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色苍白,却温柔地勾勒出一抹浅笑:“你还关心我。”
“不,不是关心。”我冷淡地回应,总是心里有惊涛骇浪,也不能让他瞧见,“我只是,想让九千年来的心愿,实现得公平一些。我等了这么久,过程这么痛苦,若结局也是平平淡淡,我会很不舒服。”
“原来如此。”他似乎了然,眼角含笑,并不意外,也并不畏惧,“你放心便是,我怎忍心让你失望。”
魂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边,阴沉着面孔看着魄:“魄,你太放肆了。”
“那是天界的上仙,我吃不到他,自然只有言语上讨些便宜.......”魄委屈地说。
魂看了眼结界之中的褚炎,淡淡道:“那一个,是主人猎物,你想也不能想。”
魄的话音刚落,一条粗壮的花藤便袭向她后背,她反应何等之快,立刻便闪身躲开,回头看见我,稍微有些惊讶,我看准她的脸,一根花藤过去,便是狠狠一巴掌!
啪!
魄惊恐地从上方跌落下来,被一朵聚魂花堪堪借助,她捂着脸,委屈而又有些不满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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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意挑聚魂花开得最繁密的地方走,这样一来,绝对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敢靠近我。
可是越走,我便觉得越发难以坚持,能抵御寒冷的灵力也越来越少,我逐渐难以忍受刺骨的寒冷,在及膝的雪地中,我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无异于送死。
可我,究竟该去哪里?
“我会让你后悔的.......”我脚一软,跌坐在雪地上。
魄得意大笑,身后的翅膀欢快地拍打着,“你现在和普通人类没有什么两样,放心吧,聚魂花依然不会伤你,毕竟你可是宿主啊。可是那些逃窜出来的妖怪,恶魔,鬼魂,神仙什么的,若碰到你,你可要自求多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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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谁叫我倒霉,明明占尽了先机,身为宿主,我可以控制所有聚魂花,也可以控制聚魂花所产生的灵体,可我魂魄不全,反受其害,让魂和魄越庖代俎,一举爬到我头上。
一个做惯了皇帝的人,突然把他阉了当太监,扔进美貌的宫女堆里,个中滋味,不是亲身经历不能体会。
我觉得我现在便是那个被阉成太监的皇帝。
我点点头,早就料到有这一天,我并不惊讶,只是被魄提着从鬼界的幽冥之火中丢出去,未免太过丢脸。
我摔在积雪中,面朝上躺着,天空是灰暗的,夹杂着一丝丝血红,聚魂花的花瓣和绿叶,遮蔽了一半的天空。
原本是天界的金色结界,如果这样看去,高处的天界,如今也是一片狼藉,并且不断往下面滴着血水。
“天界已攻破,褚炎逃不到哪里去,你若要找他报仇,便自己去找吧!”头顶上冷冷的声音,我一听便知道是魄。
这个丫头,心性又变了。
“你是宿主,是你让聚魂花开放的,没有你,我们恐怕没这个快速地出世,都是你的悲伤,愤恨和绝望一直在滋养我和魂,否则,聚魂花怎么会生出灵体呢?”魄冷笑,“所以,我不会杀你,只有将你逐出鬼界,放到妖孽纵横的六界之中去,吃点儿苦头,或许你便会明白,你的清高有多恶心!”
它点了点硕大的花苞,外面的聚魂花已经开放了,她还是一副羞答答的模样。
“你能听懂是吗?”
它垂下花苞,邀请我进去,可我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只好摇摇头,轻轻抚摸一下它的花瓣,六界中皆是无情之辈,还不如这没有灵体的花花草草。
这几位,不是老谋深算,便是诡诈阴险,怎么会轻易就被聚魂花把魂魄给吸走了?
