是享清福了。更何况,杜员外还是这方圆百里以内出了名的大财主,能把女儿嫁他为妾,衣食无忧,算不得委屈。更别说还有五十两银子的聘礼,足够他丰衣足食的过活两三年了,遂牙根一咬,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李小兰嫁入杜家庄,自以为那奄奄一息的老爷子就是杜员外,心中并未起疑,终日如同婢女一般给老爷子煎汤熬药,端屎送尿,伺候饮食起居,未敢有丝毫怠慢之处。哪知天公不作美,老爷子沉疴难愈,身子好似日薄西山,一天不如一天。就在前两天半夜,一口痰没上来,憋死了。灯烛残年,终于是吹灯拔蜡了。
他见来者不善,开口就说了一句黑话想一探根底。他说话的声音原本并不甚大,这句话却是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一来是不想在来者面前露怯,二来也是有意要前厅的人听见,快来相助。杜九福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院子怎么盖得这么大。
那人躺在房脊之上,也不瞅杜九福,嘿然一笑,口中悠悠说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一语甫歇,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身子蓦地弹起。左腿为轴,右腿一盘,顺势坐在房脊上。“杜庄主,在下屡次叨扰贵府,心实难安!”声音慵懒,带着三分倨傲之气。
杜九福闻言心头一沉,已知来人身份,干笑一声:“蜗居能得‘断肠客’挂怀,幸何如之!”说着,微微一抱拳。
杜九福神情得意的“嗯”了一声,转瞬间脸色一板,刹住步子狠狠地剜了杜忠一眼,“放你娘的屁,老爷子头七还没过,哪来的好心情!”圆润油腻的脸跟着换做五分惆怅,五分恼怒。
杜忠不曾想这一番马屁没拍好,反而拍到了马蹄子上,“老奴该死!掌嘴,掌嘴!”双手“啪啪”左右开弓,连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夜深人静,这两个耳光听来极为响亮。
“算啦算啦!”杜九福一摆手,脸上愠色已消,“你先头里走,去把二爷三爷请到中堂议事……”
堂前燕,飞花细柳初相见。初相见,晴空万里,皓月婵娟。
云隐激雷压巨川,风息浊浪过千帆。过千帆,斜阳影落,残照春山。
——调寄《忆秦娥》
白衣人见他认出自己,丝毫不以为意,“庄主目光如炬,一问一答竟已瞧破在下就是寄帖之人。”二人言语之间,语气殊为客套,似有百般的亲近,任谁也想不出,暗里却是飞刀寄柬,实有百倍的杀机。
此番留刀寄柬,倒有因由。半月之前杜九福的老爹身患恶疾,一来二去竟至恹恹欲逝,杜九福心下很是犯难,其子杜威为解父忧,说道:“何不为老爷子娶房小妾冲喜,以除病魇。”杜九福拍手称赞,便叫杜威速去办来。
杜威生性奸猾,自知若是明为老爷子娶亲冲喜,定然难以寻到人家,毕竟这黄花大闺女,哪有愿意嫁给老头子的,而且还是个土埋脖颈的糟老头子。于是,就吩咐媒人说是替父亲杜九福纳妾。果然,没过两天就有花轿抬进了庄子,新娘乃是兴元府本地李老实的女儿李小兰。
杜忠答应一声,疾步穿过月亮门,来到中堂后院。他无意间朝中堂的房顶扫了一眼,恍惚见到房脊之上卧着一个人。杜忠心头一惊,驻足拢目光细看,明月当空,清辉之下只一片阴影,全然看不清那人面目,反倒是自己给人瞧得清清楚楚。
“老……”杜忠正要低声提醒杜九福,早被身后的杜九福伸手制止。杜忠看到的杜九福自然也看到了,他双手握了又松,仗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那人一袭素白衣衫,高高的翘起一条二郎腿,一只手臂枕在头下,另一只手则扣住酒坛正自举起向口中倒酒,意态疏狂之极,衬着头上一轮明月,颇有几分醉仙之态。
杜九福原本有些慌张,但一想前厅有帮手,顿时胆子壮了许多,暗哼了一声,“尊驾光临蔽处,何不道个万儿出来,杜某也好款待一二!”
夜云轻行,素月经空,月华如水般泼洒在大地之上。
杜九福哼着轻松的小调儿,步履轻快的从后堂赶出来,他的心情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不自禁的口中吟唱:“此一番,正是‘挖下深坑等虎豹,撒开香饵钓金鳌。’”他那圆滚滚的身躯扭得甚是轻盈,若非亲眼见到任谁也不会相信。
“老爷,瞧您这神态,心情可比昨天大好啊!”紧跟在身后的老仆杜忠顺口说了一句。杜忠本不姓杜,只是奴随主姓。似这般察言观色的马屁,他张口就能来上七八十套,而且还不会重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