我倒是不担心,只挂念褚炎和太上老君,前者我要亲手杀了他,后者抓了惜音,我要找他要人。
那天夜里我睡过去之后,朦胧间又梦见那个曾经开满聚魂花的地方,如今这里空****的,无边无际的空间里,只有一朵花孤零零地盛放着。
“主人放心,天界我们一定会帮你攻破,褚炎,也会让你处置。”魂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感情,他终于偏向自己的本质了,他到底不是真正的生灵。
我敛了敛衣裙,从容地看着他们:“别太高兴,我始终是你们的宿主!”
不知道从前的鬼界会不会下雪,我只知今年鬼界的雪,下得特别大,窗外‘沙沙’的声音全是雪落在地上,堆得快没过窗户了。前所未有的寒冷,像是老天真正被激怒了,降下大祸来。
我瞠目结舌,这是魂会说出来的话?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一直很维护我,温柔善解人意的魂,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斜睨着他,冷冷道:“你的意思是?我的话,从今以后无效了?”
“主人魂魄不全,身体未愈,还是应该以休养为重,聚魂花的事情,请主人不要操心了。”
不管是九千年前,还是九千年后,立场从未改变。
魄几乎是立刻便发现了褚炎的存在,翅膀大张,大笑着飞过去,挡在褚炎面前,一脸欣喜神色:“我可算看见你了,你,便是天界的太子褚炎,对不对?”
褚炎的目光一直未曾移开过,透过魄翅膀的缝隙,依旧在看着我。
我一个巴掌,重重地拍在她脸上,这一次,两边脸颊都肿起来了,她没有用法力抵抗,因此整个人,都被我打得摔出去。
我气得浑身颤抖:“我说过,最讨厌有人提起我从前之事!”
“主人何苦自欺欺人?从前的事明明白白发生过,即便主人不提,也不能表示没有发生过!”这丫头当真是悍不畏死,嘴硬到这种地步实属当世罕见。
我说完,便再也不停留,踏着聚魂花飞向下,魂和魄一同上来,在我一左一右,扑入幽冥之火。
回到鬼界我便不再隐藏脾气,看着脸颊被我打得红肿的魄,逼问道:“你们当初答应过,不会伤及无辜,为何现在不信守承诺。”
魂眼神幽暗,低着头一言不发,魄却显得磊落许多,她一向性子潇洒,敢作敢当:“我们控制不住,就像人类看见美味的食物,焉有不吃之理!”
该杀他时,我一样也不会手下留情。
他得到我的回应,语气便慢慢舒缓,不再那么紧绷,他似乎低声笑了一声,“和我想的一样。”
我转头看他,说得十分坦诚:“再多告诉你一点也无妨,我虽没了记忆,可我一样很喜欢你。这大概便是我的心,逃不脱的。”
譬如他当年下狠手杀我,为何一点儿都不犹豫?
譬如后来相见,他为何一心要让我成仙?
譬如他怎么能,九千年后再苦苦纠缠?
“我很想知道,你失去记忆这段时间,和我在一起,开心吗?”他声音缓缓,如同六界里最温柔的风,那样舒缓,轻柔地拂过我的耳际。
“很开心。”我不想说假话,也没有说假话的必要,我开心不开心,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有时候我觉得,褚炎了解我,比我自己了解自己都多。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我曾读过人间兵法,有一句话当真是如雷贯耳,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不知是否真有心灵感应这一说,我从前多半是不信的,可是今日或许真有点儿感应,褚炎那向下一望的目光,便恰恰看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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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后是在鲜血中怒放的聚魂花,是鬼界妖异邪恶的幽冥之火,而他在天界的金色结界之中,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多谢。”我客套地一笑,像是两个许久不见的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转身要走,他忽然轻声唤我的名字:“阿眠.......”
我脚步便再也不能往前迈动一步,僵硬地停下来,等着他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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魄抽了抽鼻子,颇有些不甘,却只能低头认错:“我知错了。”
我不置可否,绕过魄,再飞得高些,与褚炎平视:“三太子,等天界沦陷之后,你我还有一场大战,你如今这身子,还是回去休养吧,免得将来被我打得太没面子。”
“我最讨厌别人提我过去的事情。”我缓缓踏着聚魂花走上去,魄看我走近一步,便不自觉向后瑟缩一分,她的恐惧不是假的,我是聚魂花的宿主,即便如今聚魂花已经离开我的身体,不过九千年受我支配,与我共存,她怎能在一夕之间便想逃离我的控制。
况且我乃花妖,万花之王,便是这聚魂花,当年想吞噬我的魂魄,也被我反噬,一举侵占,白白做了我九千年养分,替我拼凑魂魄。
别说魄这丫头害怕我,有时候自己想想,也觉得害怕自己。
我想找褚炎,可不知他在哪里,想找惜音,更觉得飘渺。
我落到这个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是我一手作孽而得地后果,我不怨谁。我只想报了仇,然后立刻死去也可以。可我不想,在大仇未报之时,便死在冰天雪地之中,这样未免太过凄惨,是悲情小说里的死法,我个人并不推崇。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等我的肉体和意识都麻木之后,我还机械地往前行走,我什么时候倒下去,被大雪埋了,我都不清楚。
她说完,漂亮地转身,飞入幽冥之火中。
我默默看了一会儿,觉得事情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我原本期望着魂会出现,他会架空我,但不一定希望我死。但后来我明白了,非吾族类,其心必异。我对魂有这样的期望,便表示我自己还不足够强大。
我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行走,没有了灵珠,我身上的灵力微不足道,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我只能用稀少的灵力勉强御寒,眼观八方,耳听六路,不让敌人有机会靠近我。
“主人你也知道,若你真的修好了魂魄,我和魂,就只能对这个世界永远说再见了。可我们还没有吃饱,不想这么早就离开,所以.......只能委屈主人你了。”
我脸色发青,咬紧下唇,狠狠地咬,血珠子流进齿缝间,又咸又涩。
失去本体灵珠,体内顿时空****的,凝聚起来的灵力,也一瞬间消散于无形,身体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可以吸收灵力,却不知吸收之后存放在哪里。
魄站在冥火中,一根藤蔓伸过来,探过我的胸口,从里面吸出一个青光闪闪的圆珠子,我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再也维持不了冷静淡然的表情了,一跃而起,要抓住那珠子,却被魄快一步收回。
她一抬手,握住那颗珠子,朝我盈盈一笑:“这便是你的本体灵珠。”
“你想做什么?”我喝问,她当真是一点儿也不惧怕我这个宿主了!
魄居然也不恼,将褚炎从头到脚,从头发丝儿到靴子地下都细细瞧了一遍,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叹,啧啧道:“果然是天上地下,少有的俊美男子,我真喜欢,你的魂魄,想必也是最可口的。”
我还从不知原来魄也会有爱慕之心,嘴角微微上扬,望着褚炎,这厮果然走到哪儿,都能靠着一张脸混开。如果现在站在那里的是别人,恐怕魄会让所有聚魂花立刻对准他攻击。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吃你的。我看着主人记恨了你九千年,又爱了你九千年,我真想知道,那是为什么。”
我呼吸不畅,刚才一瞬间胸口的痛实在太过强烈,不过现在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没那么痛苦了。
“我若拼凑了完整的魂魄,必不会留你们在这世上!”
魄不惧,反而笑道更开心:“那也得你有本事把灵魂拼凑出来啊。六界茫茫,你还是想想怎么找到你的灭族仇人褚炎才好!”
我靠着它沉思一会儿,忽然一阵剧烈震动,像是天崩地裂一般,我大惊,有不好的预感--我外面的肉体出事了!
我急忙从梦境里出去,眼睛还没睁开,便感觉一阵撕心裂肺地痛楚盈满胸口,我吐出一口鲜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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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曾经依附了九千年的聚魂花,是所有聚魂花中,最大最特殊的,因它的花瓣有些泛紫,微微卷曲,花瓣较长,和普通的聚魂花有一点点差别,大概是因为我在它身上寄宿了九千年,所以它越来越像我,像一朵紫鸢花。
“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何没有随他们一同出去?”我看着它,喃喃自语,魂和魄是聚魂花灵性所化,那这朵花,或多或少也有些灵性的吧,只是它没有化身的灵体,只能听,却不能说。
“我也许做错了一些事,为了一己私怨,令六界深陷地狱,我是六界的大罪人。可我,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后悔,天地不仁,我亦如此。”
可是这场雪灾,对聚魂花造不成毁灭性的打击,只不过能稍微抑制他们生长扩张而已,倒是人间那些人类吃尽了苦头,如此寒冷的天气里,食物匮乏,温暖更是匮乏,许多人不是死于聚魂花之下,而是被寒冷生生夺去了性命。
大雪下了几天之后,我便听说魂和魄终于将天界牢固的结界打破,无数聚魂花蜂拥进去,群仙奔逃,又是一场灵魂的灭顶之灾!
不少仙族死在聚魂花之下,包括一些曾经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但一直没有听说天帝,褚炎,太上老君,天府星君,火神,冰神等几位上仙的消息。
我看着魂,几乎都认不出他来,这么几天里,他和魄的容貌又进行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从前更美,更艳,叫人不敢直视,我以为改变只是外表而已,想不到,内心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然改变了。
“你们想架空我?”人生苍凉,没想到我忍了九千年,卧薪尝胆,最后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沦为被人利用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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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日情绪波动太快,尤其是见了褚炎之后,更是无法平静,还想上去继续教训她,魂却一步拦在我前面,低声说:“主人不要生气,魄本性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主人越打她,她越是不懂事。”
我冷笑:“魄不知天高地厚,你也和他一样吗?当初答应我不伤及无辜的人是你,可是如今,你却眼睁睁看着魄大开杀戒而不管不顾?”
魂比从前内敛,声音平静:“魄说得对,我们是聚魂花,看见灵魂,没有不吃的道理。”
好!当真是理直气壮,字字有理!
我怒极反笑,在鬼界呆的久了,面部表情也有几分像鬼,魄见我笑,反而有几分被吓到的慌乱,却还死鸭子嘴硬继续说:“魄想不明白,为何主人这么生气,当年在凡间,主人未脱离聚魂花之时,为了修补魂魄,吸食了多少生灵魂魄?怎的,怎的现在又来告诉我,要对无辜之人手下留情呢?主人当年.......”
啪!
他怔怔看着我,黑色的眸,苍白的颜,看的真叫人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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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还是决定再坦诚一点儿:“我太怕这样的心了,所以,我决定和你一战的时候,拼尽全力。若死的是你,我想我便可以解脱,若死的是我,希望你也可以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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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凡间有话说:当一个男人完全看透你之后,他便不会继续爱你。而当一个女人完全看不透一个男人的时候,你便会死心塌地爱着你。
我觉得说的不十分对。因为褚炎已经将我了解了一个彻彻底底,比脱了衣服还透彻,可他依旧很喜欢我,这一点,我自己确实能充分感受。而我对他真是完完全全看不透,我却也很喜欢他,可终究没有到死心塌地的地步。
他对我如此了解,而我对他,却怎么都看不透。
譬如当年青都峰上,他那样的修为,怎么就没看出我是个妖?
譬如九千年里,他为何拼着一身修为,一次又一次入凡间轮回?
我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在青都峰上,少年的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世界中,长长的石阶,看不到尽头,他一层一层往上跳,白衣被汗水浸湿,他不知道那时候我在一旁偷看,我一直偷偷跟着他,看了许久。
那时候对方互不相识的心,也不觉得如现在一般遥远。
九千年前他是青都峰大弟子,正义之士,我是为患人间的花妖;九千年后他是天界的三太子,高贵上仙,我是让聚魂花开放的祸首。